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花语——桃花夫人,本是春秋时期陈国公主,因面如桃花被称为“桃花夫人”,又因嫁于息国国君而称息妫,后楚文王以武力得之。嫁楚王三年,生二子而始终不语。
往事,在杯盏中沉浮。
清洌的琼浆中,折射出他眼底无尽的情迷意乱。酒是色媒人,仅仅一滴,就能让人回归兽的纵欲痴狂。
如回光返照,起死回生。
一切的因果,来自于一场醉酒后的调戏。
她因嫁于息国国君,故被后人称为息妫。因面容娇美如春日桃花,又被称为“桃花夫人”。那一日,她前去探望嫁在蔡国的姐姐,蔡国国君蔡侯半是出于礼貌,半是贪慕美色,设下一场家宴款待她。
酒席上,觥筹交错。只因为一个漫不经心的眼波流转,蔡侯便已迷离。他分不清那酒席上的女子是谁,亦不知自己满口胡言,竟在宴席上偷偷摸了她的手。息妫愤然起身,以为受了侮辱,就此拂袖而去。
宴未过半,宾客已去。那场两千多年前的酒席具体尴尬成如何已不得而知。《左传》上只记载了两个字——“弗宾”。
息妫拂袖而去,蔡侯酒醒后十分尴尬,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毕竟息为小国,纵然怒也不能撼动蔡的根基。
可他却忘了,那是春秋。是大国随意吞并小国的春秋,是可以依附大国御敌的春秋。
息妫回到息国,便向丈夫息侯哭诉自己的遭遇。息侯大怒,却明白自己的实力不能同蔡国相抗,他思虑再三终于想出对策,那就是借刀杀人。他使计让楚王派兵攻打蔡国,可楚王在俘虏了蔡侯后却听了大臣的进言善待蔡侯,并为他摆了酒席。
息侯狡猾,他并不直面比自己强大的蔡国,而是以言语挑拨,将强大的楚国拉了进来。但他没有想到,蔡侯同样在背后将他一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觥筹交错之间,乱花渐欲迷人眼。楚王戏谑地指着舞姬对蔡侯说,可见过如此绝代佳人?这一问,恰是撞在蔡侯心坎上。他连忙附耳告诉楚王,天下绝代佳人,无人能出息侯夫人息妫之右。
楚王唇角微扬,他怎能不明白蔡侯所指只为报一箭之仇。然而,既有美色在前,他又怎能止步不前?以楚如今的国力,灭掉区区一个息国,算是给蔡侯这大媒的谢礼。
于是,她的第二次出场,因有着两国君主的诡秘交易,所以比第一次觥筹间半遮面的亮相更为香艳。两个男人肆意地品评着她的容貌,她沉鱼落雁的绝色,宛如囊中之物。楚王大喜,转手便攻打息国,只为一睹她的绝世容颜。
息国就这样灭了。为着一个不能再荒唐的缘由。
息侯被俘的消息传来,门外一树桃花,骤然飘零。那场家宴,虽不是鸿门宴,却让她同息国陷入万劫不复。她又气又悔,春秋以武力杀伐,不过以暴制暴,又何谈礼义正气。与楚合作,不过与虎谋皮,她早该知晓。当初被蔡侯轻薄了的她,只因不曾咽下那口气,终骤然落得今日家破人亡的结局。
只因太过美丽的桃花面,便令一国轻易灭亡。乱世的美,是不是也是一种无法抵挡的罪?
满目秋水,望断凄凉。息侯被俘,绝望之下的她来到了一口井边,欲将此招来罪愆之身都付与屈辱故国。她广袖轻挥就要纵然跃入井中时,却被一只手骤然牵住,提醒着她世上仍有留恋处。
她恍然,夫君如今还在蔡侯手中,她一死息侯也命不久长。她沉吟半晌,终究黯然转回。
她就这样入了楚宫。
桃花新开三季,已是三年过去了。她为楚王诞下了两个儿子,却从未同他说过一句话。楚王问她这是何故,她凄哀欲绝地说:我一妇人而侍二夫,尚且不死便罢,又有何面目同人言语?
没有颜面,无力抗争,所以不言不语,以此作为最坚决的反抗。
沉默,是最好的利刃;隐忍,是最深的复仇。
从此,她罢了口。缄默书往事,无语对春秋。
在《列女传》中,息侯被派往守城门,两人趁楚王打猎外出之际相见,双双殉情而死。然而,这段传奇断然不能成为真正的史实,因为少了那样多的尴尬与暗疮。如果她入楚宫不曾生育,还可以以此成全自己的忠贞节烈。可是,入楚宫三年,她已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变了,一切都变了。息侯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同她结发两不疑。那么楚王呢,楚王是致使她家破人亡的元凶,却又是她腹内血脉延续的源泉。
多么尴尬的身份。所以她无语,亦无颜。
但,不要小看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子。她能怀着巨大的仇恨隐忍三年,又怎能放任元凶逍遥法外?楚王不过是被牵扯进来的,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蔡侯。
所以,当她缄默了三年之后,楚王询问时,她说出那样感人肺腑的话语。那话语隐晦却仇恨分明,如醍醐灌顶让他倏然顿悟。让她三年不能言语的罪魁祸首是谁?造成她一生悲剧的人是谁?
楚王怎能不明白,于是挥了挥手,便兴兵攻打蔡国。
三年来的隐忍沉默,只是为了这一霎的大快恩仇。欠她的,她要他血债血还。
至此,我对这个弱女子肃然起敬。
谁说春日的桃花只会轻薄逐水流,若经历过那样的血海深仇,则飞花摘叶皆可伤人。桃花在她掌心,被旋成暗剑刺出。剑意入酒,倾覆大半个天下。她隐忍不发,却心如明镜。蔡侯自以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争霸天下的两国国君,竟都太小看她了。
息侯自入宫后正史便再无记载。三年沉默,大仇已报,属于息国的故事就此翻了页。满目繁华的楚宫,是她后半生意扎根繁育的地方。
文王去世后,她的小儿子即位,是为楚成王。如今的她桃花无主,原以为一切喧嚣都因那三年隐忍而一笔揭过,却不料,又一场桃花劫于春汛处悄然酝酿。
楚国令尹子元本是楚文王的弟弟,慕息妫美色已久。如今见她孤苦无依,竟在她所居的宫殿旁修建馆舍,终日歌舞不息。他倾尽全力招惹着她,他想看一看,这个令三国国君目眩神迷的绝色女子,是不是真能够心如止水?
面对着这样尴尬的挑逗勾引,息妫依旧一言不发。却最终在忍无可忍时哭诉,说先君让人跳舞是用来征伐诸侯的,而今他身为令尹,又怎能将此用于她一个未亡人?
子元假意被这一番坚定的说辞所打动,他在赞誉息妫后,于秋日亲率六百辆战车攻打郑国,却并未能大获全胜。战败后的他不仅不知收敛,反而假报战绩,竟入住了楚王宫,公然引诱挑逗她。
桃花在指尖旋转,被她狠狠捏碎。这一次,她真正决定出手。
随后的日子里,子元变得愈发嚣张跋扈,囚禁了前来劝阻的大臣斗廉,眼见一场风云又在眼前。息妫听闻后,立刻派身边侍从将此事密奏楚成王。子元被杀后,令尹职位由贤士接替。楚国的动荡,一朝稳固。
又有一个男人,成为了她春日落红的祭礼。子元本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但他最大的错在于,太过肆无忌惮地惹上了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子。
她沉静如水,将锋芒暗敛。隐忍不发并不是懦弱,是于子夜中无尽的蛰伏。只等待一个时机,借刀杀人,寸草不留。
春秋乱世,女子弱小,她无力亲手杀伐,却能将那不共戴天的仇恨化为眉间凄哀、隐忍沉默。男人的快意恩仇,她做不到,可她的温婉隐忍,足以令她于诸侯争霸中完成惊艳的绝杀。
十年磨一剑,这才是她于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因为常人所不能及的隐忍与沉默,她方能平安立于惊涛骇浪之后,将一切烽烟望遍。
在世人眼中的她,从来这般柔弱凄哀,不曾显示一刻的疾言厉色、血海深仇。就在所有男子沉沦于她温婉性格和倾世容颜之时,她已将他们腰中剑、匣中刀牢牢控制。
江河沉静,能容纳万物,吞吐天地,也能卷起风暴,摧毁日月。她的报复从不是如火般的直来直去、顷刻旦夕,而是如水的内敛、沉静、蓄势待发。如丝丝剧毒绵绵入骨,一点一滴,直到仇人水滴石穿时。
她将仇恨铭记在心,不甘放过一丝一毫。纵然以年华为代价,只为磨那一柄入骨利刃,她也在所不惜。与男人斗,她有的是时间。
曾令她家破人亡、倾覆天下的,终于血债血还。那是她对于因她而亡的故国,最好的交代。
息国既亡,楚国已定。如今的她,方才有机会,做到真正的心如止水。
自此,她淡出了那段历史,退让于曾经的狼烟战火后,将广袤的烽火传奇留给儿子楚成王一力书写。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杜牧《题桃花夫人庙》
闭上眼。又是一季桃花新开了春。
一切的因果报应,只因那场家宴上毫无征兆的肆意轻薄。如果当初她不曾途径蔡国接受家宴,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一切?
也许,还会有更大的杀伐在等着她。美貌令她不能避世,注定置身于乱世洪流,却亦能成为她手中利刃,伴她覆灭敌国,了结仇恨。
只因有那样多不甘放下的执念与不能宣泄的深仇,所以将无法忍耐却终须忍耐的,都化作了缄默,铭记在心。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等到开口之日,须是仇敌家破人亡之时。
唯有那时,她方能获得真正的温婉与平静。在桃花开谢后独立寒秋,看那染血往事随风化去,散作盏中桃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