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戴着面具生活,时间久了,面具就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Andre Berthiaume
清晨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我深深吸了口气坐起来,自从父亲发生意外后,我毫不费力地改掉了赖床的习惯。有阵子和柏煦一起,倒是被他折腾得起晚过几次,如今独睡,一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八点一刻,门被敲响,他左手拿着一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右手提着公文包,对我灿烂一笑,阳光都在浮动闪烁。
我接过来嗅了嗅,“下次摘靠里面的,门口那棵已经秃了。”
他毫不在意地揽过我,“花是你养的,摘来给你看才是物尽其用。”
“你借佛的花献佛,倒是低成本。”我边奚落他,边把花插在准备好的花瓶里。
“谁说的,我还有别的礼物。”说罢,他在公文包里摸来摸去,最终,摸出几粒五彩缤纷的糖果,献宝似的举到我脸前。
“这是…”我接过来,糖纸虽然漂亮,可这也太简陋了吧,简直像是…“从人家婚礼上拿的?”
他笑容一僵,八成是被我说中了,随即讨好地抱着我承认错误,“我今早飞机一落地就来了。”
今天是周末,柏煦约好回来看我的日子,自从上次他关了我的手机,早上不声不响地走掉,我就给他发了通缉令,随后诞生了这个约定。照他的说法,陆小琴那边他搞定,所以我不用担心。
不得不承认自己管闲事管得很欠抽,每次都要把自己搭进去,现在更是,好好的恋爱不谈,巴巴地往脸上贴“小三”的标签,搞得现在约会跟偷情一样。
不过还好,他和我一样乐此不疲。
我照例把准备好的早餐端上来,两人边吃边聊。每当这时,我总有轻松祥和的心情,似乎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怎么过都过不厌。
吃完饭我把拉他到花园里,给他看我种的木槿和茉莉。那几株纤细的植物,昨天陆陆续续冒出几个嫩青色的花苞,今早,碧油油的叶子间已经可见点点白花,仔细闻便有幽幽清香袭来。
“闻到么?”我俩围着一棵草蹲着,我得意地朝他眨眼。
“嗯…”他啄了下我的唇,笑得宠溺,“还留有葱花炒蛋的芬芳。”
我捶了他一把,“你没看见么,开花了诶!”
“嗯,有点稀疏,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今年。”
“喂!”我蹭得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撇撇嘴说,“难怪人家说,女人最爱得到的那个,男人却总是最爱得不到的。”
他赞同地点点头,“那我要赶紧把自己打包放在你的保险柜里才行。”
我扬手敲了他一下,“不要故意抓错重点好不好?”
他也站起来,不满地看我,“那你倒是说说,我喜欢你的炒蛋味儿有什么不对呢?”
或许我该告诉他,挑战女人的权威无论何时都是错的,不过估计沟通困难,就简省地说了句,“你…天生欠抽。”
这时,正门似乎来了客人,我从屋子侧面的花园绕过去,就看见顾以琛和一家三口。
“佳颖!”我马上笑开来,轻快地跑过去。
她看见我,愣愣地红了眼眶。
“小佳又长高了嘛~”我摸摸孩子毛茸茸的小脑袋,得到一个鬼脸儿,就见他撒丫子跑开了。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佳颖抱了个满怀。
“蓁蓁!”她抱着我哭个不停,“对不起,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困在国外回不来。”
“好了好了,”我拍拍她的背,“别哭了,我们不都是好好的在这儿,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你,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她捧住我的脸左看右看,像是我刚从战场回来一样。
“哎,你们最近都感情充沛么,昨天我妈来也是哭…”我摇摇头,阴森森地瞟了许单羽一眼,“是不是你欺负她了?”
后者马上退后一步虔诚地摇头,“我哪敢?!”小狗一样向佳颖求证。
“我俩挺好,你不用担心。”佳颖这才稍稍止住抽泣。
“瞧你那护短的样子!”我嗤笑了一句,“你们在那边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嗯,他家里基本已经默许了,这事儿挺复杂的,我慢慢跟你讲。”
我和孟佳颖以前就是寝室里最能聊的两个,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此时我看看可怜巴巴望着我俩的许单羽,先把话咽了回去,说,“别站在院子里,先进屋吧。”
他俩站在原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这才想起柏煦还在后院儿的花房里,怎么这半天也不见他出来。“你们也很久没见柏煦了吧?刚好大家一起坐坐。”我笑着往屋子后面走,却哪里还有那家伙的影子,“咦,刚才还在呢…我去找他,你们等着。”
“不用了,蓁蓁。”佳颖忽然拉住我,有些支吾地说,“我们还有事,改天再叙旧吧。”
许单羽招呼小佳回来。小不点儿跑得满脸通红,兴冲冲地把一颗糖塞在佳颖手里,“妈妈,吃糖!”
正是柏煦拿给我的那些,我不禁问,“小佳,谁给你的糖啊?”
“叔叔。”
“叔叔在哪儿?”
小佳抬手指了指屋子后面,我揉揉他的头,又塞给他一颗糖,“小佳乖,刚才的给了妈妈,阿姨这颗给你。”
“谢谢阿姨。”他冲我甜甜一笑,我觉得整个人都快乐起来。
“这家伙怎么也不出来?我去叫他。”我边说边要转身,却又被佳颖拉住。
“蓁蓁,今天算了…刚才顾院长说找你有事商量,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改日慢慢说…”
再看许单羽,抱着小佳一副“老婆最大,我不吭声”的样子,我挑挑眉,把佳颖拉到一边,问,“你们是不是听说了柏煦的什么事?”
她呼吸一窒,“你是说…你觉得他…”
“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我故作神秘地问。
“啊?”她瞬间把眼睛瞪得老大,又带着些担忧。
“扑哧,”看着她那认真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行了,我逗你的,陆小琴的事儿我早就知道了,分手也是我提出来的。”
“你…”
“呵,我也有很多话跟你说,还走么?”
她皱了皱眉,看了看许单羽,还是说,“我,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急着走,不过佳颖肯定有她的原因,“嗯,那好,下次吧。”
“你…好好的。”她说着说着眼圈微微发红。
“孟佳颖,你怎么搞的,每次都跟生离死别似的!”我嗤笑着推了她一把。
送走她俩,我回到房间,却只见顾以琛悠闲地喝着茶。
“他呢?”
“走了。”他淡然地冲我笑笑,似乎心情很好,给我倒了杯茶说,“坐。”
要不是我一小时之前还在这里吃过早饭,定然会觉得自己是他请来的客人。
“佳颖说,你有重要的事情?”我喝了口茶,细细回味刚才那两口子的反常。
“子越来电话了。”他看向我,深深的眼底闪过一抹光亮,“他在那边的研究很顺利。”
“研究什么?”我迷茫地问了一句,才发现自己确实不大关心韩子越,只知道他出国,却连出去干什么都没过问。
顾以琛依旧兴致盎然,不厌其烦地解答,“老师之前传给我的资料,只是电子版的数据,很多临床实验要重新建立,国外有较成熟的后期评定系统,子越就去了,最近评定结果出来,大大超出预期。”
“真的么?那就是说,老叶的研究复活了?!”听明白他的话,我也跟着激动起来,就是说老爸多年的研究并没白费,虽然有过惨重的失败,他仍有机会拯救其他病人。
“对,这次的研究对象,有一半在手术后没有任何应激反应,就是说愈后症状发生率已经降到了原先的一半。”
我迟疑了一下,“那就是说,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
“人的可控性要比动物强,通过谈话和其他辅助治疗,还能再降低这个数据。”他比我想象得还要兴奋,很少见的喋喋不休起来。
“那…在人身上试过么?”
这句话终于让他平静下来,“阿尔茨海默病的治疗已有先例,不过幻症还没有再尝试。”
再尝试…上一次,还是柏晗吧…我这样想着,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想让嬅姐接受手术么?”
他点点头,“这是她唯一的机会。现在监护人一定会应允,而且这项技术虽已完善,但在国内还属首例,旭山可以向国家申请免费为其手术,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不行,”我却摇摇头“这件事必须她自己决定。”
“现在她连清醒的时间都没有,你怎么判断她能否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呢?”
“正是因为如此,”我咬着嘴唇,想起了柏晗,若是没有那些自以为是的救助,或许他安好地活着…倘若嬅姐知道,醒来就必须面对至亲的亡故,还有父亲残酷的死因,她能坚持下去么?这些,我们谁又能为她做决定呢?“这是她的生活,别人无权替她决定。”
“这不止是她自己的事!”顾以琛似乎极力想要劝服我,心之切,甚至没有掩藏于以往的深沉态度中,也没有任何婉转迂回,直接质问着,“你难道不觉得这对她身边的人很不公平么?她全然感受不到的痛苦,却是成千上万倍地转给了爱她的人。”
我被他说得愣了下,虽然理解他和韩子越的心情,不过,“老顾,科技发展固然重要,可是病人有权利选择是否接受治疗。”
“不,他们没有这个权利。”他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如果,这是她唯一痊愈的机会,你也要因为她自己不能决定而放弃?”
我想了想,没想出合适的“是”或“否”,只能笑笑说,“起码现在的目标,已经从让她认清现实,降低到了能使她做出决定,我信心倍增!”
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却也没想以往那样顺着我,闷着头喝了会儿茶就离开了。
我心里一直为那个手术的可能性忐忑不安,若是能让她清醒过来重新开始,自然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若是注定历尽苦难,她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柏晗?
我决定再去看看嬅姐。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一阵敲打碰撞,门被砸得咣咣作响。一对正往楼下走的中年夫妇嫌恶地抱怨,“天天这么折腾,我这心都慌,昨晚也没睡好。”
“算了,人家养个疯子也不容易…”
“谁没说她不可怜啊,不过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吧,好歹送到精神病院去…”
声音渐远,我心里堵堵的,深吸了一口气敲了门。
可能是屋里太吵,老人家很久之后才来给我开门。
“阿姨,嬅姐她这是…”
她一脸愁容,动了动下垂的嘴角,说,“在屋里闹呢,经常这样…你晚些再来吧。”
“不要紧,我去看看。”
“可她…”老人松垮的眼皮抬了抬。
我尽量轻松地说,“没事,我见得多了,很正常。”
她没再坚持,把房间的钥匙递到我手上。
开了门,摔打声立马停了下来。她手里举着一个枕头,刚把桌上的物件扫了个干净,一转身就看见了我。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只见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缓和下来,严厉中带着些嗔怪,对我说,“娇娇,你跑哪里去了?”
这回换我傻眼了,脑子里徘徊着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个小女孩儿在学校交了新朋友,她妈妈去开家长会,却被发现根本没这么个学生,于是妈妈赶紧让女儿转了学,后来那小女孩儿说,没关系,某某同学已经住到咱们家了…
左右瞧了瞧,确实没有娇娇或者某同学的影子,我只能把十几年前的借口搬出来用,“我…我去同学家玩儿了。”
她走过来,一把抱住我,说,“你这孩子,不知道妈妈会担心么?”
“对,对不起。”我心虚地侧头看了看她的脸,却只看到担心和疼爱。她竟丝毫没看出,她女儿作为一个小学生,未免太过高大?!
她抱着我的手渐渐收紧,“是妈妈对不起你,你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买,你不要讨厌妈妈…”
听她温柔地呢喃,我心里也变得酸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健健康康的。”
一滴泪打在我肩上,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却听她说,“你不是娇娇吧,你是谁?”
此时我还趴在她肩上,努力扮演她八岁的女儿,听她这么一问,不禁尴尬地退开一步,“我…咳,我是个医生。”
“我病了…是么?”她揩了揩眼角的泪。
我惊异地看着她,清亮的眼睛不是初见的目光涣散,也不是沉浸在幻觉中的幸福,她此刻眉头紧锁的样子似乎是…清醒的?!
“你知道…自己病了?”我试探着问。
她点点头,“我常常做噩梦,梦见老张和娇娇出事,梦见父母伤心流泪,也梦见过你这样的医生。有时候愤怒无法控制,常常头疼...”
原来在她的世界里,梦和现实是颠倒的。那么,她现在为何能坦然面对这个所谓的噩梦呢?“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必须要为一件事负责,而那件事非常痛苦,可能让你生不如死,但是你若不承担,就必须由你母亲替你承担…”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言枯词穷,有点语无伦次。
“如果别无选择,只能沉睡在噩梦里,我宁愿睁着眼睛了结一切。”她再次意外地理解了我,然而眼泪已经出卖了她的良心。
我没再逼问她什么,任由她再次从短暂的清醒中迷失。不过我将手术治愈的可能性转述给了她母亲,一个站在门口默默流泪的女人,同样等待着救赎。
“治吧。”她声音虽然浑浊却铿锵有力,似乎能听出坚强,“嬅儿这辈子怕是也难再…希望她能对社会有点贡献。”
她的话深深敲打在我心上,或许正如顾以琛所说,这不是李嬅一个人的事,老人也听到了女儿的选择,如果仍然坚持,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