“为什么？”华瑾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
无夏状似无意地朝着她的身后看了一眼，她身边的那位巫女便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一时间，前殿中只剩下了无夏与华瑾两人。
“夫人……”
无夏两手负于身后，在殿中的地毯上走了几步，回头说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什么事？”华瑾下意识地按住腹中的孩子，向后退了一些。
这是一种人类本能的自我防御动作。
无夏忽略她的举动，踱着步子走到殿中地毯的边缘上，暗红色的地毯衬着他那双乌黑的靴子，给人一种静奠的沉寂感。
“这四方之境的土地上，只有两个家族是没有姓氏的。”无夏的眼睛迎着殿外照进来的光，有些不定的飘忽：
“一个是四方城中的圣族，另一个，就是我的家族无名族。”
华瑾狐疑地看着他，不知道无夏见这些要做什么。
“这两族都是被神选中的家族。圣族的人负责守护人族，而无名族的人，负责辅佐每一代的圣主大人。这项规则，千百年年来都是如此。————圣主集合四国之中修行的人，带领他们对抗邪恶妖族的入侵，保护四方之境的和平稳定。人间四国才一步一步发展起来，才有了所谓的国君、所谓的贵族……”
“只是，这一代，不或者说，从上一代开始，这样有序的规则被打破了！”说到这里，无夏的脸上露出痛惜的神色：“上一代的圣主，居然娶了狼族女子为妻！生下了血统不纯的圣族！而这个圣族，就是将要继承整个四方城的未桀圣主！……当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作为本族中预备入选进城担任少主总管的我，心中产生了极大的抗拒！”
“所以，你就离家出走了？”所以你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遇见的洛秋？
“不是的。”无夏看了她一眼，显然料到了她心中的想法，他缓缓说道：“那时虽然不肯接受这样一个血统不纯的殿下，但是族命如山，容不得一个八岁的孩子做任何的反抗。况且，我从第一眼见到圣主殿下开始，就被他身上那无人可以企及的气魄震慑住了！……那时候，他小我两岁，还不及我的肩膀高。我随着领路的侍卫进天阁拜见少主，还没进殿，就听到里面传来侍女仓皇奔走呼救：原来是城中崇极圣族纯正血统的狂徒，又对这位年仅六岁的孩子进行了可耻的刺杀！”
“……殿中的侍卫还没有赶到，我身边领路的侍卫将此情景，赶紧就要上前帮忙缉拿行凶之人。凶徒有四人，大概那些狂徒算计过，杀死这样一位稚嫩的孩童，四位实力超凡的杀手，足以应付一切突发状况。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这样认为————然而，事实告诉说明：我们都错了。”
“杀手在殿中奔驰，搏斗；殿中的侍卫在与杀手纠缠、拼杀；侍女们早已逃得找不到人影，而我，当时才刚刚晋升为武者的我，被眼前的场面怔住了：能够保护我们的大人还没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看见一片厮混中，未桀殿下就那样静静坐在书案前，神情专注地看着一本书，仿佛身边的事情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像是算准了身后偷袭那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力道一样！在电石火光之间，他只用一支细细的毛笔向后一戳，就无比准确击中了那人的印堂正中！”
“然后，他的目光终于从书中转移到我的脸上。”
“‘总管是么？’未桀殿下的眼中有浓浓的笑意：‘恐怕从今天开始，你都要习惯这样的随时随地的谋杀了~~~这种事，或许要来一个干脆的了断，才能结束。’他的脚边躺着一具成人的尸体，他脸上的稚气完全掩盖不住周身的杀意。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所要侍奉的这一代圣主大人，或许比任何一代圣主大人都要强悍。”
“他是要做大事的那种人。”
无夏最后对这段回忆做了一个总结。他这样气也不喘地说了一大段，似乎把平日里的沉默时没有说出的话都倒了出来。
华瑾被他回忆中的未桀吸引住了：只有六岁，就能做到如此了么？
无夏满意地看着华瑾脸上表情：“所以，夫人，你想知道圣主现在在哪么？”
“在哪里？”
“殿下他现在正在狐族的王庭，或许，此时此刻，他已经坐在狐族的王座上，脚下踏着狐王的头颅也说不定。”
“什么？你是说人族与妖族开战了？！”华瑾的脸上难掩惊讶神色。
“从狐族挑衅圣城开始，战争已经开始。”说到未桀的行踪，无夏总管十分得意：“人族百万大军，再加上城中五万修行者奔赴前线，区区狐族，自然是不在话下。圣主大人修炼的《涅槃经》，也练到了第七层。以如此实力席卷妖狐族的王庭，实在是前无古人！……只是这一战，美中不足的就是圣主夫人你。”
华瑾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脱口问道：“我？你是说那个不足就是我吗？”
“是的，是你。”无夏定定看着华瑾隆起的小腹，他的眼神变得冰冷：“我说过，圣主是要做大事的人。他年轻有为，雄心壮志。在没有足够的实力以前，他懂得潜藏，懂得慢慢汇聚在四国中属于自己的力量。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出击、该在什么时候隐忍。面对背叛者和仇敌，他能毫不犹豫地毁灭……可是，夫人你的出现，让他的判断犹豫了！————就在颜冉叛逆一事中，你协助罪犯潜逃，圣主明明亲眼目睹！按照他的秉性，你的命运应该是被击杀与现场，以儆效尤！然而，圣主居然犹豫了！一向杀伐果断的圣主殿下，居然犹豫了！”
无夏双目赤红地瞪着华瑾，好像是一个尽职的忠臣在指责扰乱朝政的妖妃。
“可我是他的夫人啊！”华瑾很不服气：杀自己妻子连犹豫都没有的人，才是不正常的吧！
无夏冷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华瑾一眼：“哦，是吗？如果没有洛秋，你真的以为自己会坐上这个夫人的位置？”
“是，没有她，我根本就不会有机会！但是，我不是洛秋的这件事，未桀他一直都知道的！”
“……一般来说，《涅槃经》练到第七层的时候，已经是放下所有感情牵绊了，还能够控制他的，就是世间的责任。而让他在这种时期还能分心的你！无疑就是圣主飞升路上的绊脚石！……圣族已经有好久没有出现飞升得道的人了，未桀圣主又是这百年来圣族中开少有的天生灵体！我无夏，作为圣族的守护者，绝不容许你这样的人存在！”
“你在说什么？！”华瑾不可置信地看着眼露杀意的无夏，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我、你想怎样？————我肚子里，可是怀有他的孩子！你要是敢对我不利，圣主绝不会饶你的！”
“多谢夫人为我担忧了……”
无夏张手在空中握成抓状，马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定住华瑾的身子！
无夏的眼角闪过一丝狠厉，咬牙切齿道：“为了完成族中给我的使命，我连心爱的女子都下得了手！洛秋，她可是名正言顺的圣主夫人！……而你，你配拥有未桀圣主的孩子吗？！”
“你！……”
身子被无夏手中的力量控制，华瑾如同一个提线木偶般，走向殿后。
“你在做什么？！……快住手！”腹中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痛楚，身边的危险迅速升级，华瑾不知道该如何安全保住自己和孩子，只能大声呵斥无夏，希望他能改变心意。
然而，无夏接下来的话几乎让她当场崩溃！
“天阁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枫叶林。夫人能够永远沉睡在那里，也算是一件美事……到时候，圣主要是问起，小人就回答他说：是夫人你忧思过度，不慎坠落天阁……圣主的功法练得越久，对凡尘的俗事就越不上心。说不定到时候连问都懒得问我。夫人，你就安心离开他吧！……我作为圣族的守护者，不管是在圣主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都要不留余力替他扫尽前行路上的障碍~~~”
“你真是疯了！”她的人被那股力量带过浴池，轻飘飘地上了天阁最高层的边缘。她的两只脚颤抖着踏在天阁护栏的那道窄小石墙上。
脚下，是无渊的天阁地底，下面有如云般的火红色枫叶林；身后，是阴测测的、要置她于死地的无夏。
“来人呐！！！来人！————救命啊！！！”距离地面八十一层的高空，她被脚下的情形吓到了，忍不住开始呼救，希望殿中的侍卫和巫女能听到风声赶过来阻止无夏。
“救命！……救命啊！”
“……有没有人？……”
“…………救我……”
嗓子开始嘶哑……可是，周围没有一个人回应她。华瑾心中急切，束手无策。
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绞痛。
孩子！她不要孩子出事！
可是眼下，她却连自己的命都无力保全。
“夫人，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魔鬼般的声音从身后一字一句传来，她身上的力量忽然一轻！
“啊！！！！————”
她失重，整个人如同石头沉落大海般像天阁底下一头栽了下去！
不要！……
她不想就这样死去！……
未桀！未桀！！！
……你在哪里？！……
呼啸的风如刀，猛烈剐过她的脸上、身上。
腹中的剧痛像是要把孩子从她身上剥离————难道你也知道今日活不成了么……
从天阁的八十一层坠落下来，有一段漫长的距离。
那是一段无比煎熬的、让人恐惧的距离。
在生命剩下最后的几瞬，她的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腰间藏着的药丸！
双手快速地从身上拿出那颗丸子塞进口中，连带着灌进好大一口风。华瑾吃力地把药丸咽了下去，那是不久前翻出来的洛家送的那颗。
人还在空中急速下落。
吃下这最后的希望，华瑾却发现自己还是跟没吃一样！用来提升瞬间修为的丹药，对于她这样的凡人，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没有用……
还是这样狼狈。原来她想要改变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嫁入圣城又怎样？做了他的夫人又怎样？
商华瑾还是商华瑾，还是那个毫无反抗力量的落魄贵族的女儿。
没有他的庇护，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在无夏手中，比蝼蚁还容易碾碎。
有泪，带着不甘、不舍、怨恨与愧疚，从风中飘落。
孩子……可怜这未出生的孩子……
周围的风声渐渐平息，就快要死了吧？
她开始感觉累极，眼皮沉得睁不开。腹中的疼痛变得麻木，脑中有温暖的白光弥漫。
终于，坠落到那片光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