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选民的第一份口供制作完毕的时候，窗外的夜色已变得黛青，几只早起的鸟儿相互追逐，很响地震着翅膀，又是很脆地鸣叫着。它们仿佛是鸟中的刑警，也是断了一夜的案子，正在兴奋地传递着胜利的信息。
审讯陈选民的刑警们却不见得兴奋。他们问完陈选民，只不过像是扳下了一片包谷地里的某一只包谷，随意中透着倦怠。刑警们休息去了，只留下我跟另一个年轻的刑警看守老陈。年轻刑警理应也是我的老师，他指挥我监督老陈看笔录，捺指印，签名字，再次拉着老陈上过厕所，然后让我检查老陈的铐子，并给老陈戴上了脚镣。老陈被铐在了一张桌子腿上，我则被安排躺在老陈的跟前——自然不能睡着。年轻刑警拉来一张钢丝床，远远地靠墙睡下了。
我其实也兴奋得不可能睡着。可是，我兴奋的内容跟刚接到这个案子时相比，却发生了质的变化。我发现这个陈选民，虽然身处城市，仍然不过是个农民，而这起引起东城分局高度重视的刑事案件，仍然没有摆脱农民作案的老套路。我兴奋着，心中翻腾着一种宿命的悲哀，觉得老陈也像我王家洼村的某个人。友全伯，对，他就像我友全伯。友全伯跟陈选民，他们年龄相仿，气度相近，为着自己小集体的某样利益，都会拿出一种誓死捍卫的架势来，这一点更是相像。
然而陈选民却是犯下了死罪。从陈选民的口供中可以看出，他虽然是本案的主犯，可他肯定还在包庇着另外一个人，一个现场实施杀人的凶手。谁是这个真正的凶手？老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杀陈民娃？这一个个问题，答案看似呼之欲出，可每到讯问的关键之处，陈选民总能找着借口，找着原因，将所有的嫌疑都引到自己身上。虽然他选择的借口和原因，有的捉襟见肘，有的漏洞百出，有的还让人啼笑皆非。比如说，现场留下一枚二十六码的鞋印，而陈选民所有的鞋都是二十四码。陈选民的解释是，那二十六码的鞋跟他无关，一定是某个跑去撒尿的人留下的；再比如，陈选民推翻了自己当晚见了“醉不归”对面的门卫，至于警方所说的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又说一定是哪里来避寒的流浪汉；陈选民还说自己当晚喝了酒，关于民娃子的穿着他也是看花了眼。陈选民反复强调，说一千道一万，我陈选民年龄大了，可还不算老，杀他一个民娃子，用不着偷偷摸摸，躲躲闪闪。刑警们运用了各样的审讯策略和技巧，可老陈依然大包大揽，刑警们只得望“卷”兴叹。
陈选民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案犯。
天色大亮，我依然不困。陈选民平平地躺在地上，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打在他的脸上。陈选民沉着地闭着眼睛，嘴巴微张，正扯着很响的鼾声。一个罪犯的睡相，何以如此坦然，如此大胆，如此地牵动人恻隐的心弦？老陈的鼾声令人烦恼，我却没有一点推醒他的打算。
审讯室走进一个刑警。我等着更多的刑警走进来继续审讯陈选民，可是再没有人进来。刑警走近我，先是感谢我，继而夸我踏实，然后他转了身走近老陈。刑警俯下身，拽住了老陈脚上的镣，摇出来哗啦哗啦的声响，起来啦，起来啦，你要成为新闻人物啦！
我不明究竟，刑警却对我一笑，说，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那天早上，东城分局请来了广播电视以及各大报纸的十多名记者，准备将陈选民残酷杀害陈家寨村村主任陈民娃一案的内幕，向社会公开。我走出审讯室的时候，东城分局刑警队的走廊上已经有了许多的生面孔，有的扛着摄像机，有的提着照相机，有的手里拿着话筒，有的捏着纸和笔。生面孔们像是等着草料的兔子一般蹿来蹿去，等待着某个领导来发布新闻。
我睁大眼睛，望过了走廊的左边，又望了走廊的右边。我在楼梯的拐角看见了李金枝。李金枝扛着摄像机，嘴里咬着自己的食指，两只眼睛四处游移，像在思考什么问题。我用倦意的笑容迎来了李金枝的微笑。
我就知道你们《终点站》也会来的。
我揉着眼睛，想要暗示李金枝自己也是掌握着第一手资料的，李金枝却似乎很麻木。
你被陈家寨昨晚那阵势吓着了吧？我说。
李金枝不回答我，却说，来志，我总觉得这个案子不只是一个杀人那么简单，好像还有比杀人更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可是，我又说不清楚。
腐败！我自以为是。老陈慷慨激昂的脸又在我眼前晃动，李金枝疑惑的眼神更挑逗得我激动起来。都是腐败惹的祸，你等着，一会儿会有人给你讲的；还有更不简单的呢，你知道吗，这个陈选民，他并没有亲自作案，而是叫了一个年轻人作的案。陈选民自然也脱不开干系，可他却把所有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这个案子让我想，不该这么早就公布案情的！
李金枝的眼神更是疑惑。
新闻发言人洪亮的声音从会议室里传了出来。走廊上已是空空荡荡，记者们全部涌进了会议室。
李金枝却无动于衷。我拔开李金枝摄像机的镜头盖儿，催她赶紧也进去。李金枝似乎很紧张，看了我一眼，迟疑着，跑进了会议室。
我听到洪亮的声音在整个刑侦大楼里回响：
女士们，先生们，陈家寨村农民朋友们：我现在宣布，震惊我市的优秀企业家、农村基层干部陈民娃同志被残酷杀害的“1·17”案件，经过我公安机关缜密侦查，连续作战，在兄弟公安机关的密切配合下，现已成功告破。犯罪嫌疑人陈选民，已被我公安机关抓获，陈选民对他本人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陈民娃是一个深受群众爱戴的好村长，是陈家寨村勤劳致富的带头人，是改革开放的先行者。可是，他为陈家寨村所做的一切，却遭到了同村无业人员陈选民的嫉恨。陈选民为了自己在村委会改选中能够胜出，便心生歹念。元月十六日晚，陈选民趁陈民娃外出之机，用事先备好的刀子，将陈民娃残酷杀害。现在，我们已经将陈选民绳之以法，这虽然不能挽回陈家寨人民的损失，但至少可以告慰死者的英灵……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东城分局之所以早早地召开了新闻发布会，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要安抚死者家属，让他们及早火化尸体，撤掉灵堂；二是要给本案的逃犯一个错觉，让他在毫无压力的情况下，打消逃跑的念头。我对东城分局那个面色凝重手敲长桌的领导更加敬佩了。因为，就在新闻发布会当天，陈民娃的灵堂就从陈家寨村撤掉了。而本案另一名案犯——我的堂弟浩志，不久之后也在东城区落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