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老头死后,一动不动,穿戴整齐。大院里的孩子都来看热闹。姜有宁把死人放在了棺材里。死人早已合上了眼睛,看上去非常平静自然,一点也不可怕。大人们在周围忙忙碌碌,而孩子们就像没事人似的,甚至还有的仍在追追打打,仿佛二者各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姜有宁披麻戴孝,大放悲声。那个晚上,院门上飘荡着白色的挑灵幡,死人的棺材就停在了我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天一擦黑,我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上了。白天和黑夜把我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尽管前半夜姜有宁在守灵,但我仍旧不敢向门口看一眼。我把被子蒙在脑袋上,吓得魂不附体。
白天闹腾够了的孩子们,一到晚上就都吓坏了。姜老头的棺材在夜色里显得更加诡秘可怕,就连平时好听的蟋蟀叫声也一下子增加了几绪凄厉的色彩。院里突然刮起了风,黑乎乎中就更让人觉得阴森森的心惊肉跳了。奶奶看着我上茅房,要在平时免不了回家让她讲讲鬼的故事。但这次我不在靠门口的炕脚睡了,而跑到后炕头,老老实实地去睡,甚至还蒙了脑袋睡。我也无心听鬼的故事,因为死人就在门外的不远。我问奶奶:姜老头到半夜会不会变成鬼飞回来?奶奶说别怕,姜老头变成鬼也不会来吓唬院里猴鬼(小孩)的。我就又问:姜老婆那么凶,会不会呢?
姜老婆没有死,但在孩子们心中要比老头子还可怕。姜老头已经盖棺论定了,姜老婆仍然法力无边。那棺材究竟钉好没有?人们在争相瞻仰遗容。而我也去凑热闹,大人喊着回家也顾不得了。我到了白天就又换成另外一个和晚上完全不同的人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也许,棺材里躺着的姜老头在白天一点也不可怕。但到晚上就不一样了,院子里没有白天那么多人,显得非常冷清,气氛就凝重起来。我穿着开裆裤,露大半个屁股。
有时,小孩也会关心大人的事,只是总遭到他们的嘲笑。我让他们把棺材钉好,小心姜老头晚上跑出来。大人们不搭理我。也许,奶奶了解我的心事,可她也顾不上回答我。毛主席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人是不会从棺材里跑出来的。事实上,棺材钉的很牢靠。奶奶还说,不要听人胡说八道。她又说,死人是不会变成小鬼钻到小孩屁眼里的,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奶奶的话让我放宽了心。姜老头是个老好人,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尤其在孩子们的心中就更是这样了。他不会变成鬼来吓唬孩子的,但我睡觉的时候仍然是提心吊胆。天一亮,我就又活蹦乱跳了。奶奶说,你真是记吃不记打。我跟着又参加了姜老头的葬礼。送葬的队伍出县城后又爬了好几架山,终于来到坟地。直到埋人之后,我才随了队伍回来。
姜老头的死,给姜老婆的打击是不言而喻的。尽管她在饮食起居上仍能自理,甚至自己天天还提个瓦罐去新窑院打水,但她已经有了一种无法排泄的失衡心理。她就像80年代之后兴起的功夫片里的武林高手一样,时不时有一些失去对手的孤独和悲哀。我们院里没有自来水,只有去新窑院的井上吊水。新窑院在当时是县委的家属院。爷爷活着时我家曾在那里住过。后来,爷爷病死了。人一死,茶就凉。没有别人撵,奶奶主动要求搬出县委家属院,住到了现在的院子。组织上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没什么要求,于是一锤定音,她一个月就领上了八块钱的抚恤金。
一天,姜老婆打好一瓦罐水走下结冰的井台时,一跤就滑倒了。她狼狈地坐在地下,瓦罐成了一堆碎片,打好的水流了一地。她的手指和膝盖都扎破了,血流了一地。我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想过去扶一把,但最终没有。我是那么冷漠,更确切地说是麻木。我仅仅是有这么一个闪念而已,和许多路人一样看她的笑话。后来,这一幕长久地驻留在我的记忆里,不断地啮咬着我的心。她发出的笑声比哭还要难听,让人毛骨悚然。这还不算,几个高年级的红小兵学着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们的样子故意为难姜老婆,让她背诵一条毛主席语录。她不识字,背不出来,便胡诌了一句,就瞒哄过关了。她手上的血抹到了脸上,颇具喜剧色彩。
姜老婆说,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谁屙下谁打置(收拾)!
那几个红小兵一下子目瞪口呆了!而姜老婆就这样摆脱了困境。毛主席说过这样的话吗?他们面面相觑。她是急中生智,是临时抱佛脚了。她感谢毛主席他老人家,是他让自己摆脱困境的。姜老婆编造的毛主席语录,后来被当成笑话又流行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