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道叔来了封信,别的没提,他只说了几月前李金枝发起的那场捐资助学活动。
友道叔给我通信,总是力求文字的文言化的。友道叔追求这样的文风,并不是为了显摆,也不是出于附庸。我慢慢地理解了,友道叔这样,只是在表达他对文化以及文化人的尊重。
在说到杨广成的资助时,友道叔是这样写的:
……另有一贾,名杨广成,尝采油于吾地,致富于吾乡。然羊须跪乳,鸦知反哺,广成先生亦谙饮水思源之理也。数月前,先生随文教官员,上下数人,微服简行,不远千里,莅临吾乡。本欲择寒门子弟一二,捐其资,助其学,至其黄榜题名之日——此本浩浩苍天泽被庶黎之证,茫茫红尘向背善恶之例也。然尔弟浩志,心性烈倔,只知嗟食曾是辱,不明胯下可砺志。犬子不识好歹,先生尊严尽失,终怒抛厚恩于宽志之子。此实阴错阳差矣……
都已经阴错阳差了,友道叔还和李万年一样,一句一个先生地称呼杨广成,我的心里就有些悲哀了,我开始厌恶喜欢逞能的李金枝。我找到李金枝,给她看了友道叔的信,指出她当初不该在报纸上出友道叔的风头,出封姑沟的风头,害得我堂弟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在尊严与前程的问题上,去尴尬地权衡,去尴尬地选择,然后再去面对权衡与选择后的尴尬。
李金枝不吭声。过了几天,李金枝又拿同一问题来考验我,王来志,要是让你在尊严与前程问题上进行选择,你会选什么?我又不吭声了。事实上,我堂弟“不识好歹”,让那暴发户“尊严尽失”,乍听起来,我是十分激动的。而且我还庆幸地发现,在友道叔批评浩志的言辞之外,也是透着褒奖与欣赏的语气的。
然而伴随着激动,我多少还是有些失落。毕竟一个孩子的尊严跟整个封姑沟的贫困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又一想,假若牺牲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封姑沟人的尊严,就可以消除贫困了吗?就可以换得封姑沟的繁荣昌盛了吗?
我又想起我当初的理想。关于理想,进城越久,我就越是难以找到往日那醉酒般的激情。我上网吧,我泡酒吧,我练书法,我下象棋,我大量借阅武侠小说来读,我写一些情调小诗给校刊投稿。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我无法确定自己的出路了。然而我在理想面前的瞻前顾后犹疑不决却总是被李金枝识破,继而被她坚决地指点和鞭策着。李金枝对于我,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是我理想的开道者和解说员,是洪水般的恐惧情绪冲向我理想大堤时的一碗心灵鸡汤,是我杯水车薪的努力面对时代车轮无情碾过时的一味止吐药。
我理性上畏惧着李金枝,感情上就越来越离不得她。于是,那年寒假,李金枝让我陪她回关南时,我便没有拒绝。李金枝讲了许多回家的理由,她说她要给吴老师扫墓,还要看看她孤单的母亲和孤独的母校。李金枝说,她有一个心愿,是在暑假去封姑沟时产生的,回了关南就能见分晓了。我问她什么心愿,她笑而不答。
我和李金枝乘长途班车进了秦岭,我也就第一次见到了博大广袤气势恢弘的秦岭山脉。
山路绵延深入,宛如天女的袖带,时而飘忽莫测,时而柳暗花明,山势也随着这袖带一会儿峻峭夺目,一会儿灵秀可人。我只顾欣赏风景,就顾不得与李金枝说话了。汽车盘绕着山路,停在了一座叫做黑松岗的山峰前。李金枝说,下车吧,李家坪就要到了。
李家坪就是李金枝的故乡。我们是步行了五里路,翻过黑松岗,才到李家坪的。
我是第一次来到镇北县以外的山村,好奇心和新鲜感就让我变得兴奋起来。这天,趁李金枝去给吴老师上坟的当儿,我就走出李金枝家门,选择了一个高处坐下了。
李金枝家四面都是山谷。放眼望去,山坡被一片片松林染成黑绿,虽是葱茏,但又显郁闷。松林间偶尔现出一两条山道,曲曲折折,忽上忽下,宛如前人留下的书法墨迹。在不远的一条山道上,几个孩童蹦跳着,玩耍着,渺小如蚁却又快乐似蝶。
李金枝就是在这样的山道上长大的了。我这样想着,就觉得山道上那红色的小点就是李金枝。李金枝正穿着红袄,约了同学,相伴回家。李金枝前面是她妈期盼的眼睛在张望,身后是吴老师期待的双手在挥舞。李金枝走着走着就长大了,就走出了山,就上了政法大学了。
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想起了封姑沟的沟梁坎壑和藏在这沟梁坎壑中的封姑沟小学,想起了王家洼通向封姑沟小学的那条羊肠路,想起了站在校门口的友道叔。再看山道上走着的孩童,我就激动起来了。好像从失散多年音信杳无的一个亲人身上,突然认出了一件眼熟的信物一样,我喜出望外。我鼻子发酸,心口发热,脑子中产生了莫名的冲动,我认定李金枝就是那个挂着我传家信物的亲人了。我有了归宿与亲近的欲望,直想折身回去,找到李金枝,将她拉到这蜿蜒的山道上,与她在这山道上放纵地跑,放纵地喊,放纵地唱,放纵地亲热一场,直至我们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时候,我就大声地告诉她我们原本就是亲人,告诉她我爱她,告诉她我们之间的爱应该是命中注定和与生俱来的。
折过身时我才发现,我无法去找李金枝了。李金枝她妈正笑嘻嘻地打量着我,而且使用了那种相女婿一样的眼神。看来,这个母亲已经留意我很久了。
李金枝她妈人很瘦,却很精神。虽见她总是笑着,可眉宇间还是藏了些小心与不安。这个女人不是我心目中传统寡妇那种幽怨恨怅的形象,我和她说话的顾忌也就少多了。
我们自然说到了吴老师。李金枝她妈叫我进屋,打开柜子,取出了一只像框。像框不大,却是用一块黑纱包着的。小心地解开黑纱,李金枝她妈把像框递给我。像框中是一个中年男子,面容清瘦,却精神矍铄,脸上露着浅浅的微笑。那笑容自然厚直,天真淳朴,是那种经历了磨难而依然满怀希望的样子。我就觉得这笑容眼熟了,我读出了这笑容原来也是一朵绽开了的菊花。
这就是吴老师。李金枝她妈刚一开口,眼圈就红了。她从吴老师给李金枝取名字开始,讲到吴老师怎样背着李金枝过河,护送李金枝回家,给李金枝辅导课,再讲到吴老师为了给李金枝取通知书,怎样被泥石流卷入山崖。李金枝她妈没文化,可在说到吴老师时,却可以做到绘声绘色,头头是道:
我见吴老师一个人难场,就常去给他做个饭,洗个衣服,反正金枝一上学,就剩我一个人了。可啥都好了,他却再也回不到李家坪了。
说着说着,李金枝她妈竟哭唱了起来,好命苦的你呀,咋这一点点福都担不起了呀!
一声长哭,我也难受起来,我不知道怎样去劝如此哭泣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或许就是我未来的岳母。正为难时,李金枝回来了。李金枝眼睛又红又肿,显然也是刚哭过。我手里捧着吴老师的遗像,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午饭的时候,李金枝心情完全转好,她妈却还偶尔吁叹一声。李金枝不去安慰她妈,却总是斜过眼睛来看我。看得我不自然了,她才像下了很大决心一样开口了:
妈,我信上说的来志他叔,长得还蛮像吴老师呢!
李金枝话说给她妈,眼睛却还看着我。我心里比较着吴老师和友道叔,却奇怪了李金枝挤眉弄眼的神气。李金枝她妈抬头看我,眉眼间有了更多的小心不安,你叔在炕上有一年多了吧?
他叔虽然身体不好,可还是一心要回到学校的!跟吴老师一样,他叔也是把学校当成命根子了。只是他叔要是回到学校,就得有个人来伺候的,而他婶家里却离不开……
李金枝把话插了进来,目光就在我和她妈之间来回穿梭。
谁告诉你友道叔要回学校了,谁告诉你他把学校当命根子了,谁告诉你友道叔就得有人伺候了,你咋知道友道叔家里这么多事!我恼恨起李金枝的啰嗦,就想要制止她。可我一抬头,却见李金枝她妈正认真地听着。随着李金枝的叙述,她妈脸上的笑容也舒展开来,变得恬然而温暖,像是在回忆,又好像是在憧憬。房顶的茅草缝间正有一缕阳光缓缓地筛下,柔和地落在这张脸上,李金枝她妈就如一幅圣母的画像。
李金枝扳过我的头,把我叫到了屋外。
我有个想法,还没给我妈说呢。我想把我妈接到你们封姑沟小学,去给王老师和学生们做个饭,洗个衣服,反正能干啥就干个啥。我妈是害了吴老师的病了,她一心想报答吴老师可再也没机会了,她一个人呆在家里我怕呆出病来——正好,王老师也想重返课堂呢!
亏你想得出来!我急了,我一下子想到了草琴。草琴和友道叔关系本来就紧张,若友道叔再住到学校,去让另外一个女人伺候,这该是多么可笑的事!这无疑会让友道叔难堪,让草琴难堪,让浩志难堪,让王家洼所有的人都难堪!而作为王家洼的一个后生,作为友道叔的侄子和学生,我也会感到无比难堪的。再者,友道叔要是回了学校,三娃或许能撵到草琴的炕上去弹三弦的。
不行!友道叔是不回学校的!我坚决地说。
可王老师亲口讲他要回学校的!李金枝针锋相对,感觉王老师是她的亲大,和我并无半点关系。
这就是你所说的那个了不起的心愿吗?
有什么不对吗?
亏你想得出来!
李金枝大概猜出我想歪了,却也无法说破,她的脸上就全剩下了蔑视:
亏你又能想得出来!你口口声声说你们封姑沟封闭落后,说封姑沟的教育怕要跟着王老师一起瘫痪,又说封姑沟的改变怕只能靠你了,可你连这么个小事都转不过弯!我妈去你们封姑沟小学图啥呢,不就是想让王老师能圆了教学梦,你封姑沟的学生也就不至于都流失,不至于没书念嘛!你满脑子都是封姑沟式的思维,就再也不要去谈改变封姑沟的理想了!
李金枝越说越激动,竟真的生气了。李金枝转了身,背对了我,我去拉她胳膊,她身子扭扯得像中了风。我正矛盾着要不要让她知道友道叔和草琴的关系时,李金枝却一溜烟往松林深处跑去。
我撵着李金枝,心里就想着李金枝的话。李金枝着实刺到了我的痛处。我是不能让人怀疑我改变封姑沟的理想的。可是,我那和封姑沟男人一样的深眼棱鼻大喉结,连同脑后可能存在的马蹄形的标志骨共同构筑的封姑沟式的头颅里面,总是活跃着封姑沟式的思想与情感,我知道这正是我理想实现中的软肋。因了这软肋,面对未来,我时而狂放自负,时而胆怯自卑。我在打开理想的教科书时,总见里面满满地写着阻力和无奈。可我又无法剔除这根软肋,这样的手术无疑会带给我情感的剧痛。在这根肋骨的生命组织中,有我二十年的情感基因,没了它,我就不是封姑沟人了。
一棵棵松树远我而去,一棵棵松树又迎面而来。我边跑边想,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有理想的。就像这松树,即使有气节,有风骨,却是不敢有志向的。再有志向,也终究逃不脱它的沟底命运。
终于撵上李金枝,我喘着气说,李金枝,你误解我了,我只是怕你妈受苦哩!李金枝已经不再生气,大睁着眼睛正对我笑。林间弥漫着松节的香气和落叶的霉味,连同李金枝的笑容共同刺激着我的胃口,我忽然感觉到饿了。我对李金枝也一笑,算是答应了她的愿望。
应了李金枝,我就注意起李家坪来。我不由得去比较李家坪和封姑沟的差别,也不由得把隔着关中道的两个遥远的村庄往一起拉扯。每天,李金枝不在的时候,我就带着心事,坐在她家门前的松林旁,像答着一道老套的法律习题一样,比较着李家坪和封姑沟之间的相同点和不同点。
我得出了结论,李家坪和封姑沟都是贫困的。李家坪和封姑沟人下地都得先翻个山越个岭;李家坪和封姑沟人很少有外出做买卖的。即使有,大多也是些说不出口或是见不得光的营生;李家坪和封姑沟娃娃上学走的都是羊肠小道;李家坪小学有两个教师,而封姑沟小学连友道叔算上也只有两个……
倘要说出些不同的话,我就说,李家坪的贫困披着绿色的蓑衣,封姑沟的贫困则裸着黄色的脊梁;李家坪的贫困是憔悴的,清瘦的,含蓄的,而封姑沟的贫困是疲惫的,消沉的,壮烈的;李家坪是一个风烛残年抱琴怀旧独披风月终生不遇的贫寒老妪,封姑沟是一个老态龙钟把酒嗟叹独钓江雪壮志未酬的落魄老翁。
若还要找出些不同点,当然还是有的。比如说,我们那里发现了油田,油田打破了封姑沟人平静的生活,而李家坪没有什么工业,自然还风平浪静,就像这黄昏里的松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