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捧着羊肉，避开路人，进了友道叔家的院子。院子没人，鸡们却三五成群地分散在每个角落，惬意地觅着食，像王家洼街道上拉着闲话的婆姨。
院子里超常的安静让三娃感到伤感，甚至还有些恼怒。在三娃的想象中，友道叔的家里应该是多一些怨气而少一些平和的。至少，该有我友道叔的咳嗽声不间断地从灶房传出，该有我奶哑着嗓子在指桑骂槐，最起码的，草琴也应是在洗着衣服或是喂着鸡，却把心中的忧郁满满地写在脸上。三娃觉得只有这样，自己这些天来的心思才会有着有落，做贼般端来的这碗羊肉才会物有所值。三娃不知所措了。端着一老碗羊肉，三娃不知道该继续往前走，勇敢地和我友道叔家每一个人打招呼，还是该知趣地退回去，抱着三弦，守着残灯，去做自己的王老五。
三娃呀！灶房里传出友道叔苍老的声音。三娃的双腿像是拴上了绳子，定到了院门口。三娃不搭话，友道叔的口气里就生出更多的坚决和大气来：
三娃，都二十多岁的后生了，咋还躲躲闪闪的害羞哩？有啥事进来给大说！大现在已经不是教书的先生了，你也不是上学的娃娃了，你还怕啥哩！
三娃忘记了手中的羊肉原本就是要送给友道叔的。三娃嘴里啊啊地答应着友道叔，腿已经软软地往院门外溜去。就在这时，堂屋中却有很响的声音传了过来。三娃巡声望去，就见草琴已经慌张地从堂屋跑出，愣愣地站在屋门口。
三娃的朝思暮想，三娃的寝食不安，三娃的把琴抒怀，三娃的宰羊谋面，就在这一瞬间有了方向，也有了寄托。三娃胸中蓄满的胆怯和犹豫烟消云散，就像轰走了一群扰人的野鸽鹁。三娃想撂下老碗，扑向草琴。他要问草琴想不想自己，他想看草琴是不是消瘦了，他要问这段时间王家洼人听厌了的三弦声，草琴有没有听到过，他还要告诉草琴，三弦上的草人儿已是越抱越紧，却是换了颜色。三娃有很多的话要问要说，可草琴脸上的惊恐和尴尬告诉他，在这不大的院子里，他和草琴之间还有一间灶房，友道叔正坐在灶房的烧炕上，睁大眼睛往院子看着。灶房几尺见方，三娃却觉得阔如天河。
我友道叔顾全大局，就会投鼠忌器；谦恭礼让，自然引狼入室。我友道叔在关键的时刻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一刻，听着院子里没了动静，甚至鸡都不叫了，风也不刮了，而似乎却有三娃的呼吸和心跳潮水一般响着，友道叔就敏锐地判断，草琴此刻一定是出了堂屋，正完整地站立在三娃的视线中。友道叔的手有些抖，嘴也有些抖，可友道叔认定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的山野村夫，他不能因为自身器官的抖动而暴露出自己行为的鲁莽和精神的肤浅。友道叔竭力克制着愤怒，待确信脸上的菊花已经恰如其分地绽开了，他才冲着院中说：
三娃，你是要借啥吧？你草琴婶在前头屋里哩，要不你去给她说！
友道叔心想，下来该轮到草琴说话了。果然，堂屋大门哗啦哗啦响过几声，传来了草琴故作惊讶的声音：
哎呀，稀客呀三娃，家里有喜事了，端着老碗是不是来报喜哩？
听见草琴的声音，三娃直觉得嗓子有些哽，眼睛有些潮。就像在敌占区遇见了久别的同志，三娃真想抛下羊肉，痛哭一场。可是草琴的话就像一句联络暗号，给了他克制儿女私情的力量。三娃一边回答着草琴，一边健步走向灶房：
对着哩，对着哩，草琴婶！俺家里宰了羊，俺妈让我给友道大送些羊肉来！
草琴跟进灶房，嘴上说着客气话，眼睛却不由得去看三娃。可不待看得真切，她的目光又像拴着一条绳子，被牵到了友道叔的脸上。草琴的目光就在友道叔和三娃之间拔着河。草琴想找个由头打发三娃快走，可满脑子不是三娃的琴声和歌声，就是三娃的笑脸和汗腥，草琴就找不出啥理由了。
友道大，我嫂子生了娃，我宰了羊，我妈让我拿些羊肉来！三娃想说出来热情，话却更显生硬。
友道叔哈哈哈地笑出声来。友道叔问三娃，正娃的娃娃是男是女，三娃说是儿子；友道叔问生下来几斤，三娃说七斤；友道叔问像他妈还是像他大，三娃说看不来；友道叔问有没有取名字，三娃说还没有。三娃回答“还没有”的时候，就想起了翠英教给他的借口。三娃本想说让友道叔给娃取个名字，最终却认定了这些话的多余，省略掉了。
然而友道叔脸上的菊花却灿烂起来，身体也不是那样抖了：
如果娃娃还没名字，我这两天就给想一个——毕竟这是咱王家的一条血脉哩！
草琴倚在案边看着两个男人。在友道叔和三娃拉话的当儿，草琴看出，我友道叔或许还借着家常话显示自己的大度和宽仁哩，可三娃的眼睛里已经燃烧起了不屑和轻狂的火焰。果然，在草琴腾了羊肉，把空碗交给三娃的一瞬，三娃借机实实地捏了草琴的手，眼睛也死死地盯着草琴。三娃毫无顾忌地对友道叔说，大呀，你身体不好，家里有啥事，我还会来帮忙的！
三娃昂首挺胸出了灶房门。院中的鸡扑棱着四散开来，草琴听见了；院门被咣当一声关上，草琴也听见了。草琴觉得那鸡是在自己心里扑棱，门闩儿是在自己心里晃荡，她的心就乱了——或者说，草琴的心变成了三娃的尾巴，甩打着撵着三娃出了门。要不然，她不至于听不见友道叔那声夸张的咳嗽。
草琴，我看这碗羊肉，还是你吃了吧！友道叔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