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说，当初要是一直在浪子夜总会混下去的话，他的表演艺术肯定可以慢慢升华，他的钱包也可以慢慢鼓起，而且，后来也不会有许多事情去麻烦警察了。说这话时，三娃的双手正被铐住，坐在凳子上接受讯问。三娃的双肘撑在膝盖上，戴铐的双手支着下巴，一脸的无奈和遗憾。
三娃说，一切正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朱红却跟她丈夫打了一架，而且也把他扯了进来。草琴于是彻底下了决心，硬是拉了三娃一起离开了浪子夜总会。
那天，草琴三娃赶到夜总会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三娃不再担心偶尔的迟到会引来朱红的“谈话”，更不用担心车童门童保安还有其他服务生们会对他冷嘲热讽，冷眼相看。三娃的地位，草琴的地位，甚至手中这把三弦琴的地位，已经像王家洼人心目中的封姑亭一样牢不可破。什么开门的，什么保安的，什么小姐，什么模特，甚至什么大牛，什么阿纯，他们就像封姑亭下的毛儿草，想要多少，就可以薅来多少，而阿成先生只有一个，草琴小姐只有一个，进得了夜总会的三弦琴也只有一把。
三娃扛着三弦琴进了浪子夜总会的大门。三娃手上的粮食袋子，早已交给了身后的草琴。三娃脚跟还没站稳，却听楼上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叫声很刺耳，却没有丝毫的惊恐或是痛苦，叫声更像是哪个蹩脚的女歌手在吊嗓子。门童紧着步子走过来，眉眼低顺而谄媚，说话小心而慌张：
成哥，琴姐，老板的丈夫来了，正在——
又是一声尖叫。小门童神秘着语气，伸出食指冲着楼上连指三下。
三娃犹豫着，把三弦交给门童，上楼了。三娃没敢踩出得得的节奏。草琴跟着三娃也上了楼。
楼上的场面让三娃大吃一惊。大厅里，所有的灯光全部打开，五光十色，分外耀眼。所有的灯光全部聚焦在了T型台。
T型台上，一黑一红闪动着两个人影，两个人影扭扯在一起。黑衣人，一手抓着红衣人的头发，一手努力着去捋红衣人的乳房；红衣人，抓不住黑衣人的头发，却捏紧了黑衣人的耳朵，并且交替地腾出一只手和一只脚来，挣扎着去够黑衣人的裤裆。一黑一红两个人，看样子都在孤注一掷，都想一招制敌。红衣人的乳房被衣服牢固地绷住，黑衣人抓到过几次，却因衣服打滑而抓不结实；黑衣人也识破了红衣人的用心，他反复地使用自己的大腿来当盾牌，一次一次粉碎着红衣人的阴谋。黑红两人的身子强力地拱起来，正像一对犄角相抵难分难解的斗牛。黑衣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红衣人哎哎呀呀发着尖叫，他们的声音，经过那只滚落在地的麦克风的宣传，就给整个大厅里营造出了紧张惨烈的气氛，好像在放映一部武打片。留在二楼的服务生，既不敢闪身离去，更不敢贸然上前，他们倚墙而立，规规矩矩，既要表现出雇员应有的紧张，又不能看热闹一般，流露出太多的兴趣。
红衣人是朱红，黑衣人便是朱红的丈夫。三娃爱岗敬业，责任心强，三娃觉得自己跟别的服务生不一样：既然我是浪子夜总会的员工，既然朱红是浪子夜总会的经理，那么，有事就要给朱经理帮忙，有理就要给朱经理伸张。
不要打了，有话好好说！三娃一个箭步冲上台去。三娃上了台，却又觉得底气不足，无处下手。朱红两口子不仅没有不打的意思，反而像是有人助威了一般，他们放弃了纠缠盘带的策略，改成了恶言恶语，拳脚相向。男人骂朱红骚娘们，朱红骂男人臭嫖客。男人说，骚娘们也不想想，你是怎样起来的，却还那么张狂，挣了钱先填进自家的交裆；朱红说，臭嫖客你听着，要不是当初我给你上上下下跑关系，你还能有今天？你现在想起吃醋了，当初我跟着张老板跑前跑后，给你跑来挖油的指标，给你跑来开店的地皮，咋不见你吃醋？你每天把那半截猪大肠泡在肉窟窿，现在倒想起管你老娘！
张老板的形象在三娃眼前渐渐清晰，可三娃已不能拘泥于那些美好的回忆。因为，三娃看见，朱红的滔滔不绝分散了男人的注意力，朱红就抓住了这个天赐良机——朱红身子一歪，将所有的体重支于一只脚上，又轻松地扬起另一只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了男人叉开的双腿间。男人怪叫着松开了手，却已经是恼羞成怒。男人操起钢琴旁的一把小圆凳，抡出风声向朱红砸来。说时迟那时快，三娃大喝一声跃到男人的身后，一把就夺下了男人的武器。三娃头正肩宽，身大力足，由于用力过猛，朱红的男人，像一株拦腰砍断的包谷秆，踉踉跄跄，跌坐在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草琴也来到T型台前，轻声责备着三娃。朱红对三娃的搭手反应冷淡，她向男人撇了下嘴，哼了一声，胜利地把脸扭向一边。
朱红男人坐在地上，半天反应不上来。等他终于想明白，就是眼前这个混小子——夜总会里的一个普通员工——把他弄倒的时候，男人就瞪圆了眼睛，咬紧了牙关，一边打量着三娃，一边调动着威严。
三娃知道自己惹下了乱子。三娃没有料到自己出手原来这么硬，而这男人的底盘却又这么软。三娃想去扶，又怕伤了男人的尊严，原地站着，看来又太大胆。三娃只好搓着手，赔着笑，一动不动等着朱红男人的发难。朱红男人猜到三娃就会有这样的状态。朱红男人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英雄，折起身子就站了起来。朱红男人忍住下体的疼痛，踱到三娃跟前，拾起那把圆凳，高高举在空中。三娃微笑着，闭上眼睛，运足气力，等待着那将功折罪轻重难料的一击。三娃知道，只有自己挨上一凳，跌坐在地，最好头破血流，满面血迹，或是就地打滚，痛苦滑稽，才能消除这男人的满腔怒气，才能让这男人化干戈为玉帛，求大同存小异，才能让浪子夜总会保持安定团结，全力发展经济。头破血流算什么，满地打滚算什么，到了明天，我就是浪子夜总会的英雄，无人替代，雷撼不动。
朱红男人的腰向后绷起，整个身子就像一把吃饱了劲的弓。朱红男人已不再愤怒，他聚精会神眯起眼睛，更像一个把弓搭箭胜券在握的射雕英雄。随着一声断喝，男人的眼睛猛然放大，身体猛然挺直，那只擎在空中的小圆凳，在灯光的反射下，闪耀出无数斑斓的箭簇，射向了三娃的头颅。
三娃！
草琴歇斯底里，喊出了三娃的真名。在小圆凳砸到三娃头顶的一瞬，草琴，竟也变成一个武林高手。草琴腾地一声跃起，两手快速抛出，她用装着五谷的塑料袋，托住了小圆凳的致命一击。
草琴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T型台上，同时落下了一场缤纷的粮食雨。
朱红男人吃了一惊，可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究竟。朱红男人从脖子里摸出来几粒包谷，却像摸出来了老鼠屎。他捏着包谷厌恶地看过，又厌恶地丢了出去。
呵，农民！男人怪笑着，忽然不怒了。发现了草琴的农民身份好像发现了对付朱红的新式武器，男人的愤怒就平息成了幽默，你真把夜总会当成自留地了，雇了几个农民就想着会有收成？
朱红似乎被触到了疼处。朱红抖落了头发中的几颗米粒，瞪了一眼草琴又跟男人论理：
我愿意又怎么样，我爱雇谁雇谁，爱咋地咋地。啥挣钱我弄啥，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在哪个女人那儿受了委屈，跑到这里挑肥拣瘦，吹毛求‘屁’！
三娃眼睛已经睁开，神经已经放松，因为草琴的出手，他终究没有做成英雄。听了男人的嘲笑，再听朱红的唠叨，三娃有些怪罪草琴了：不错，农民，草琴永远只能是个农民，一个手里总放不下五谷的农民，一个不知道怎样变成城里人的农民，一个不可救药、让人又恼又急的农民。三娃看看朱红，再看看朱红男人，一时不知道是该把草琴扶起，还是任她躺在地上。三娃的脸，又愧又烧，三娃的眼，左顾右盼，三娃的心，火煎火燎。三娃暗自盼着T型台上的这场戏早点收场。
然而朱红占了上风，兴趣正酣。朱红一点都没有草草收场的意愿。朱红把一头黄发重新拢到脑后，把走了样的衣服重新拉展，却是平缓了语气，如诉如怨：
你说你把你那边的小姐过了几遍？你上次又是为啥去的医院？那事要能在脸上做你的脸早磨出了茧，那病要是好得快你能把腰晃上了天。还管我呢，嫌我跟大牛有关系，告诉你吧——
朱红从T型台上咚咚地踩过，走到三娃的跟前。朱红一把拉过三娃的胳膊，像拔出了一柄宝剑：
这是夜总会最红的歌手——阿成。身体好吧，民歌也唱得好呢——他是我在你挖油那地方挖来的演员。信不信，我不但跟大牛有一腿，还跟阿成有一腿。前段时间，每个周三，我们都要的……
朱红把“宝剑”拉得贴身，几乎夹在了两乳中间。
三娃猛地缩回胳膊，仿佛蝎子蜇了一般。朱红却随了这一缩，趔趄了身子，险些又送给三娃一个满怀。三娃顾不得去扶朱红了。三娃赶紧去看男人的脸。一时间，三娃觉得自己被朱红脱成精光，正站在T型台的中央。羞耻，恐慌，仿佛一只诱捕兔子的大蒲篮，出其不意，劈头扣下，叫三娃大惊失色，无处躲闪。来不及制止朱红了，也来不及自我表白了，因为朱红的男人，早已抖擞成一只愤怒的狮子。他一脚把地上的麦克风踢出很远，一把将装粮食的塑料袋撕成碎片，又正在鼓足气力，试图把台上的钢琴掀翻。
狗！男人喊。
三娃不知道男人是在骂朱红，还是在骂他。那只躺在墙跟的麦克风，也在鹦鹉学舌地跟着喊，狗！
朱红心疼自己的家当，又在跟男人纠缠。朱红把男人的耳朵拉得更长，男人把朱红的头发抓得更乱。三娃不敢再有责任心了。三娃抬起头，忽然就想起了草琴。
草琴却没在T型台上。三娃小心地转过身，终于在身后发现了草琴。草琴的眼睛肿着，像两孔饱满的泉眼。看见三娃回头，那泉无法自持，扑扑簌簌涌出泪来。
看见草琴流泪三娃心里还踏实些。三娃下了台子走到草琴跟前：
草琴姐，你都听到了？可是，这个女人胡说哩！
走！草琴说，声音却颤抖着。
草琴姐？
三娃呀，走，咱不能再在这儿干了呀——
仅靠颤抖并不能控制情绪的时候，草琴就果断地嚎啕出声了。三娃眼疾手快，赶紧去捂草琴的嘴，可还是让一句豪迈的哭声拖出来了三四拍。
三娃把草琴搀出了大厅。三娃觉得，搀着一个嚎啕女人走过演艺大厅，其丢人现眼的程度不亚于站在T型台上被人当众揭丑。而且，门口椅子上坐着的大牛，还在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嘲笑着自己——虽然大牛刚刚还挨过朱红男人的耳光，正用一只手捂着脸。
那一刻，三娃离开了浪子夜总会。
三娃的投毒害命，三娃的偷情私奔，三娃的亡命天涯，三娃的背井离乡，原本只是为了一个“情”字，夜总会却给了他更加清晰的方向。夜总会里有三娃即将实现的理想，夜总会是三娃变为城里人的桥梁。可是，草琴却说走就走。草琴去意决绝，三娃还能说什么呢？毕竟是自己信誓旦旦，将草琴带到了省城，毕竟三弦琴头的毛儿草，寄托着两个人的灵魂，毕竟王家洼的那起命案，草琴和他分担着风险，毕竟一杯红酒曾经的“周三”，让自己背叛初衷，有苦难言。还能说什么呢？别了，浪子夜总会；别了，灯光T型台；别了，文明的城里人；别了，学着文明着的后生女子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