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早上,我醒了过来。
我知道我晚上喝了很多的酒,我知道我还说了很多的话,想了很多的事。我把酒后的妄想和激情全部带进了梦里。醒来之后,那妄想和激情竟还都印在脑子里,如同醉酒者身边的财宝,并没有随着主人的昏睡而失窃。我穿好衣服,擦了把脸,给队里请了个假,出门叫了辆出租车,急火火地往舅舅家赶去。我是第一次在刑警队请假,我从孟队长的眼神里看到了惊讶,而正是这惊讶让我瞬间得意起来,并且隐隐觉得我醉酒中的决定是多么的正确。我也是第一次乘坐出租车,我必须用一个超常的行动来证明我的决定也是超常的。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然觉得,当初确乎有一种超然的力量在拉着我奔向舅舅的家。今天,独自一人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喝过一杯热茶,看过一份案卷,漫不经心地走到窗前再看窗外的景色,我的思绪静了下来,就时常去想自己初七那天的动机。我在想,也许我跟三娃一样,骨子深处原本就蓄着对城市的向往,只是有我对故乡的牵挂掩盖着,对乡亲的牵挂掩盖着,对我的父母、友道叔、草琴还有浩志的牵挂掩盖着,所有的牵挂丝丝缕缕,编成我意象中的幌子掩盖了我真实的向往。我最真的理想其实就像冰层下蓄势的激流,看似风平浪静,一遇春风,冰雪消融,那激流却会奔涌而出,不可收拾。
那个上午,我就像只扑火的蛾子,不顾一切飞向了舅舅家。出了刑警队,一直到进了法院家属院的大门,四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我就忘记了我的故乡,忘记了我的理想,忘记了李金枝,甚至忘记了向出租车司机要来找零的钱。
敲开了舅舅家的门,我的心口首先涌上来些类似于委屈的东西。我像个受到邻家后生欺负的娃娃,先是掉眼泪。
舅舅,毕业以后,我想留在省城!
我终于脱口而出,并且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我用泪眼看着舅舅,却第一次发现了舅舅鬓角的白发。
舅舅似乎把我的这句话等了许多年,忽然间听到外甥说出来,他好像还有一些感动。舅舅慈爱地看着我,脸上露出佛光般的笑容,而他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又让我真实地感觉到,这佛光般的笑容,真正地来自于我的亲人,却绝不是什么院长。这一瞬间,舅舅就是一个地道的封姑沟长者。
娃呀,给舅说,是啥让俺娃忽然长大了的?舅舅嘴张着,环起食指,刮下我脸颊上的泪水,又勾起我低垂的下巴。
是啥让我长大的呢?我也说不清。我只是觉得在向舅舅提出自己的要求之后,我的背上像是卸下了一座山。
舅舅说,他一直都在等着外甥的这句话。舅舅说,农村娃娃进城,类似于出家做和尚,须舍得红尘,六根清净。舅舅说,从我考完大学填报志愿的那天起,他就看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拘泥过去,害怕未来;等到我上了大学,有了城市的熏陶,他想着我一定会变,可是我还是那样,说起封姑沟就来劲,说起省城的生活眉头就锁了起来。就在舅舅快要对我失望的时候,我却自己提出留在省城了。舅舅很高兴。舅舅说他真的很高兴。舅舅给他的司机打电话,让在“好日子”烧上几个菜带回来,他要和他的外甥好好喝上一杯。
等菜的时候,舅舅却好像已经喝醉了一样,面色红润,口若悬河。舅舅充满希望地看着我,我也满怀信赖地回看着舅舅。我崇拜的目光更加激发了舅舅的话兴。舅舅说,什么叫做根?孩子,生哪长哪病哪死哪那不叫根,或者只能叫做草根。是根就要生机勃发,就要枝繁叶茂,就要四处蔓延,就要代代相传。舅的根已从封姑沟蔓延到省城了。你的根也要从封姑沟蔓延到省城。舅舅五十岁了,会退,会老,但根不能死。小龙指望不住了,舅还有你。舅看出来了,只要来志舍得前尘,将来必能念得好经。
舅舅说着话,喉结就从他颈上的赘肉中突出来,剧烈地在动。舅舅眯起眼睛,微笑着坐在沙发上,像个圆寂之前传授心经的胖和尚。
舅舅说的“小龙指望不住了”我是知道的。小龙不止一次公开表示,他毕业以后,不用舅舅管什么工作,他说他不喜欢靠别人发工资吃饭,他要自己去闯荡。他说他的“王叔”——也就是宽志,要给他出一部分资金,如果舅舅再给他出一些那就好了。
舅舅指了指他对面的沙发,示意我也坐下。
其实,走好人生路主要就是两步,一是择业,二是择偶,剩下的就不必过多考虑。你的事业——公安局太忙,还往往出力不讨好;我的意见,将来在法院或者检察院干,或者去政法委,舅到时候给你定。你的婚姻,可不能随便找个婆姨了事,种好梧桐树,就等着落凤凰,这个舅舅将来也会给你重点考虑的。好在你现在还没有谈恋爱……
我猛地想起了李金枝。李金枝像一块陨石,重重地坠进我思想的湖面上,猝不及防,惊出我一身的冷汗。昨晚聚会的时候,今早请假的时候,坐上出租车的时候,敲舅舅家门的时候,听舅舅说话的时候,我怎么就一直没有想起李金枝?不对,我想起来过,我怎么能忘记李金枝呢?只是在那些个时候,我冲动着,我卸包袱一样卸着身上所谓的理想,我飞蛾一般扑向未来所谓的光明。李金枝,也就像匆忙中晃进我眼睛里的一绺阳光,吹进我耳朵里的一句风声,与我擦肩而过的一粒尘埃,我无法投入过多的注意力。可就在现在,就在舅舅把我比作梧桐树等着凤凰来落的时候,就在舅舅表示要重点考虑我的婚姻的时候,就在舅舅庆幸我还没有谈恋爱的时候,李金枝的形象切换进了我的脑海,很突然,很果断,让我目瞪口呆的瞬间心口跟着疼痛,头脑伴着眩晕。
我怎么能忘记李金枝呢?近三年了,李金枝和我一起上网,一起散步,一起去李家坪,一起回王家洼,一起讨论贫穷,一起展望未来。校园里的长椅上,网吧里的电脑前,李家坪的树林里,封姑沟的雪坡上,处处都留下过我们相依相偎的身影。我无数次地枕在李金枝的腿上,李金枝无数次地靠在我的肩上。还有,李金枝她妈现在就和友道叔在一起,俨然就是我的家人,王家洼人也都默认了李金枝就是我未来的婆姨……也许,随着时间推移,儿女情长可能会烟消云散,王家洼人我也可以不再考虑,可是,李金枝不一样。近三年的时间里,李金枝一直帮着我放飞自己理想的风筝,虽然飞不高,虽然很飘摇,虽然在这一年初七的早上,我还决定要放弃这风筝的引线。近三年的时间里,当我在这城市里产生恐惧快要消沉几乎逃跑的时候,李金枝让我始终睁大着眼睛,顺着她的视线,望着头上亮堂的天空。我可以放弃这风筝,却怎么能够放弃李金枝呢?
对面的沙发上,舅舅的样子变成了李金枝。李金枝浅浅地在笑。李金枝的笑容像一种溶液,正在溶化我心中某样坚硬的东西。我坐不住了,我忽然来了力量,伴随力量而来的还有我的智慧。我想,舅舅既然能把我留在省城,自然也可以把李金枝留下来的。要是那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舅,我忘了告诉你了,其实我有对象的,她是咱关南人,叫李金枝。我妈也见了这个女子,她是同意的……我想给你说的是,你能不能想法把小李也留在省城?
我所获得的力量只能保证我放大声音,却不能保证我抬起头说话。我声音很大,却断断续续,我盼着舅舅能在我说话间的某个缝隙插进嘴来,更进一步地问问李金枝的情况,可舅舅并不言语。我心里虚着,偷着眼睛看舅舅。舅舅的笑容正在脸上凝固。
不可以!舅舅态度坚决,像在下着一份判决书。
舅舅站起了身,而且背对了我。舅舅不再同我说话,却是自言自语。他嘟哝着说,只顾和我说话了,一不小心竟误了当天的球赛。舅舅打开电视机,调出了中央电视台的第五套节目。
满屋子只剩下球场上的喧哗和解说员的渲染。我焦急地等着比赛结束,好说服舅舅答应我。然而舅舅始终只是盯着屏幕。
这是国家队同欧洲一支球队之间的比赛,国家队一直落后。接近终场,国家队边路一名球员得到了球,本要传给门前站位很好的国脚,却传给了看台上一名兴奋的球迷。
舅舅生气地把电视关了,转过脸时,竟还余怒未消。我猜测,如果我是一台电视,舅舅也会把我关了的。然而舅舅对我还算有耐心,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说,本来可以一脚破门,却无法得到一个传球。婚姻要是这样,你愿意接受吗?
那不一样,我的样子像在和一名老师展开辩论。那不一样,足球那是比赛,需要赢;而婚姻只需要满足,没有赢和输的概念。舅,在婚姻上,有了小李我就满足了!
一个农村的孩子,进到城里就是进入了球场,就必须得赢。你以为你是谁——先天不足,就要发挥后天的一切积极因素来保证你的胜利,婚姻也是这样!
舅舅愤怒了。舅舅愤怒的样子使他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更加鲜明。那白发和皱纹似乎在提醒我,不要再和舅舅争论下去,我如果想留在省城,就不能再争论下去。我给舅舅赔了笑,舅舅的愤怒一下子就变成了伤心。舅舅圆润的喉结在脖子上起落了一番,背过脸去,操着封姑沟口音说:
来志,听舅的话——为了你妈,也为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