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平稳地滑行到了韩氏疗养院的院门外,黎洛从车上走下来,左右望望,心头那抹悸动更加强烈了。她走进医院的大门,踏过碎石子铺成的甬路,穿过爬满藤蔓的凤仙花架,停在奶白色的住院楼下,望着楼门旁湿湿的青石台,还有甬道尽头那两三株樱花树,虽是初见,可她竟会觉得无比的熟识。
仿佛在心底最深的一个地方,一直躲藏着一个秘密的地方,就是如此的容颜,一般的样貌。
她怔怔地立在青石台旁,樱花树下,脑中好像满满的,可是偏偏又是一片空白。
不知是为了什么,心底一忽儿涌起了一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不对,不是从心底涌起的,分明就是在耳边响着。仿佛就在一个月夜,在那青石台上,一个人正在自己的耳边低喃,她合上双眼,想分辨出那人的模样,可是他在云里雾里藏着,她看不到他。
苏维从楼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正望着黎洛立在樱花树下,微闭双眼,做出了用力倾听的表情。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服,立在淡白的樱花树下,竟像出现在他眼前的幻象一般。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怎么可以出现在这里!
他奔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向外走。黎洛吃了一惊,诧异地望着苏维,可是苏维却不理她,一味地拉着她往外走,好像这里是一片禁地,再留一秒钟就会被诅咒附身一般。
“小黎……小黎老师……”
黎洛仿佛听到有人在叫她,那声音无比熟悉,和刚刚吟诵心底的那首诗的声音竟是如此相似,不知是现实的,还是又在耳边形成了幻听。
“苏维,你听到有人叫我吗?”
“哪有人。”苏维挽着她的臂膀,一味地催着她离开。
也许,那声音真的是幻听吧。
青石台畔。
樱花树下。
风中,樱花飘落如雨。
韩澄阳推着轮椅从楼门前出来,他恍惚看到了一个背影,于是下意识地喊了两声,可是那个背影却渐渐远了。他没有掌控好轮椅,竟从楼门前的缓坡前脱手滑了下来,一番天旋地转后,他的身子重重地摔了出去。
毫无知觉的双腿无奈地瘫在地上,他用双手撑起身子,靠在一边儿的树上,累出了一身的汗。再一次,他为自己笨拙的身体而皱起了眉头。
眼前突然一花,一个人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一张白皙的面孔,望着他,嘴角泛起了美丽的笑容:“原来是你喊我啊,你不是澄阳吗?”
灿灿白白的阳光下,她就立在他的面前,发丝犹在风中轻轻地飘动着。就像每次在梦中的相识一般,她立在他的面前,吐气如兰,还是五年前的模样,五年前的飘飘如仙。澄阳的眼眸一下子湿润了,眼前的她,也波动了起来。
很快,她的眼睛向下望去,喃喃地:“你的腿怎么了?”
他的心一下子慌了,恨不得把那双腿藏起来。她扭头看到了不远处的轮椅,便跑过去,口中还呼喊着一个名字:“苏维,你快过来帮忙。”于是,他又看到一个男人走了过来,那样的健康,高大,有型有款,毫不费力地就把他抱回到轮椅上了。
然后他看到她很自然地挽起了那个男人的臂膀,他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裂开了一般。他用力地想,拼命地想,可是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刻,他望着眼前的两个人,发现他们那样的帅气和美丽。五年来,他竟然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样矮,矮得好像就要陷入地底下去了一般,矮得像一只海滩上缓缓爬行的龟。
咖啡厅。
正午的阳光迷离若雾。空气中恍然若有幻彩。
窗前,一张奶白色的圆桌亭亭而立。三个人团坐在圆桌的周围。
微风徐徐从窗外吹进,夹带着从医院内湖飘来的淡淡的水汽,清凉冷冽。澄阳额前黑玉般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舞动,他静静地听着黎洛讲述她和她男友的故事,那故事还真是动听,相识在纯纯的校园,相恋于英雄救美之后,五年来天人相隔,不离不弃。
他转头仔细打量那个男人,这个为了心爱的女人断了四根肋骨的男人,为了心爱的女人“守候”了五年的男人。对面的男人也在冷冷地望着他,他在撒谎,可是他为什么还能理直气壮地坐在自己的对面,一副笃定的表情,那双冷冰冰的眼瞳一点儿愧意都没有。好像事情本就是故事中的那个样子。
澄阳垂下了头,拿过圆桌上的咖啡来品。他用舌尖尝着那微苦的味道,眼前晃动着黎洛的笑容。
她讲了好多话,她要说什么呢?澄阳,五年前的那段情,你忘了吧。没错,就是这样的。她那么近地坐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挽着他的手,脸上的笑容灿烂明媚一如阳光。
眼前是皆大欢喜的幸福,我怎么可以阻挡。
算了吧。不是早就认定了吗,只要她醒来就好,如果谎言可以成就一个天长地久般,毫无瑕疵的爱情,我又何必拖着残破的身躯去破坏呢?
他淡淡地笑了,阳光明媚,水汽氤氲,他的笑容轻盈如一株初开的花方吐的蕊,那笑容在他俊美的面孔上中有着香薰的气息。
“小黎老师,我祝你幸福。”
如果是在五年前,他绝对不会这样做,如果他的腿没有事,他绝对不甘讲这些话。可是如今时光已蹉跎,他的心在长长的等待中也早已懂得不是所有的付出一定会得到什么。所以,他藏了所有要讲的话,到最后只是深深地祝福。
安琪抚慰了姐姐,看着她平静地睡去,转头看窗外已是黄昏。轻轻地出了病房,走下了楼,来到咖啡厅,她看见澄阳孤零零地坐在窗边,一天浓重的暮色压在他的身上,轮椅边缘发出冷冰冰的光芒。
点了杯蓝山咖啡,她走到他身边。
“我可以坐下吗?”
他看看她,笑了:“请坐。找我有事吗?”
“到医院来就一定是找你吗?我来是因为我姐姐发生了点意外。”
“需要我帮忙吗?”
“应该不需要,她的问题,不是脑外科医生可以治得了的。”
他点点头,望着窗外浓重的雾气不再讲话。那黄昏,透过窗棂,好像贴了人的鼻尖儿,油画儿一般地贴身而来,亲近得让人好生心软。澄阳陷在那油画中,眼神迷离。
安琪浅浅地品着蓝山咖啡,瞥向澄阳:“发生什么事了吗,你好像和平常不太一样。”
“没事,”他淡淡地笑开了,“有一个病人出院了,作为她的医生,看见她健康幸福,很开心。”
韩氏疗养院,深夜。
安琪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边的病床上空空的,姐姐不知哪里去了。她吓了一跳,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走出病房四处寻找。
过道深处,月色清冷,隐隐中藏着一个人的身影,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见那人正是她的姐姐安嘉。
“姐——”她轻声唤,“你怎么在这里?很晚了,回去吧。”
“我睡不着。屋子闷,我要喘口气。”
“那我陪你。”
“安琪,你看那月亮,是不是很美?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妈妈曾经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她说其实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月亮,夜晚本来就是一片漆黑,可是因为每个人一生都会有许多的梦想和希望,所以才会在夜晚的时候看到光亮,于是就有了星星,有了月亮。夜晚才会像现在这样的美。”
“我记得啊,妈妈说,一定不要放弃追求梦想,想要自己的世界美好,就一定要付出努力。”
安嘉转过头,满眼的泪水,她伸长被纱布重重包裹的手臂,揽住了安琪,声音哽咽地说:“安琪,你知道吗?苏维就是我这辈子的梦想,他离开了我,我真的觉得我的世界一片漆黑。我知道我脾气不好、我笨、我一无是处,可为了他我一直都在改啊,交往了那么久,他一句爱我都没有说过,可是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在我身边就好。可是现在怎么办啊,他说他找到他的爱人了,他这次真的是永远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啊,安琪。”
安琪一惊:“他的爱人?你们不是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吗?他还有什么别的爱人,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吗?”
“安琪,你的姐姐是个大傻瓜,你知道我为什么想不开,我是心里在怨,如果他爱着那个女人,就一辈子守着她呀,管她是死是活的,为什么要给我机会呢?我恨他,我恨死他了。可是怎么办,我还是忘不掉他。”
安嘉越说越激动,安琪只好抚慰着她,不再追问下去,可是她的心却被姐姐的一番话扰乱了。
第二天,海洋馆有一台迎春综艺节目,需要她去表演,她嘱咐特护好好地照顾她的姐姐,又联络了义叔,叮嘱他不要把姐姐自残的事告诉在外地疗养的父亲,这才驾着车子去海洋馆。她心不在焉,脑中一忽儿是姐姐泪流满面的脸,一忽儿又涌起黄昏暮色中澄阳那淡泊的微笑,一忽儿又是妈妈揽着幼时的姐妹俩,讲星星和月亮的故事,讲公主和海豚的故事……精神集中不起来,一路上好几次险些发生意外。
到了海洋馆,她换好潜水服就坐在水族馆的休息室里发呆,觉得身边发生的事散乱得像碎钻,纷纷扰扰地坠落在她的心头,光芒掺杂,让她的心一片混乱。想来想去想不通,同事不停地催她,她只好暂时压下心头的烦躁,趿拉着大大的脚蹼入水。
海水湛蓝,明静无比,每次入水,她都会觉得自己像被融入了一块巨大的水晶,四周是寂静黯淡的美好。那些可爱的海洋生物,懒洋洋而又自由自在地在她身边环绕,是毫不设防的朋友,浮藻和翩然的植物有着奇幻的颜色,就像一些漫无边际的思想。
轻轻游弋,海豚朋友们环绕在她的四周,安琪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游近厚厚的玻璃壁,看到了好多观众,他们的脸上都有着惊叹的表情。
突然,她在游客中看到了一双男女,衣着飘逸,人群中卓尔不凡,那男子紧紧地挽着女伴的腰,好像生怕会走散似的。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自己曾经的准姐夫苏维,那个女子也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想看得仔细,就贴到玻璃壁上去看。那女子看到了她,很是好奇,便也探头来看。两人贴得那近,仿佛没有那层玻璃壁,就可以触及彼此的鼻尖了。
安琪惊呆了,对面的那张面孔与她竟有几分相似,扇面一般的睫,明亮的瞳,晶莹白皙的皮肤。她忽然又眨了眨眼,眼睫微合之间,让安琪的心一撞,几乎要脱口而出:黎洛。
她一惊之下身子游开,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她望着苏维和黎洛手挽手地离开,心里又迷茫起来了,一时竟觉得氧气竟似不够用了。
安琪回到岸上,匆匆换下潜水服,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澄阳的电话:“澄阳,刚才下水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小黎老师了。”
“哦。”
“你什么态度啊。我跟你讲我的视力很好,我也不相信自己会有什么幻觉。”
“不是幻觉,你说看到她,那是她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已经醒过来了。她现在很健康,所以你看到她很正常。”
“真的吗?可是她为什么要和……”
“安琪,我还有手术,很急,以后再聊吧。”
耳边传来嘟嘟的挂机声,安琪怔怔地觉得澄阳不想和她多讲,可是她无法在看到那一幕后还视而不见,奔出更衣室,她在偌大的海洋世界里寻找那两个人。水族馆前后寻了两三遍,人影不见,她不死心,再到别处找。到了陈列馆,她一下子就在不远处看到了那两个人,一头奔过去,却不想一头撞到了厚厚的玻璃墙上,原来陈列馆和另一侧的休闲区之间是用一块巨大的玻璃墙隔开的,看似近在咫尺,却是远在天涯。
她气恼地揉揉额头,却看见苏维正转过头来,望见了她,淡漠的眼中立刻升起了一丝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