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颂:(不悦)这现象我以前也注意到了。人们到东方去,希望异教徒皈依基督,结果反而被异教徒引入歧途。十字军东征回来之后,已经不只是半个回教徒了。英格兰人天生就是异教徒,更不用说了。
牧师:英格兰人是异教徒!(向渥立克求助)大人,我们一定得忍受这个吗?这位大人阁下是有点忘形了。英格兰人所信仰的怎么会是异端?这话本身自相矛盾。
寇颂:史托刚伯牧师,看在你那无可救药的无知上,我赦免你无罪。贵国的空气污浊是培养不出神学家的。
渥立克:大人,如果你听过我们的宗教争辩的话,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你认为我若不是异教徒便是白痴,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我经常旅行,得知穆罕默德的信徒公开对我们的天主大表崇敬,他们体谅圣彼得出身渔夫,比你体谅穆罕默德出身是赶骆驼的人,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我们可以撇开偏见,继续讨论这件事。
寇颂:有人把基督教会的热诚称为偏见的时候,我知道该作何想法。
渥立克:这不过是一件事的两面罢了。
寇颂:(尖酸地讽刺)不——过——是一件事的两面!不过是!
渥立克:喔,主教大人,我不是想反驳你。你要支持教会,但也要支持贵族呀。我心里有个底案,比你刚才一再强调的,更有理由为难那个少女。坦白说,我并不担心这个女孩变成另一个穆罕默德,用有力的异端邪说来取代教会。我认为你对那种危险夸大其词。你可曾注意到,在她写的信件里头,他对欧洲诸王提出一项办法,就像她在强追查尔斯一样。这项办法足以摧毁整个基督教王国的社会结构的。
寇颂:摧毁教会,我是这么说的。
渥立克:(他的耐性已耗尽了)大人,求你暂且忘掉教会;请记住,世上除了精神体系以外,还有世俗体系。我和我的同僚代表封建贵族,就如同你代表教会一样。我们是世俗的权力。嗯,你难道不明白那个女孩子的思想,对我们贵族有多么不利?
寇颂:——除非她的思想动摇了教会,对大家不利,否则怎么会对你们不利?
渥立克:她认为,国王应把领土交给上帝,而以上帝的执行官的身份来统治。
寇颁:(不感兴趣)就神学观点而言,这话一点也没错,大人。不过,国王只要当政,几乎不予理会。这句话只不过是个抽象的概念,虚有其表的文字。
渥立克:绝对不是。这是狡诈的伎俩,想用来取代贵族势力,使国王成为惟我独尊的专政独裁者,使国王不再是贵族中身份最高的人,而变成贵族的主人。这个我们无法忍受。我们不称呼任何人为主人。名义上我们从国王那里才拥有土地和权势,因为人类社会的拱门必然需要楔石,实际上,我们是在自己手中拥有土地,而且和我们自己的佃农一起凭刀箭来捍卫土地。现在照少女的信条,国王将夺走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土地哪!——然后把土地当作礼物送给上帝,上帝再把土地全部授予国王。
寇颂:你有必要担心吗?毕竟你们是制造国王的人。英格兰的约克、兰开斯特,法兰西的兰开斯特、巴尔瓦:都照你的意思在统治。
渥立克:没有错,这得要人民肯服从封建领主,认定国王只是巡回展览品,除了拥有大家共享的公路之外,一无所有。如果人民的思潮、心意倾向国王,而地主在他们眼中,成了国王的奴仆,国王就可以跷起二郎腿,把我们各个击破,如此一来,我们除了在他的宫廷,作个穿制服的廷臣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寇颂:你还是犯不着担心,大人。有些人天生是国王,有些人天生是政治家。这两种人很少一样的。国王要到那里去找顾问,为他筹划、实行这种政策呢?
渥立克:(面露不太友善的微笑)也许在教会里头找,大人。(寇颂同样尖酸地笑着;耸耸双肩,并未反驳他。)
渥立克:打倒了男爵,红衣主教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寇颂:(不再用争辩的腔调,安抚地说)大人,如果我们互相残杀,我们就无法打败贞德。我很明白人都有权利欲。我也明白,只要有权利欲存在,帝王与教宗之间,公爵与政治主教之间,男爵与国王之间,就一定有斗争。是魔鬼在分化、统治我们。我知道你对教会不友善:你彻头彻尾是个伯爵,正如同我彻头彻尾是个牧师。但是在面临共同敌人时,难道我们不能放下歧见吗?我知道你心中顾虑的,不是那个少女从来不曾一次提到教会,只想到上帝和她自己,你所顾虑的是她从来不曾一次提到贵族,只谈上帝和她自己。
渥立克:正是如此。她这两种想法其实是同出一辙的。大人,这种想法是很深刻的。这是个人在抗议牧师或贵族介入人类和上帝之间。我无以名之,就称它做“抗议教派”。
寇颂:(紧盯着渥立克)你了解得很透彻,大人。搔一个英格兰人,发现一个抗议教徒。
渥立克:(极尽礼貌之能事)大人,我觉得,你对贞德非宗教性的异端邪说,不能说是了无同情,我也请你替它找个名称。
寇颂:你误解我了,大人。我对她在政治方面的跋扈,并没有好感。不过,身为牧师,我对大众的心理有点了解;你会发现他们心中有更危险的思想。我只能用下面几句话来表达:法兰西是法兰西人的,英格兰是英格兰人的,意大利是意大利人的,西班牙是西班牙人的,以此类推。乡下人有时候很狭隘、刻薄,因此那个女孩能突破她的乡下地域观念,我感到很惊讶。她有这个能力,她做到了。当地誓言要把英格兰人逐出法兰西的土地时,心中所想到的无疑是整个讲法语的国家。对她而言,讲法语的人,就是圣经上所描述的一个民族。如你不反对的话,她这方面的异端邪说,可称为民族主义:我无法为你找到更好的名称了。我只能告诉你,本质上这是反天主教和反基督的,因为天主教教会只知道一个领域,那就是耶稣的王国。把耶稣的王国细分为小国,就是废了耶稣的王位。耶稣要是给废了,谁来保护我们的咽喉免于刀剑之伤呢?世界将在混战中消灭。
渥立克:嗯,你若烧死抗议教徒,我就烧死民族主义的信徒,虽然我不一定会带约翰牧师到现场。英格兰是英格兰人的,这句话会吸引他的。
牧师:英格兰当然是英格兰人的,那还用说吗?这是简单的自然规律。可是这女人却否认英格兰合法征服来的土地,这些土地是上帝赐予的,因为英格兰特别适合统治比较落后的民族,为他们造福。我不了解两位所说的抗议教徒和民族主义信徒。也许对我这个可怜的牧师而言,两位的学问是太博也太精了。但是从简单的常识上,我知道她是叛徒,对我而言,这就够了。她违逆自然,穿着男人家的衣裳,还参加打仗。她违逆教会,僭越了教宗的神圣权力。她违逆上帝,和撒旦及其恶魔缔结该死的盟约,来对抗我们的军队。而这一切叛逆的事例,只不过是她大力反抗英格兰的借口罢了。这叫人无法忍受。让她毁灭,让她烧死,别让她感染了全体羊群。牺牲一人,挽救人民,这是合宜的。
渥立克:(站起来)大人,我们似乎达成协议了。
寇颂:(也站起来,仍在抗议)我不想败坏自己的灵魂,我要维护教会的正义,我要尽全力拯救这个女人。
渥立克:我为那个可怜的女孩感到遗憾,我憎恶这些残酷的事。如果能够的话,我愿意放她一条生路。
牧师:(毫不留情地)我要亲手烧死她。
寇颂:(祝福他)祝福圣洁的天真!
第五场
汉姆兹大教堂,靠近法衣室的回廊。有根柱子,刻着一幅耶稣受难像。加冕礼之夜,风琴还在演奏着,送众人步出教堂正厅。贞德在受难像前祷告。她穿得很漂亮,但仍是男人的装束。杜诺瓦也穿得很华丽,当他从法衣室踏进回廊时,风琴停止演奏。
杜诺瓦:起来吧!贞德!你已经祷告够了。你刚刚才哭过,待在这里会着凉的。典礼已经结束了,教堂都空了,街道上挤满了人。他们吵着要见贞德,我们已经告诉他们,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祷告,可是他们非要再见你一面。
贞德:我不出去了,让国王享有这一切荣耀吧。
杜诺瓦:他只能煞风景罢了,撑不住场面的可怜虫。不要这样,贞德!你已经为他加冕了。就做到底吧。
贞德:(极不情愿地摇头)
杜诺瓦:(扶起贞德)起来,起来吧!要不了几个钟头,就全部结束了。这比起在欧荷雷昂的桥上好多了,呃?
贞德:哦!亲爱的杜诺瓦,我多么希望还在欧荷雷昂的桥上,我们在那个桥上生活过。
杜诺瓦:是啊,没错,但是也有人在那里死了。
贞德:这不是很奇怪吗?杰克。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在打仗之前,我的恐惧真是难以言喻;可是危险过了之后,一切又显得这么无聊,喔!这么无聊!无聊!无聊!
杜诺瓦:打仗,你必须学会有所节制,就像饮食一样,我的小圣徒。
贞德:亲爱的杰克!我觉得你喜欢我,就像军人喜欢他的同志一样。
杜诺瓦:那是你的确需要的,可怜而无知的上帝的孩子,你在宫廷里没有多少朋友。
贞德:为什么这些朝臣、武士、教士都恨我呢?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啦?我不曾为自己要求过什么,除了替我的家乡争取免税之外,那是因为我们实在付不起战争税捐。我给这些朝臣、武士、教士带来了幸运和胜利;当他们做尽各种傻事时,我帮他们矫正过来;我给查尔斯加冕,使他正式成为国王;而他们也分享了一切的荣耀。为什么他们不喜欢我呢?
杜诺瓦:(调侃她)傻——瓜!你还希望愚笨的人,因为你掀了他们的底牌而爱你吗?错误百出、上了年纪的退役军官会喜欢那些年轻有为、取代他们位置的军官吗?野心勃勃的政客会喜欢抢了他们前面座位的新进吗?大主教喜欢被别人送出祭坛吗?就算送走他的是圣人?要是我的野心够大,我自己也会忌妒你。
贞德:你是这些贵族中最优秀的人,杰克!也是我这里惟一的朋友。我敢说你母亲是乡下人。等我拿下巴黎之后,我也要回到田庄去。
杜诺瓦:我可不敢说他们会让你拿下巴黎。
贞德:(惊骇)什么!
杜诺瓦:他们的想法要是健全的话,我自己早把巴黎拿下了。我想,有些人宁愿巴黎拿下你。所以,你要小心。
贞德:对我而言,这世界对我来说是太邪门了。就算我逃得过神咒兵和勃根第人,法兰西人也会叫我在他们手中丧命。要不是有我那些声音,我会全然失去信心的。这也是为什么,在加冕礼之后,我必须一个人偷偷跑来这里祷告的原因。杰克,我告诉你一些事:我在钟声里听到的那些声音,今天没有,钟声齐鸣时,除了噪音外,什么也没有。但是在这个角落,钟声由天而降,回音不绝,或者在原野上,钟声来自远方,穿过宁静的乡野,那些声音就夹在其中。(大教堂的声音报一刻钟)听!(她变得迷离恍惚)你听到了没有?
“上——帝——亲一一爱——的——孩——子”,就像你刚才说的。半点钟时,声音会说“勇——往——直——前”三刻钟时,它们会说:“你——是——我——的——帮——助。”一点钟时,大钟响起来,接着:“神啊——请拯——救——法——兰——西”的声音之后,圣玛格丽特、圣凯瑟琳,有时加上有福的迈可,他们会讲一些我事先不知道的话。
杜诺瓦:(和蔼地打断她的话,但并不表赞同)然后,贞德,在钟声隆隆之际,我们可以听到想象中的任何声音。每次你提到那些声音,我就很不自在。你对做过的事都向我提出十分合理的解释,要不是我注意到这个,我会以为你有点不正常,尽管你告诉别人说,你只服从圣凯瑟琳夫人。
贞德:(暴躁地)嗯,因为你不相信我听到的声音,所以我才必须解释给你听。不过,是先有声音,然后我才去找理由解释的;不管你愿意相信哪一种。
杜诺瓦:贞德,你生气了吗?
贞德:对。(微笑)没有,不是跟你生气。我希望你是个乡下宝宝。
杜诺瓦:为什么?
贞德:我可以照顾你一阵子。
杜诺瓦:你终究还是有点女人味。
贞德: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是个军人,此外什么也不是。军人有机会的话,总是会照顾孩子。
杜诺瓦:这是真的。(大笑)
查尔新国王脱掉长袍之后,走出法衣室,蓝胡子伴随左侧,右边是拉·伊荷。贞德闪避到柱子后面。杜诺瓦留在查尔斯和拉·伊荷之间。
杜诺瓦:嗯,陛下终于是涂过圣油的国王了。觉得怎样?
查尔斯:就算为了当太阳、月亮的皇帝,我也不愿再重复一遍这种仪式了。那些袍子重死了!他们把皇冠加在我头上时,我以为我会跌倒哩。他们百谈不厌,名闻遐迩的圣油居然有臭味,呸!大主教大概已经压得半死;他的袍子一定有一吨重;他们还在法衣室替他剥衣服呢。
杜诺瓦:(冷淡地)陛下应该多穿几次盔甲,那会使你习惯穿笨重的衣服。
查尔斯:很好,陈旧的嘲弄!嗯,我不穿盔甲,打仗不是我的事。
贞德:(向前走到查尔斯和蓝胡子之间,单膝跪下)陛下,我已经使你成为国王,我的任务完成了,我要回到我父亲的农庄去。
查尔斯:(讶异,却觉得如释重负)喔,真的吗?唔,那很好。
(贞德起立,感到心灰意冷。)
查尔斯:(仍然漫不经心)那才是健康的生活,你知道的。
杜诺瓦:可是很无聊。
蓝胡子:这么久不穿裙子,你会觉得裙子绊脚的。
拉·伊荷:你会想念打仗的,打仗是坏习惯,但却是壮丽的习惯,也是最难戒除的习惯。
查尔斯:(焦急地)但是,你如果真的想回家,我们不会强留你。
贞德:(悲苦地)我很清楚,你们没有人会看到我离去而难过。(她肩膀转向查尔斯,走过他身边,到杜诺瓦和拉·伊荷那一带意气相投的地方)
拉·伊荷:嗯,那我想诅咒时就可以诅咒了。不过,我有时还是会想念你的。
贞德:拉·伊荷,虽然你有罪,又喜欢诅咒,我们还是会在天堂相聚,因为我爱你就像爱我那只老牧羊狗“貔兔”一样。“貔兔”可以咬死一只狼,你会杀死那些英国狼,除非他们回到英格兰,变成上帝的好狗,你会吧?
拉·伊荷:如果你和我在一起,那就没有问题。
贞德:不行,从一开始算起,我只能活一年。
其余的人全体:什么!
贞德:反正我就是知道。
杜诺瓦:胡说八道!
贞德:杰克,你想你有办法赶走他们吗?
杜诺瓦:(带着平稳的信心)当然,我会赶走他们。他们能打败我们,原因在于我们把战争当作骑马比赛和赎金市场。我们装疯作傻。而神咒兵却把战争看得很严肃。不过,我已经学乖了,也看透他们了。他们在这里没有根,我打败过他们,我会再打败他们的。
贞德:你不会残忍对待他们吧,杰克?
杜诺瓦:神咒兵不会向温和的手段屈服的。我们还没开始呢。
贞德:(突兀地)杰克,在我回家之前,我们把巴黎攻下。
查尔斯:(恐惧地)喔,不要,不要。我们会把得来的一切又丢掉的。喔,我们不要再打仗了。我们可以和勃根第公爵订个非常好的条约。
贞德:条约!(她不耐烦地跺脚)
查尔斯:嗯,有何不可?我现在已经加过冕、涂过油了。哦,那种油!
(大主教从法衣室出来,加入他们的行列,站在查尔斯和蓝胡子之间。)
查尔斯:大主教,贞德又要开战了。
大主教:那是说我们已经停战了?我们太平了?
查尔斯:没有,我想还没有,不过我们应该满意已有的成果。让我们订个条约。我们的运气太好了,不能维持太久,现在是停战的时机了,——得运气转变。
贞德:运气!上帝替我们打仗,你却归功于运气!可爱的法兰西圣土上仍然有英格兰人,你却要停战!
大主教:(严峻地)少女,国王陛下是在对我说话,不是对你。你忘形了,你经常忘了自己的身份。
贞德:(面无愧色,甚至粗暴地说)那么,你说话,你告诉他,上帝无意叫他就此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