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华快退休了,为了表彰他多年来为单位所做的贡献,厂里在分房时分给他一套南开区红旗路附近的房子。能住进新房是庆华和老伴儿大半辈子的梦想。现在终于梦想成真了,老两口儿喜不自胜。但真要离开老城厢,庆华还真有点儿舍不得——这个大杂院记录了他大半生的人生经历,这里有他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老邻居们。搬家那天,锁上老房的门,和邻居们道别时,庆华掉下了眼泪。
住进新房没多长时间,庆华就正式退休了。老两口儿一起充实、幸福地过了几年好日子。但是幸福生活如浮云遮蔽的太阳,总是时现时隐。
“我出去玩会儿,估计你做完饭我就回来了!”立秋之后,天高气爽,庆华不想总呆在屋子里,只要家里没什么事儿,他都会到外面遛遛。
“去吧!早点回来!”翠芳嘱咐道。
庆华走了之后,翠芳收拾了一下屋子,就提着篮子去旁边的菜市场买菜去了。她今天想给老伴儿包顿饺子,因此在市场买了两捆儿茴香和半斤猪肉。买了完菜,她提着篮子准备回家。当走到市场口儿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小孩儿站在路中间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自己的妈妈。而这时一名男青年驾驶着摩托车从西面疾驰而来。翠芳见孩子危险,来不及多想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想把孩子拽到路边。可这时驾驶摩托车的男青年一阵慌乱——不知所措的他虽然想躲避,但车前轮还是撞在翠芳的身上。翠芳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提篮里的肉和菜撒了一地。
摊贩和路人见出了车祸,有的报警、叫救护车,有的上前搀扶翠芳。过了一会儿,民警和救护车都赶到了,然后将翠芳火速送往医院急救。翠芳不但躯干和腿部受伤,更严重的是,她的颅脑伤得很严重……
快到中午了,庆华从河边儿溜达回来了。上楼后,他敲了几下门,可是屋里却没有回音儿,这让他感觉十分奇怪。“荣荣她妈,荣荣她妈,你干嘛了!”他又使劲儿地拍打了几下门,但里面还是没声音。“不会吧!老伴儿这是去哪儿了?不应该这个点儿还不回来啊!”就在他心烦意乱之时,两名民警突然走上楼来。看到庆华后,他们上前喊道:“石大爷……”未等民警接着说下去,庆华就问道:“欸?小高儿、小牛儿,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儿吗?”
小高儿犹豫片刻,然后对庆华说:“石大爷,是这么回事儿……您老伴儿出车祸了,现在正在医院抢救呢。”
庆华听后,浑身一凉。愣了半天,他才颤颤巍巍地说道:“不……不会吧!她一向稳当,怎么突然叫车给撞了?”显然,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小牛儿扶着庆华说:“医生正在抢救罗奶奶,详细的情况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您还是快点儿去医院看看吧!”
庆华来不及多想,跟着两位民警下了楼,然后坐着警车赶往医院。下午两点多,翠芳终于被推出了急救室。虽然受伤非常严重,但一时半会儿没有生命危险。得知这个消息后,庆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不能失去翠芳!“老伴儿、老伴儿,老了才是个伴儿”,何况夫妻二人风风雨雨多年,感情甚笃。他还期待着和翠芳携手度过快乐晚年呢!
庆华和荣荣、晓刚在医院里足足照顾了翠芳一个多月,期间亲朋好友多来看望。虽然迎来了出院的日子,但翠芳身上的伤并没有完全好。尤其是她头部的损伤,在短时间内很难痊愈,需要长时间的治疗和休养。而且,她一阵阵地犯迷糊,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说起话来也不利索了。
“能活着就好!能活着就好!”老伴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中能保住生命,已经让庆华十分庆幸了。为了这个家,翠芳含辛茹苦一辈子。庆华暗暗发誓,要像翠芳当年照顾母亲、照顾自己那样,尽最大努力照顾她,绝不能让她受罪。在后来的日子里,虽然荣荣和丈夫也经常来照顾翠芳,但喂饭、喂药、洗脸、擦身子这些事,庆华几乎都包了。
在他们的精心照顾下,翠芳的身体也一点点地好了起来。虽然脑部损伤留下了后遗症,但好在她的意识在大部分时间里还是清楚的。天气好的时候,庆华会骑着三轮车驮着老伴儿四处转转。每到这个时候,翠芳都心情大好。
毕竟是遭遇了重创,虽然现在恢复得不错,但翠芳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能恢复到正常状态了。一天下午,荣荣买了东西来看妈妈。女儿忙活完了,躺在床上的翠芳将她叫到身边。
“妈妈,您想跟我说嘛?”荣荣问道。
翠芳抓着女儿的手,眼含热泪地对她说:“闺女啊!我现在虽然恢复得不错,但自己的身体到底怎么样,我很清楚。也说不定啊,哪天……哪天……我就……”
“妈妈,看您说嘛呢?您现在不挺好的吗?您和爸爸肯定都能活到八九十岁。到那时您都能看到您的重外孙子了!”虽然还没要孩子,但荣荣想用这话宽慰母亲。
荣荣一席话说得翠芳眼泪掉了下来。她抓着女儿的手说:“闺女,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我走后,你要好好照顾你爸爸,隔三差五就过来看看他,别让他感觉太孤单了。实在不行……就给他找个后老伴儿……”
“妈妈!您别说了——”荣荣抱着妈妈大哭起来!翠芳劝慰了半天,荣荣才站起身来擦干了眼泪。
从此之后,父女二人更加小心的照料翠芳,生怕她的预言真的应验。可是他们害怕发生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
一天吃完午饭后,翠芳抢着收拾桌子,可是她端着盘子刚一转身,脸上突然痛苦不堪,然后就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庆华原以为没有大事,但是翠芳被送到医院后,再也没能活着回来。庆华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精神遭受了巨大打击,终日以泪洗面。虽然有孙大哥夫妇、老邻居和亲戚们百般劝慰,但他仍然无法很快解脱出来。
过了很长时间,庆华的精神才逐渐恢复,但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却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虽然荣荣给他生了个小外孙,而且一家三口经常回来,但他总感觉自己的心里好像缺点儿什么似的。有时自己在家时,他会拿出翠芳的相片看看。翠芳是在他很困难的时候出现的,而且不离不弃、知冷知热地陪伴了他三十多年,所以他对翠芳充满感激和思念。而放在箱子底下的那个纸包儿,他却很少拿出来看。因为那是他的秘密花园,是他心灵中最为敏感、最为脆弱的记忆,看一次他就受伤一次。
见爸爸很孤单,荣荣决定给他找个后老伴儿。她和晓刚商量了一下,晓刚表示同意。接下来,夫妻二人开始留意合适的人。得知同事庞灵的母亲守寡多年,荣荣找了个机会试探着问庞灵:“我妈妈去世了,爸爸现在一个人在家,挺孤单的!你妈妈每天都干什么呢?”庞灵回答道:“我妈也是一个人住,每天除了收拾屋子、做饭之外,她还喜欢给人裁剪衣服。妈妈虽然天天都很忙,但我们看得出来,她也是很孤单的。我们倒是经常去看她,可每当我们要走的时候,妈妈总是依依不舍。”荣荣抓住庞灵的手,微笑着说:“姐姐,咱不行让两位老人见面认识认识。如果投脾气,以后就让他们做个朋友……”庞灵听后脸一红。她知道荣荣的意思,但又不好擅自做主,于是回答道:“这我可做不了主,等我回家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回来咱再定!”
庞灵回家跟丈夫说起此事,其夫倒认为这是件不错的事。于是,夫妻二人一起来到庞灵母亲家,跟老人提及了此事。老人守寡多年,老了也需要一份同龄异性的关爱。想了半天,她终于点了头儿。
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荣荣和庞灵带着庞奶奶,以给庆华做衣服为名来到他的住所。寒暄一阵后,庞奶奶掏出皮尺给庆华量了量身材,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千金难买老来瘦,您这身材、体形都还挺好的。就给您做身儿中山装吧,你穿起来一定非常精神!”庆华听后十分欢喜,急忙打开柜子取钱给庞奶奶。“先不用给我钱,我去给您选布料儿,等衣服做好了再说!”见庞奶奶这样说,庆华也不好再和她争了,只是不停地应道:“行!那就等衣服做好了再给您钱!”
庞奶奶回去后,买了一块混纺的布料,然后按量好的尺寸进行了裁剪。又踩了两天的缝纫机,这身中山装终于做好了。熨烫之后,她将衣服包起来,然后给庆华送了过去。
穿上着这笔挺的衣服,庆华好像年轻了不少。照着镜子,他的心情好极了。庞奶奶给庆华拽了拽,又抻了抻,然后对他说:“行,还挺合适的,你穿着挺精神!你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帅小伙儿,还不定有多少漂亮闺女喜欢您呢?”庞奶奶的夸赞让庆华大笑不止。庆华还是要给庞奶奶钱,庞奶奶拗不过他,只得收了个成本钱。
两位老人成了朋友,一有时间,庞奶奶就过来看看,有时还和庆华一起出去遛遛弯儿、跳跳舞。庆华感觉,每当和庞奶奶在一起的时候,自己总是很开心、很快乐。几天看不到她,心里就没着没落儿的。
见时机已经成熟,荣荣决定把事儿挑明了,给两位老人提亲。一天中午,在厂里吃完饭后,她把庞灵叫到僻静处,然后对她说:“姐姐,我爸爸和你妈妈现在处得不错,经常一块儿出去活动呢!我爸爸还总跟我夸庞奶奶呢!说她心眼儿好、随和、会照顾人!姐姐,我感觉是时候了,不行咱就把事儿跟两位老人挑明了。如果他们都没什么意见,咱就找个日子把喜事儿给办了!”庞灵见荣荣挺着急,就笑着对她说:“妹妹,你先别急,等我回家问问我妈,回来再给你信儿!”
傍晚,庞灵来到妈妈的住处。和妈妈一起吃完饭,她试探道:“妈妈,您跟石大爷也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您感觉这个人怎么样?”庞奶奶知道女儿的意思,于是笑着答道:“这个老头儿还行,毕竟当过领导,说话有水平,虽然脾气有点儿倔,但做事儿还比较讲理。”
“那您……就算同意了?”
庞奶奶冲着女儿点了点头。
第二天,庞灵把母亲的意思跟荣荣说了。荣荣听后满心欢喜,当天晚上就来到父亲住处,跟他把事儿挑明了。她原以为父亲会非常爽快地答应这桩黄昏恋,可没承想父亲听完她的话,沉默了半天才说:“别急!别急!容我想想!”原以为已经水到渠成,可父亲现在却非常犹豫,这大大出乎荣荣所料。不得已,她只得先回家,待改日再来听听父亲的意思。
过了两天,荣荣又来了。和父亲一起吃完晚饭后,荣荣问道:“爸爸……您和庞奶奶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
庆华踌躇了半天,最后对女儿说:“闺女,这两天我好好地想了想。庞奶奶的确很不错,对我也挺好的,但我现在没有找后老伴儿的想法儿!你妈妈和我同甘共苦这么多年,虽然她也走了这么长时间了,但我的心里很难装下一个刚认识的人……做朋友是一回事儿,结为夫妻是另一回事儿……”
荣荣拗不过爸爸,只得作罢。
在此后的日子里,找孙大哥或老同事相聚聊天,与楼下的邻居们一起打牌、探讨花鸟鱼虫知识,抱着小外孙享受天伦之乐,占用了庆华大部分时间。有时,他也会和其他老年人一起打打太极拳或骑着自行车去郊游。但随着年龄的增大,他的视力越来越模糊,后来几近失明,再加上孙大哥等老哥们儿的相继辞世,他出门儿就很少了。
纺织厂效益不好,石荣荣回家待岗。她每天都要过来照顾父亲的饮食起居,而庆华除了吃饭、睡觉之外,终日与收音机为伴——他每天吃完早饭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听广播。
转眼又是好几年过去了,庆华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有时他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用仅存的一点儿视力朦朦胧胧地感受着窗外的一切。有时他会陷入沉思——日本军警、监工的凶残,藤本一家的友好,母亲的慈祥,翠芳给他的温馨和体贴等等景像,会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让他无法自拔。
在他的心底还有一朵洁白的花朵,从来不拿出示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会轻易触及。因为这美丽清雅的花朵,不仅会让他感觉到悠长的芬芳,也会让他陷入没有尽头的遗憾和感伤之中。有时他也想趁着自己还能走动,去日本寻访故人。但不管是经济条件,还是其他方面的限制,要实现这个愿望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只有将这份回忆和思念默默地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