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志又回到了封姑沟小学。
这一天,封姑沟小学开来了一辆军绿色的悍马吉普车,停在了操场中央的国旗下。车身厚厚地落了一层黄土,孩子们围着车,互相推搡着,嬉笑着,有的在车身上写着别人的名字,有的对着倒车镜去看自己变形的脸,淘气一些的就把汽车的保险杠当作单杠来玩了。孩子们都猜到了,一定又有什么人物来封姑沟小学检查,或者是送衣送书送温暖来了。
封姑沟乡是我们镇北县的重点扶贫乡。封姑沟小学在乡上财力和师资都很匮乏的情况下,勉勉强强风雨飘摇地维持了二十多年的教育。在这二十几年里,学校教师最多的时候不超过五人,最少的时候就我友道叔一人。友道叔曾打过一个很不文雅的比方。他说老师们来封姑沟小学教书,大都只是为了过渡,这就像三九天上茅房一样,只是为了一时应急,才不得不把自己的臀胯暴露开来接受寒冷的考验。友道叔是在李万年要求调走时打的这个比方。友道叔生病前,李万年老师就向乡上打了调动报告。他在报告中列举了近十条调走的理由,这些理由客观体面,却架不住友道叔瘫痪这一不体面的事实。友道叔瘫痪了,学校就只剩下他一个老师了,他的调动自然被搁浅。好在李老师生性老实,他没有自暴自弃,更没有撂挑子,他只是给乡上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再派一名教师来分担他的工作。乡上的教育专干答应了他的要求,可却迟迟不见人来。情急之中,李老师常常拦住浩志问起友道叔的病情,看我友道叔能否重返课堂,发挥余热。
李金枝在她的一篇通讯中介绍说,友道叔重返课堂发挥余热的愿望比任何人都强烈,这个愿望是友道叔的一块心病,而这心病似乎比瘫痪更能折磨人。
这篇通讯是李金枝和我从封姑沟回来以后写的,当时发表在省报上,后来还被几家报纸转载。通讯的题目是:《不折的教鞭——一个残疾教师的愿望》。文中介绍了封姑沟小学捉襟见肘的教育现状,介绍了我友道叔虽穷虽残对于教育事业却矢志不渝的感人事迹。我埋怨李金枝不该把我家乡的落后现状公之于众,让我在同学面前又增加了难堪,李金枝就耍开她记者的舌头,要想彻底改变家乡的贫困落后面貌,就不能讳疾忌医,就首先要让社会认识你的家乡,争取社会力量的支持与帮助。我说未必吧,世界上那么多难民天天都在曝着光,又有几个社会力量支持帮助呢?李金枝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人咋这样呢!
在那篇通讯的末尾,李金枝呼吁社会各界低下头来关注贫困,思考贫困,帮助贫困。文章发表没几天,的确有人开始关注了。先是一个女人按照文章的署名来到学校找到李金枝。来人讲她是省教委的,组织上了解了王友道的事迹后,通过学习和讨论,大家对我省还有这么落后的地区、这么落后的教育普遍感到震惊和担忧,于是准备在本系统搞一次捐资助学活动,募捐到的钱物将全部用于封姑沟小学的教育和发展。
后来又有一个矮胖的男人来到学校找到李金枝。男人称他的事业是从在镇北县挖油井开始的,他准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论多少钱,他都愿意资助封姑沟小学的一名困难儿童,直到这个孩子大学毕业。李金枝感动万分,热情地接待了来人。李金枝的主人翁精神让全校师生都认为,她将来绝对是要做封姑沟的儿媳了。
在李金枝的联络下,省教委的两名同志拿着募捐来的两千块钱,坐着矮胖男人的悍马吉普车,来到了镇北县。本来教委同志是不屑坐矮胖男人的车的,但考虑到经费问题,最终还是坐了。李金枝最初也要去,只是因为了一场考试,终于没成行。
驶进封姑沟小学的悍马吉普正是矮胖男人的车,只是下车时多了两个人,一个是镇北县教育局一名副局长,一个是封姑沟乡的教育专干。
李万年老师敲响了挂在窑洞前的犁铧,娃娃们就在操场上集合了。李老师拍拍手,示意孩子们停止推搡和喧闹,然后清了嗓子,让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省上县上和乡上的领导。掌声雷动,领导们绽开矜持的笑容,迈着款款的方步,一字儿排开坐在主席台上。矮胖男人也坐在主席台一侧,正突着眼睛扫着台下的孩子,一副急于行善的样子。
接下来的程序学生们大体都能猜到:在乡专干的主持下,先是县领导讲话,再是省领导讲话,之后是李老师表态,然后各叫一名干净漂亮些的女娃和男娃上台,表一表受到关怀后的决心。最后,孩子们唱起国歌,省领导把一个写上了金额的红包交到李万年手里。
这次捐款不同的是,李老师拿了两千元的红包并没有立即宣布散会,而是补充了大会的第六项:
下面,我给同学们介绍一位来自省城的企业家、慈善家杨广成先生!
教书先生李万年长年在山沟里工作,却也懂得把文明的生意人称作先生。矮胖的杨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原本笑着,又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矜持了脸。李老师就悄声提醒娃娃们,鼓掌!鼓掌!娃娃们猜出这先生定是什么大人物了,就又挥着手鼓起掌来。掌声中,先生菩萨般收紧的脸笑成一尊弥勒佛了。李老师就继续介绍:
杨先生早年在我县从事石油开发事业,现在他的主要业务转移到了省城。可是,杨先生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次杨先生专程来封姑沟,是要完成一个善举的,他要资助咱们封姑沟小学的一名贫困学生,直到这个娃娃大学毕业!
杨先生的眼睛在孩子们身上寻找着感恩的态度、竞争的欲望或是哭穷的表演,可会场却出奇的安静。会场的安静显然让杨先生失望了,他又从弥勒佛变成一尊菩萨了。
李万年冲着队列喊,王浩志同学,请到主席台上来一下!
孩子们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浩志身上。浩志经不起这火辣的场面,犹豫着,低了头来到队列前排。
经校方研究和领导批准,同时尊重杨广成先生的意愿,我们考虑了封姑沟小学所有学生的家庭情况,最后决定,将这一名额留给为我校教学工作积劳成疾的王友道老师的孩子王浩志同学!李万年小心地措着词。
孩子们鼓着掌,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浩志却做错事一样头埋得更低了。
李万年又讲起了友道叔的生平事迹和家庭困难。杨先生从椅子上站起来,和蔼地走到浩志身边,有了具体目标的施舍显然让杨先生兴奋起来。为了表示自己的爱心,杨先生伸出他白皙的手,搭在浩志锅底般的黑脖子上,开始抚摸浩志,样子像一个抚摸着羊羔的牧羊人。杨先生本以为浩志会对他感激涕零甚至跪地谢恩的,我犟驴一样的堂弟却并没那么做。浩志把他的黑脖子梗直了,猛地往旁一甩,还抬起头狠狠地白了杨先生一眼。浩志反应过于强烈,杨先生就没来及收回他的笑容,脸上尴尬极了。台下的孩子们“哄”地笑了起来,笑声像突然飞起的一群麻雀。
李万年赶紧把浩志拉到一旁,惶恐地说,这娃咋不知好歹哩,咋能对杨先生这样呢!浩志抬起头,盯着杨先生说,我不需要啥帮困,我倒是站得有些困了!
李老师着急了,瞪着眼睛和浩志商量,你要不听话的话,这名额我可就给你妹子莲志了!
我妹也不需要!浩志依然大着声音。
这娃咋是这呢,看我回头给你大说你不!李万年有些怒了。
杨先生已经从失态中调整过来。面对浩志的不知好歹和李万年的循循善诱,杨先生显然有些气愤和烦躁了。杨先生向李万年摆摆手,又指指站在前排笑得正开心的宽志他娃说,李老师,你不用再讲了。咱培养人才,也是要讲究个德才兼备的。我看这个名额,就给这名同学了!
杨先生愤然地上了车,省上县上乡上的领导也都跟着上了车。悍马吉普拖着一溜黄土从师生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过了许久,李万年还在为浩志的言行生着气,还在为一个扶贫帮困名额戏剧性地落在全校唯一的富家子弟的头上可惜着。李万年想甩手扇浩志一巴掌,他想让浩志为这样的资产流失负责任。浩志却一脸释然地走到李万年跟前说,李老师,我大叫你到俺家去一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