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起来时,天还黑着,满天的繁星却已隐去了大半。晨风带着凉意,裹着待熟庄稼醉人的醺香和牛羊粪便淡淡的腥臊,在王家洼窑前屋后的窗棂上轻轻拂过,伴着王家洼人踏实地做着梦。
鸡已在啼,狗开始闹,虫还在鸣,友道叔的鼾声流水一样轻缓地淌着。草琴推开门站在院里,心中竟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这样的早晨,的确是王家洼婆姨感受幸福的最佳时刻。
草琴就开始忙活了。
草琴取了友道叔换下来的床单,莲志的一条裤子和我奶的两件衫子,放到盆里,打了窖水泡好了。草琴切碎了些青草,拌上包谷皮,倒在鸡栏前的食槽里。草琴打开鸡舍,十几只矫健的鸡像训练有素的伞兵一样,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围住食槽争着食。草琴回到灶房开始烧水,她要赶在我奶起来前做好早饭。草琴对这一顿早饭格外注意,她要熬个小米稀饭,摊上一沓子煎饼。王家洼人都说她稀饭熬得好煎饼摊得好,她就最爱熬稀饭摊煎饼。
天亮了,我爷我奶才起来。我奶抱怨着自己睡过了头,慌张地进了灶房。友道叔流畅的鼾声让我奶放心了,可她还是爬到炕上看了友道叔一眼。
我奶走出灶房又折回头,看着草琴正往外舀饭。我奶说,你要吃先吃,友道可是得饭前服药的!草琴答应着,把舀出的饭又急忙倒回锅里。
我奶对我爷说,谢大夫开的药喝完了,只剩下药渣,怕得再去抓。我爷就说他去抓。草琴从灶房跑出来说,那我去吧,我大年岁大了,怕是走得慢。我奶说,不用,不用,那就让莲志去吧,莲志会骑车哩!
莲志睡眼惺忪推着自行车出了门。我爷立在院中洗着药罐子,我奶就站在旁边看。草琴又回到灶房,坐在板凳上等着友道叔醒来。友道叔一天比一天气色好,这是第四天,友道叔一觉起来想必容颜更有改观精神更有起色。
草琴!友道叔鼾声停了,醒了过来。
草琴答应了一声,人已经跳到了炕上。友道叔容颜没有改观精神也不见起色,友道叔脸庞肿着嘴唇干着眼睛眯着睁不大。
友道叔却面带歉意努力地笑。友道叔说,前半夜没睡好,后半夜才睡着,起来就没有精神。我还真是个病人哩!草琴着了急,就抱怨说,让你少说些话,你又不听,还没有说话的日子了!
友道叔说他口渴想喝水。草琴就说,有米汤哩,你喝不?熬了一早晨的小米米汤,油油的,煎煎的,糊糊的,你喝不喝?友道叔说,我喝哩!
我永远都忘不了草琴供述这段经历时的情景。草琴那天哭天抢地,悲痛欲绝,不断地用手腕上的铐子撞击自己的脑袋。草琴反反复复唠叨着的是这样一段话:我真后悔,我也真傻哩,他大让我干啥不行咋就要喝水哩!本来没有水喝我就是给喝了米汤也是不当紧的,可娃他奶说了饭前服药——她不是大夫咋就知道饭前服药哩。我就想着米汤也是饭,米汤再稀再当水喝也是饭呀。可莲娃还没回来。莲娃没回来药就回不来,药回不来我咋就想起王三娃的药了呀……
我为草琴感到难过。
那天,友道叔一说要喝米汤,草琴的脑子里就闪出了三娃的二十只蚕卵一样的“药丸”。“药丸”们肉糊糊乌亮亮的样子一下子让草琴兴奋起来。
不要急,你得先吃了药哩!草琴笑着,已在炕席底下抽出了药盒。
这是哪儿来的啥药,还油亮油亮的!友道叔好奇,眉眼间却流露着感激。
你莫问,我都准备几天了!草琴笑着,不看友道叔,却已从盒子里取出了五粒“药丸”。
这药好,专治你的病——这还是县上的一个老中医开的方子哩!
草琴介绍着,已把“药丸”掰碎了,递给友道叔。然后,她又揭开锅盖,撇了一勺清汤倒在碗里,也递给友道叔。
草琴期待地看着友道叔。友道叔看着草琴,脸上的菊花一跳一跳,像是开在了风中。
吃吧!草琴说。
友道叔把掰碎的“药丸”小心地拨成三份。友道叔撮起一份腾到嘴里,端起米汤,冲了下去。草琴看见友道叔粗大的喉结上下起伏着,她的眼睛就也跟着用劲。
苦不?草琴问。
不苦,还有些甜哩!友道叔笑着,又喝下了第二份。
草琴的嘴也跟着张,眉也跟着蹙,眼看着堆在炕边的药一份一份进了友道叔的肚子。草琴说,这药是对着你的病哩!又低头舀饭去了。
汤碗却从友道叔的手中滑出,掉到炕边又滚落地上,发出了清脆悦耳的碎裂声。一道褐红的光雾紧接着从友道叔口里喷出,细细碎碎的,彩虹般映在厨房里的那线阳光中。
爷呀!草琴手中的瓷碗掉到地上。
友道叔身子拧成了一条干麻绳。友道叔的五官皱到了一处,嘴却大大地张着。他的眼睛瞪着草琴,手也指着草琴,似乎要喊,却终于喊不出声,额上却已经渗满了汗。
血!血!草琴指着地上的一团血污喊叫着,脸色却早已煞白。
黑污的血块蒸腾着热气,吸引了门外饱食之后散着步的鸡。胆小的在探头探脑,胆大的已溜进灶房啄食起来。
血!血!草琴喊。
友道叔被子扯在了一旁,身子蜷在了一起。友道叔颜面潮红,呼吸紧促,干瘦赤裸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只运转中的小型机器。草琴回过神来,却不知所措,就拽过被子去擦友道叔嘴角的血迹。
我爷我奶进了灶房,我奶首先发出了一声尖叫。伴着我奶的叫声,我爷手中的药罐也打碎在地。我爷我奶看到的是一地瓷碗的碎片,一堆黑红的血污,和两只倒在地上蹬腿抽搐的鸡,鸡的喙边还沾着猩红的血迹。我爷我奶看到草琴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看到友道叔浑身赤裸抖抖战战,友道叔的嘴边也在往外渗着血。
血!我奶拨开了草琴,扑到友道叔身上。我奶试图按住友道叔不让他再抖,却是力不从心。
我亲亲的儿啊!我奶也抖开了。
咋会吐血哩,咋会吐血哩!草琴嘟囔着,盯着纸盒里的药丸子发愣。
我爷还算清醒。我爷又拨开了草琴,蹲了下去。我爷伸出右手的食指,沾了地上的血污凑到鼻子跟前,眉头就蹙了起来;我爷又抓过旁边的一只死鸡,伸出左手的食指,沾了鸡喙上的污血凑到鼻子跟前,头发就竖了起来。
我爷疑惑地去看草琴。顺着草琴呆滞的目光,我爷看见了那只纸盒子。
草琴知道我爷发现了那药盒。草琴意识到问题肯定出在药丸上,她就本能地伸手去抓,我爷却一声断喝,将药盒夺了过去。
我爷拿起药盒出了灶房。我爷大手一扬,十五只药丸闪着乌光,划着漂亮的抛物线滚落到了地上。精巧活跃的药丸调动了鸡们的食欲,所有的鸡精神鼓舞,纷纷追撵起这些致命的宝贝来。
草琴也跟出了灶房。草琴眼看着一只只鸡腿子软了,翅膀耷了,倒在地上抽搐起来了。草琴自己也腿子软了,身子瘫了,浑身上下抽搐起来。草琴觉得自己也在变成一只鸡,正痛苦而无奈地走近死亡。草琴跪伏在院子中央,身旁是一只只痉挛的鸡。
杀人呐!
那天早晨,王家洼风和日丽,一派祥和。我爷的一声嘶喊却打破了这一景象。王家洼人赶到友道叔家时,草琴已不在了院子,也不在了屋里。草琴被我爷我奶撵出了家门。
直到现在,王家洼人在提到这事时,还有人不甘心,还有人遗憾着。他们说,我爷我奶那天不该那么痛快地将草琴撵走,而应该把她留住,好让所有的王家洼人都看看这淫妇的嘴脸,让所有的王家洼人都出上一口恶气。
而我知道,即使草琴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她那天肯定也是能够受下。事实上,草琴已经彻底麻木了,我爷把一只死鸡摔在她脸上,她没动弹,我爷把第二只死鸡又摔在她脸上,她还没动弹。我爷红了眼,甩开一条腿要踢草琴,另一条腿却没站稳,摔倒了,还踢脱了鞋子。我爷捡起鞋子,左右开弓在草琴脸上抽打起来。草琴先是忍着,却又猛地站起,扑进灶房抱住友道叔,不顾一切摇晃起来。友道叔已不抖了,眼睛却闭着,跟死人一样。我奶嘤嘤嗡嗡哭着,哭声撺掇着我爷,我爷就又折进灶房,一把薅住了草琴的头发,像牵着一头牲口一般,把草琴拉到院子又拖出门外。
我奶说,让狗日的滚!我爷就把草琴重重地甩了出去,说,狗日的,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