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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你来我往(3)

这时,有人敲门。葛小江说:“一定是她回来了。”刘芳芳大声道:“不许给她开门!”葛小江哦了一声,随即道:“妈,我的圆规在她那儿。”刘芳芳说:“在她那儿就在她那儿,明天我给你再买一付。”葛小江又道:“我给了她十块钱,还有找钱呢。”刘芳芳恨恨地说:“找钱不要了,送给她了。”

第二天早上,刘芳芳没吃早饭,准备出门体检。开门那一瞬,她有心理准备——王琴多半横在门口。一看,门口没有人。刘芳芳愣了愣。竟有些忐忑了。半夜三更,一个小姑娘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心神不定地下了楼,走出来,遇见几个相熟的邻居,问她,昨天怎么回事。刘芳芳把大概情况说了。那些人都惊讶极了,说:刘芳芳你和以前不一样啊,这种事也做得出来,结棍!

刘芳芳叹口气,说:不是我结棍,是没法子。孟爱军手拿盛着生煎的锅子,说:刘芳芳你做得对,就是要这样逼他,把他逼得没有退路,他就害怕了,就会乖乖把钱拿出来了。刘芳芳说:我也不是存心逼他,实在是没法子。孟爱军说:对,林冲为什么会造反,还不是给逼的,逼上梁山嘛。刘芳芳笑笑,又叹了口气。

快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好多人围在那里,不晓得干什么。刘芳芳见走过的人都朝自己指指点点,只当是为了昨晚的事,脸一红,加快脚步。经过围观人群那儿,她朝里面瞟了一眼,见是个女孩低着头,跪在地上。刘芳芳一眼瞟过,正要走开,忽的心里一凛,再看去——那跪着的女孩赫然是王琴。

王琴面前放着一张大纸,上面用毛笔写着“我要读书!”四个大字,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她头发有些零乱,衣服几天没换,始终是那件白衬衫,都发黑发黄了。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凹陷下去。脸上隐隐有几行泪痕。

“现代高玉宝嘛!”有人说了一句。围观的人听了,有的笑,有的叹息。

刘芳芳看纸上的小字——“38号401室的葛大海叔叔是好人,他答应出钱供我上学。可是现在他去世了,刘芳芳阿姨说她没钱。我知道阿姨不会骗我,可是,我真的很想读书。阿姨的儿子读初三,我也读初三,他能读书,我却不能读书。我要读书——”刘芳芳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门卫老头瞥见刘芳芳,叫起来:“哎,你来了——你自己说,这像什么样子,这两天区里大检查,规定门口不许设摊,不许讨饭。这小姑娘这么一跪,算怎么回事?”围观的人听了,都朝刘芳芳看。刘芳芳窘得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

“这小姑娘也蛮可怜的。”有人道。

“是的呀。又不是什么很高的要求,只是要读书。我家那个小赤佬,最好是不要读书,天天吃吃睡睡,打打游戏。”

“初三的学费会有多少?不是说九年制义务教育嘛。”一人道。

“也没有多少,你就做做好事,把学费给她好了。”另一人戏谑道。

那人嘿了一声:“不是我不肯给。当初谁说要负担的,就应该负担到底。否则不成戏弄人家了嘛。”边说边朝刘芳芳看。

门卫老头对刘芳芳说:“你快点把她弄走。否则上面怪下来,倒霉的是我。”

刘芳芳气恼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家里又不是福利院,她有本事就到市政府去闹呀,我也算服了她。”

门卫老头摇头道:“我不管。反正这是你的事,你要搞定。”

“我连我自己的事都搞不定,还搞得定她?”刘芳芳叫起来,“这小姑娘难缠得很,什么事都做得出。我跟你讲,她这是在把我往死里逼呢——”刘芳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刚才孟爱军的话“逼得他没有退路,他就害怕了,就会乖乖把钱拿出来了”——没错,讨钱就是把人逼得没有退路,谁先撑不住,谁就输了。马副总比她狠,说叫警察就叫警察,一点还价也没有;王琴也比她狠,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给她,花样一个接一个,连环扣似的。无论讨钱还是被讨,她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刘芳芳怔怔地,竟委屈得想哭了。忽的大声说:“起来!”

王琴偷偷拿眼瞟她。刘芳芳又说了一声:“叫你起来没听见?”

王琴一骨碌爬了起来。刘芳芳径直朝前走,很快的,便走出了人群。王琴紧跟在后面。她人小腿短,只得加快频率,仿佛踩着小碎步似的。两人一前一后地快步走着。刘芳芳喘着气,头也不回地说道:

“我是不会把钱给你的,绝对不给——我跟你讲,你有什么手段就尽管耍出来,一样一样地耍出来。我等着呢!”

铁道局的大门口,种着一棵老槐树,树叶很茂盛,风一吹,便沙沙的响。夏天时,树下总会站着一些乘凉的人。冬天,阳光从密实的叶缝里洒落下来,满树一点一点的金色,晃啊晃的。

刘芳芳在老槐树下铺了一张席子,跪在上面,膝盖旁是一张纸,写着“一条人命到底值多少钱?”——毛笔字是底楼的老张替她写的。老张年轻时练过书法,有功底。这句话是大家集思广义想出来的。原先想写“铁道局草菅人命”,又觉得过头了,没到那个地步,怕弄巧成拙。孟爱军提议写“谁来为小老百姓做主”,大家斟酌后,觉得有些偏题,也不够醒目。琢磨了大半天,才想出这句话,意思清楚,又引人注目。还有人建议写血书,说那样效果更好。刘芳芳怕疼,坚决不肯。那人说弄点猪血鸡血也可以。刘芳芳不同意,说又不是走江湖卖狗皮膏药,不能骗人。临出门前,刘芳芳带了人丹和清凉油,还有草帽——这么热的天,她身体又不好,一直跪着怕中暑。准备工作一定要做充分。

刘芳芳选择了上班的高峰时段。走路的,骑自行车的,开车的,都凑过来看热闹。很快的,刘芳芳身边便密密实实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

大家都很好奇。

“这女的是谁啊?”

“好像是前不久死掉的那个搬运工的老婆。”

“听说赔的不多。当然不服气了——嘻,这下有好戏看了。”

“再闹也没用,领导才不吃这套。领导要是吃这套,就不叫领导了。现在的领导啊,嘿,心都是钢筋水泥做的——”

“嘘,别说了,马副总来了。”

马副总下了车,朝这边走来。人群给他让出一条道。他看见刘芳芳,一愣,再瞥见地上的字,眉头立刻蹙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马副总对围观的人说:

“去去去,不上班,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人群渐渐散开了。马副总对刘芳芳说:

“你这个人啊,准备闹到什么时候?这里是国家单位你晓不晓得?你在这里胡闹,影响大家正常工作,情节有多恶劣你晓得吗?”

刘芳芳摇摇头,说:“马副总你搞错了,这里是大马路,人人都可以来的。铁道局在里面,我又没有进去。大家高兴过来看,我也没有办法。”

马副总怔了怔,咳嗽一声,又道:“我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个,我劝你不要再玩花样了。对你没好处的。”

刘芳芳说:“我没有玩花样。我是实在没法子了,只好跪在这里。我现在跟地铁里讨饭的没啥区别,都是求人家给我一口饭吃。”她说完,便伏下身子,头碰着地,动也不动。路边不时有人经过,见到这情景,都过来看,摇摇头,或是笑一笑,走了。马副总怔了一会儿,没法子,也只好进去了。

太阳晒得厉害,刘芳芳戴上草帽。膝盖有些麻了,她捶了捶。过了一会儿,旁边来了个卖棒冰的老太婆,头上包块毛巾。她朝刘芳芳看,操着外地口音说:

“这块地方是我的,我一直在这里卖棒冰。”

刘芳芳忙道:“对不起对不起,阿婆,你借我用几天,我有急事。”

外地老太嘿了一声,说:“你急得过我吗——我不把这些棒冰卖完,家里那几口人晚上就要饿肚子了。”

刘芳芳叹了口气,把地上的纸往旁边挪了挪,腾了一小块地方出来。外地老太走过去,将棒冰箱子往地上一放,再解下头上的毛巾,擦了擦脸。

“这么热的天,你跪在这里干什么?”她问刘芳芳。

刘芳芳苦笑:“讨饭。”

外地老太太诧异地朝她看,又朝那张纸看,可惜她不识字,只是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唉,又多了个跟我们抢饭碗的人了。”

中午时,刘芳芳拿出一个面包吃,外地老太则是自带的饭盒,白饭上放几根咸菜,还有几片土豆。两人默默地吃。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渐渐的,刘芳芳就有些吃不消,外地老太则若无其事地呦喝:“卖棒冰来,卖棒冰来!”

刘芳芳的头越来越疼,裂开似的,鼻子里呼出的气都是火烫的,眼睛也有些发花了。外地老太瞟她一眼,道:“汗出不来——你快要中暑了。”

刘芳芳吃了几颗人丹,在太阳穴上抹了些清凉油,勉强道:“没事的。”

外地老太嘿嘿笑道:“你这身子骨,讨饭不行,只能在家看看孩子。”

刘芳芳笑笑,没力气说话。头越来越重,像顶个大铁锅,很快的,眼前一黑,没了知觉,上身直挺挺地往前倒去。

刘芳芳是被铁道局的门卫送到医院的。门卫请示了局里的领导,领导说救人要紧,便将她送到附近的职工医院。医生检查了,说没什么大碍,就是中暑,吊两瓶盐水休息休息就好了。

傍晚,刘芳芳离开医院,看见王琴急匆匆地赶来。刘芳芳一愣,还不及说话,王琴已经一把扶住她,关切地说:“阿姨,你怎么了?真是急死我了。”

刘芳芳看着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索性不说了,也没力气挣脱,任由她扶着,一步步朝车站走去。

王琴问她:阿姨,你怎么会中暑的,你去哪儿了?刘芳芳没吭声。王琴又道:这么热的天,在家里休息多好,出去最容易中暑了。

刘芳芳哧的一声:“你以为我想出去啊?我不晓得家里凉快舒服啊,我有毛病啊?”

王琴被她一番抢白,也不在意,继续道:阿姨,你能不能把学费给我?

刘芳芳脑袋“嗡”的一声——又来了。

王琴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我们老师说了,如果再不交学费,我只有退学了。而且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去上学了,好多新东西都没有学到——阿姨,我好不容易才读到初三,眼看就上高中了。我不可以退学的。”

刘芳芳皱着眉头看她。王琴眼睛眨巴眨巴,咧着嘴,带着讨好的笑容。刘芳芳觉得她的笑容嫌恶无比,有小孩的泼皮,还有大人的狡黠。她不耐烦地说:“那你就去抢银行吧,去吧去吧!”

王琴不说话了,把眼镜往上提了提,扶着她慢慢朝前走。

一轮淡淡的月亮出现在远方,被云雾缭绕着,隐约着还披着夕阳的余晖。天没有完全暗下来,风还是热的,却已比白天凉爽了不少。街边的树微微摇晃着枝叶,悉悉索索的声音。

半晌,王琴轻声道:“阿姨,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刘芳芳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地仰头看天。跺了跺脚。

“真是要命——我可怜你,那谁来可怜我呢?啊?”

这一刻,刘芳芳忽然想起葛大海那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硕大的鼻孔,眉毛像炭棒一样粗,嘴唇厚厚的朝外翻,总是呵呵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坏了的黑牙。男人在的时候,日子虽然清苦,像个干瘪的果子,看着不起眼,里面却是香甜实在的;现在男人没了,果子生了虫,外面还没什么异样,里面却一点点地烂下来。

刘芳芳想:你倒是解脱了,撇下我,我该怎么办呢。

(五)

清晨,五点不到,刘芳芳推着卖大饼油条的小车,来到小区附近的自由市场。这里已经聚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贩,卖菜的,卖肉的,卖干货的,卖水果的。刘芳芳把煤筒生火,将大饼一个个贴在里面。起了油锅,面粉搓成长条,一根根扔进去。热气升上来,熏得她满脸通红。

起初人很少,渐渐的,天亮了,人也多了起来。“一付”、“两根油条”、“一个大饼,咸的”……人们拿走大饼油条,在一旁扔下几个硬币,或是一两张纸钞。刘芳芳像个陀螺那样不停地转,做大饼,贴大饼,做油条,下油条,收钱,找钱——几年前纺织厂下岗后,她就一直待在家里,也想过找别的工作,可一来没文凭没手艺,二来市道也不对,连大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她还能有戏吗?曾经干过一个扫大街的活儿,不到两个礼拜就不干了,活累,钱少,还被人看不起。葛大海说,你就待在家里吧,我赚的钱够养活你们母子的。她便安心地当起了家庭妇女,做家务照顾儿子。一晃就是好几年。

大饼油条看起来简单,里面的功夫却一点也不简单。上海滩有多少卖大饼油条的?原料干不干净,味道正不正宗,老吃的人一吃就能吃出来。上培训课那几天,刘芳芳还是花了些心思的。不认真学,做的东西没人买,亏的都是自己的钱。

生意还算过得去,看样子今天保本应该没问题。刘芳芳心情稍稍轻松了些,嘴里还哼起了歌。十点多钟收摊回家,王琴照例又在门前徘徊。她应该是回过自己家了,还换了身衣服。她看见刘芳芳,叫了声“阿姨”。刘芳芳看也不看她,只当没听见。开门进屋了。

刘芳芳打定主意,想:随便你怎么样,哪怕你死在我家门口,或者把全世界的人都叫过来,我也不会管你。

吃过午饭,刘芳芳去菜场买菜,王琴跟在她身后,既不十分靠近,也不离得很远,始终是那么十来步的距离。刘芳芳也不多话,任由她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菜场,刘芳芳买了半斤大头虾,拿在手里觉得份量不对,小贩嘴巴还硬,说不信你就去校秤。刘芳芳真的去校秤了,结果是少了二两。小贩无奈,又扔了几只虾进去。刘芳芳说再加几只,小贩死活不肯了,话讲的很难听——烦死了,总共也就半斤虾,吃不起就不要吃——刘芳芳气愤极了,想和他吵,又吵不出口,涨红了脸僵在那里。

这时,王琴出场了。她上前二话不说,抓起一大把虾就往塑料袋里放。刘芳芳愣了愣。小贩凶霸霸地道:你这小姑娘找死啊。王琴朝他看看,说:我爸爸的车就停在外面,有种你再凶。小贩被她这话说得一怔,朝外张望,依稀看到一辆警车,脱口道:你爸爸是?王琴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拉起刘芳芳就往外走。小贩愣在那里,摸摸头,兀自搞不清状况。

到了外面,刘芳芳问她:怎么回事?王琴道:这种人禁不起吓的,我随口一说,他就吃瘪了。说罢咯咯直笑。刘芳芳朝她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叹道:你真厉害啊,谁碰到你,都吃不消。王琴摇头说:我才不厉害呢,我爸爸一直说我像傻大姐。刘芳芳嘿的一声:你要是傻大姐,那天下就全是傻大姐了。

王琴哈的一笑,露出嘴角两个酒窝。

刘芳芳意识到不能和她多话,自管自走了。王琴依旧跟在后面。到了家,刘芳芳走进去,把门一关。王琴也不说话,在一旁楼梯坐下。刘芳芳从猫眼里见她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来看,便想,你倒是用功,讨债看书两不误。

傍晚时分,刘芳芳将晚饭做好,摆在桌上,拿纱罩罩了,换身衣服出来。王琴正在啃个面包,见到她,立即站起来,问:阿姨,你去哪里?刘芳芳忍不住道:你倒管得挺宽,你是我什么人?绕开她,下楼了。

赶到铁道局刚好是下班时间,刘芳芳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马副总的车开出来,便拦在前面,招招手。马副总把车窗摇下,探出头,一脸不耐:

“喂,你到底有完没完?胃口好死了是吧?”

刘芳芳走上前,说话言简意赅:“领导,帮帮忙吧,再多给一点。”她发现这阵子自己的脸皮很有长进,这么大摇大摆地讨钱,居然也不觉得尴尬了。

马副总“哎哟”一声,重重地把车窗摇上,开走了。

刘芳芳望着车渐渐驶远,好像也不感到失望。意料中的事。正如她不会把钱给王琴一样,马副总又怎么会轻易妥协呢?反正她有的是时间,无非就是每天损失两块钱车票。上午卖大饼油条,下午讨债。也蛮好。刘芳芳从王琴身上意识到——心态很重要,不能急,也不能放松,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坚持到底才有希望。刘芳芳看了看表,五点一刻。葛小江五点半到家,她要赶回去看着他做作业。这个小赤佬,都已经毕业班了,还是很不自觉。

葛小江并没有回家。刘芳芳等到六点半,意识到有些不对了,便给他的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班主任说,葛小江五点不到就放学了,应该到家了呀。刘芳芳挂掉电话,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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