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牧羊人，丢羊是常事。找羊就得卜踪。父亲的眼力之神奇得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在荒野里，来来往往的羊踪当如千军万马踩过。而丢的羊只是一个或几个。也就是说，相当于在千军万马走过的群踪中找那几枚蹄印，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那时村上的大牲口丢了都来找父亲卜踪，如果不是贼偷的，只要是走失的，基本上能在第一时间找到。
近几年村里发生过两起偷羊案，公安上破不了案。我三爹的六只大绵羊在圈里被偷了，父亲给卜了一下踪。卜完后，他一语不发。三爹从父亲的表情上判断出父亲知道是谁干的，但是，任凭三爹怎么发火，父亲就是不说。因为闵庄是个偏僻的村庄，一般的小偷是不来的，而对三爹羊圈位置如此熟悉的当是本村人。三爹心中有数，但他就想让我父亲确认。三爹说，好，你不说，我也知道八成。后来，从别处传出的种种信息，印证了三爹的猜测。
有一年东梁上蔡姓人家丢了两只大羊，也是从羊圈里被偷走的。第二天早上，那家两口子请父亲卜踪，父亲说，我忙着呢，顾不上。人家主动到地里帮我家干活，说只要你给我卜一下踪，我们给你义务劳动三天。但是，父亲最终没有答应。
后来，我问父亲，为什么不发挥自己的特长给人家破案呢？父亲说，这是你爷爷告诉我的。他说，当年我爷爷就会卜踪。闵庄本家的两个放羊人，二牛放的是一群山羊，根柱放的是一群绵羊。有一天，根柱的两只羊走散了，他判断是去了二牛的羊群，第二天去问时，人家矢口否认。于是就请我爷爷卜踪。因为山羊走路时和绵羊是有区别的。爷爷按丢羊人提供的有限线索开始卜踪，认定羊到了二牛圈后，没有再出过门。二牛貌似老实，谁也怀疑不到他。但是，羊的的确确是在他家消逝的。在“神探”面前，二牛交代了自己杀了根柱两个羊的事实。根柱对爷爷感激不尽，因为那是生产队的羊，丢了自己说不清，还要赔偿。然而，从那以后，二牛的爹到死没和爷爷说过一句话。为此，爷爷告诫我的父亲，尤其涉及熟悉人的偷盗之事，千万不要给人卜踪。
闵庄附近的放羊人，只要谁群里捡到羊大多会主动通气。当时各家羊的识别标记是耳迹，有的把自己的羊耳朵剪个长口子，有的剪个弯子，有的剪成秃耳等等，因为大多数人不能全部记住自己一群羊里每个羊的长相，特征明显的除外。但父亲却可做到。有一年，从不丢羊的父亲竟然丢了五个只羯羊，因为不知道走失的地方，所以无从卜踪。当年有个转场来内蒙草原上放牧的父亲的远房叔叔有点可疑，但苦于没证据。因为我家的羊当时大多时间过长城在内蒙草原上放，所以，羊跑到他的羊群的可能是有的。后来有一次，父亲在离那家羊场更远的另外一个驻场的高聋子的羊群里发现了自己的一个羊，已经被改了耳记。父亲对高聋子说：“这是我的羊。”高聋子不承认。父亲说，这个羊是前年腊八生的，右腋下有一大块黑毛。还有，这个羊骟的时候出了点小毛病，刀口处当时没长好，疤痕和别的不一样。不信我们逮住看。高聋子一听，就给父亲跪下了。老头哭着说，老闵你就饶了我吧，我给你赔两个。父亲说，老高，我今年丢了五只羊呢。高聋子说，老闵，我拿脑袋担保，我就这一个，是别人让放到我群里的。至于是谁，你别问。父亲知道高聋子是个尸从人，老实蛋，但是，可能得了人家的小恩小惠，就答应把这只羊放在自己群里。高聋子把父亲拉进屋里，又是拿酒又是端奶皮子。父亲心软，没有让他赔，只把这只羊赶了回来。当然，父亲也明了于心，知道自己的羊是谁偷的。
我家有个羊疯了，瞎跑，跑到邻村一本姓叔叔家。他就把这羊藏在窖里，半年后，有回民羊贩子到他家买羊，他就卖了。父亲无意碰上了赶羊的回回老哈。因为父亲一直卖羊，和老哈很熟悉。他指着一只羊问：“老哈，这只羊是在谁家买的？”老哈以实相告。父亲把羊一扛找到那个堂弟家，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羊一扔也不要了。我说，不让赔就罢了，怎么连羊也不要了。父亲说，让他吃去，吃了长尾巴去。
2011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