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是得从首都机场说起,我去送她。我是说我去送宋歌。她说北京是她的伤心地。在没有分手之前,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我提着她的行李箱和她一起在美术馆踏上机场的巴士时就忍不住的难受。她真要走时,我又有些依依不舍,只是没有让眼泪流下来。我的脑子有点乱。我去给她买机场建设费。那是飞往深圳的航班。我问她:那个金老板真会给你二十万吗?我的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她说:钱会还你的。我给她买了一张机票。她又说是打折的机票。我学着当年的红诗人汪国真的口气说,机票可以打折,爱情不可以打折。我在书商那里预支了八百块钱的定金,给她买机票。我没有坚实的金钱基础作后盾,因而总是挺不起腰杆来。我早已疲惫不堪。
我们在机场不欢而散。她说,你这人真够自私的,不就是一张机票钱吗?用得着一而再、再而三地唠叨吗?她这话一针见血,算是触到了我的痛处。我没有别的意思,不就是开一句玩笑,何至于当真?她不依不饶乘胜追击。
算你王八蛋走运,还没让你赔偿青春损失费呢。
我说,我也花了不少冤枉钱,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想,我们会因为钱的事大吵一架的。我的头脑里总是出现这一幕。但事实上没有,我的表现很出色。
在机场,我意外地看到了金老板。这有点让人尴尬。怎么回事?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我必须提前和他们告别才对,这样磨蹭下去只会让人更加不自在。
也许,我和她应该有些情感的重场戏才对,起码两人在分手的一霎那间会抱头痛哭。我在梦中预演过这样的场面。现实和美梦往往是相反的,而且是十分残酷的。
尽管飞机晚点,但那一切还是来临了。我的命运从来就是这样,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希望。我不知道希望为何物,也许是某种奢侈品,也许不是,只是它并不属于我。
现实自有它的一套运行规则。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之类的话。离别是那么不可抗拒,她还在面对我的那会儿就心猿意马了。她的心飞到深圳去了。
我看到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那一切,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人的心有时是多么的冷漠和麻木啊!
尤其在这个金钱万能、感情速朽的时代里,更是如此。因为,你没有钱简直无法让女人原谅,简直是无能的表现。作为现代社会里的男人就必须意味着金钱是一个先决条件,否则就甭想找到老婆,更不用说是秀色可餐的老婆。
现实不容许我感慨万千,我只有在那时和宋歌长话短说。我说,我一定会去深圳看你的。她笑了笑,显得十分勉强。金老板个头显得很高,也就很伟大,我不敢再向前走了,再向前走一步就会显得十分矮小,不仅让我更加高不可攀,而且差不多像是一颗即将被黑洞吞没的可怜的白矮星了。
这时的宋歌更像一截炙手可热的接力棒,已经从我的手中传递到金老板的手中了。我当然有些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仍在依依不舍中进行着最后的垂死挣扎。金老板很有钱,据说深圳的格格文化公司已经打开了局面。我对宋歌说,人挪活树挪死,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宋歌已经心花怒放。她在精神上是不可战胜的。因为,人的精神是以物质来作基础的。在这一点上我总是高谈阔论,停留在纸上谈兵的精神胜利上面。金老板很会打仗,尤其在对待女人上更是技高一筹,让人不得不佩服。也许,我开始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但缺少后劲,缺少坚强的物质作基础。而漫不经心的金老板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仅仅花二十万就把宋歌拿下了。金老板一眼就看穿了女人的本来面目,以至于让我防不胜防躲不胜躲。别说让我拿二十万,就是白平无故地拿两千块,也会让我在没有风的天气里东倒西歪地打半天颤。
唉!人比人气死人,看来什么时候都不要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算了,不比了。这样使人变得更敏感,整天忧心忡忡,啥事也不用干了。宋歌走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是回家乡找一份固定的工作,还是在北京继续寻觅机会,一直犹疑不定。我总是在不停地奔波着,有一段时间经常换工作,可是意义何在?宋歌离开我也是因为看透了这一切。她早就对我说,打工是不会有太多的钱,除非你当老板。可我没有当老板的一点迹象,她实在是对我彻底绝望了。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还对她说,我奶奶老早就说过这样的话,钱难挣,屎难吃。你别以为那二十万就那么好挣的。她质问我说这话是啥意思呢,不是眼红她找了一个总经理秘书的肥缺吧?
我说哪能呢,根本没影的事,我是在为你担心,别好心当作驴肝子肺,我可是为你好呢。你去了晚上一定会加班的。她说她不怕加班。老板说让她先适应一段时间,以后晚上要加班。她便觉得加班好,还有加班费呢。
你不要贪小便宜,而吃了大亏。加班是好,但老板一加班就把女秘书“加”到床上去了。一般情况下,老板愿意选择年轻而又漂亮的女秘书,就是因为这个心照不宣的道理。
宋歌说我一派胡言乱语,简直造谣生事,惟恐天下不乱。她不怕任何形式的加班,没有一点敬业精神奉献精神,还能干成啥大事?老板的女秘书走马灯似的换,都不会干长久,那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她们自己的事,与老板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根本不懂外企的运作方式,那里的老板是不容许与手下的女秘书发生什么关系的。也许,一些国企和个企会有老板一手遮天的事情发生,但外企有个董事会,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现象,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市场经济?
我不知道,因为一切都处于未知之中。金钱、名声、事业、女人、房子、车子,等等,都还在飘渺不定的空中悬着。我无力给自己一个完美的答案,与其说我在和宋歌吵,不如说我在和另一个自己吵。我和她在机场的路上吵得不可开交,直到她对我彻底绝望为止。我身处的这个城市的确很大,但对我而言,又显得那么狭小,狭小到盛不下我那与日俱增并且不断变幻的想象。我经常在睡梦中不断地返回家乡。里尔克说:“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地漂泊,也许,还会有许多人死在途中……”荷尔德林也说:“离去兮情怀忧伤,安居之灵不复与本源为邻……”家乡在我的记忆里,是一条曲里拐弯的河岸。我在他乡看不到岸,根本是没有尽头的黑暗。我不停地在沉沉浮浮中大喊救命,却没有任何回应,四周是一片片城市的汪洋。我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后,把黑暗中的被角当成了恐怖的怪兽。我差点被这一假象所窒息。我没有了最后的退路,情急之中拉亮了头顶的灯管。光明让我的心坦然许多。
我和宋歌在办理登机手续。尽管我们不停地吵架,但我仍然履行着一份道义上的责任。人的幻想越多,失望也就会越大。我让她在心理上有所准备。她的不少大学同学,有的在深圳已成为外企高收入的白领阶层,有的出国留学之后另外开辟了新的天地;当然也有给私企老板或者暴发户当了二奶的。宋歌说她在我这里走了弯路,现在终于醒悟了。她要在深圳从零开始,打开局面。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男人在蠢蠢欲动的时候,就会一下子失去自知,变得不可理喻。如果我是老板,也会一心想在自己手下的女秘书身上打点秋风什么的。我那天大概是喝醉了。男人给女人买衣服,实际上是为了让女人脱衣服。这二者的辨证关系,只有饱经沧桑的我才能总结出来。我说,老板对你很器重,这是好事,但你一定要把握自己。自古以来,红颜薄命。一般来说,年轻漂亮的女秘书都能够讨人喜欢,只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宋歌已经执迷不悟。老板的女秘书走马灯似的换,符合历史的发展规律。我的苦口婆心,并没有改变历史的进程。她和那个金老板在登机口汇合了。我说过金老板很高大的,而且那张很像门神的脸,据说经常板着,只有在宋歌这里大放异彩。金老板让宋歌放心。他在女人面前的确很有伟人风范,他在那时还说了一句让宋歌永生难忘的话,你办事,我放心。随后,宋歌看了看我,然后亲热地和金老板咬耳朵。金老板凶神恶煞地看了看我,说,有他这样犯傻的人吗?我心里有点不自在,但还是向宋歌走过去。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我当着金老板的面,拉住了宋歌的手。我是在演戏般地突然抱住了她。我是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并且超出了规定的剧情,以至于还流下了依依不舍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