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与其他民族相比，中国人更真诚地认为，他们的黄金时代在远古。古代的圣人，谈到更古的“古人”，口气极为崇敬。孔子也声称自己并非创立者，而是传道者。他的使命是把长久以来湮没和曲解的远古知识收集起来。正是他的勤奋，才成就了伟业，使他成为本民族崇敬的“至圣”。他联通古今，传道授业，成为真圣人的代表。儒教一些门徒认为，有了明君，才会有良民。君是盘，民是水；盘是圆的，水就是圆的，盘是方的，水也就是方的。由这个理论可以推断，明君时代，美德的芬芳四处飘香。有时，不识字的苦力都会告诉我们“尧舜”时期夜不闭户，因为没有小偷；在路上丢失了什么东西，第一个发现这件东西的人就会守在那里，直到有第二个人来，他才走开，这样一个替一个，一直等到失主到来，完好无损地交给别人。
有一个流行的说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今不如昔。这种厚古薄今的倾向不限于中国和中国人，全世界都是如此，只是中国人对此深信不疑的程度，则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一枝独秀”。古代文献记载了古代的一切美德，现代不过是沿用继承，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文献备受推崇。中国的善男信女，看待《四书五经》，就好比虔诚的基督教徒看待希伯来语的《圣经》一样；它们都是被认为包含了传统的最高尚的智慧，无论古今，一样适用。一位优秀的儒士不会相信《四书五经》还需要增补，好比一个优秀的基督徒无法相信《圣经》还需要修订一样。他们一致认为，事情已经完美了，再要让它更完美，纯属多余。
众多虔诚的基督徒，用《圣经》的“文本”作依据，去解释《圣经》作者心中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同样，儒士也时常会发现，“先圣”不仅是关于现代政府一切行为的指路明灯，而且也是古代数学甚至现代科学的开山祖师。
古代的经典造就了中华民族，也造就了政府体制，不管这个政府体制具有什么性质，它的顽强执著却是勿庸置疑的事实。自保是民族的首要原则，一如它是个人的首要原则一样。因此，一种统治方式经历了久远的年代还运用如初，虽然这并非举世无双，但人们对它的敬意，与他们对《四书五经》的敬意是非常相近的。有背景知识又在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要是想弄清并解释中国政府的历程，那么，他的发现一定是十分有趣的。我们有把握这样认为：他一定可以清楚地看到，为何别国经历过的内部革命，中国却没有经历。有这样一个故事，某人造了一堵石墙，六英尺厚，四英尺高。邻人问他为何造这样一个怪物，他说设计思想是这样的，当墙被吹翻之后，反而会比过去耸立得更高！在任何情况下，中国政府都不可能被吹翻，它是一个立方体，一旦翻倒，也只是换个面，其外表与内涵还都是一如既往。这一过程反复出现，教会中国人：政府演变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如同我们知道猫即使从高处摔下来，仍然能用脚落地一样。人们深信，设计者和建造者有着超凡的智慧。任何改良建议，无异于异端邪说。因此，古人无比的优势，是建立在后人明摆着的劣势的基座之上。
明白了这些之后，我们就不难理解中国人因循守旧的根基在哪里。中国人与古罗马人一样，认为行为与道德是互换的概念，同出一源，本质相同。对中国人而言，违反风俗习惯就是犯禁。他们不必因此就去追寻这些风俗的本真意义。中国的风俗被一种本能果敢地保卫着。相似的本能则驱使着一头母熊保护幼熊。这不仅仅是中国人的本能，它属于全人类。我们注意到一种普遍现象：千百万人准备为某种信仰而献身，但他们却不理解这种信仰，也不会按照这个信仰的具体信条去约束自己的生活。
中国的风俗，就像中国的语言一样，我们不知道是怎样形成的。风俗就像人类的语言，一旦成形，就难以改变。但是，中国的风俗和语言的形成条件，各地不同，因此我们就看到了各种奇怪的风俗。这种不同状况，一句谚语道出：十里不同俗。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让人听不懂的各地方言。风俗和语言一旦固定下来，就像石膏一样，你能摔碎它，但不能改变它，起码理论上是这样。但实际上任何理论都会有变通。任何风俗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有相应的条件，就会发生变化。
最能体现这个道理的证据是，满清统治者在所有中国臣民中推行一种全新的发型。这种明确的屈服标志，当然遭到许多中国人的拼死反对。但是，满清不辱使命，不改初衷，使之成为忠诚清廷的标志。我们目前看到的一切便是其结果。中国人如今自傲于自己的辫子，胜于骄傲于自己的服饰。现在，只有广东和福建两省当地人还残存着对清廷的仇恨，他们用头巾来遮盖民族耻辱。
佛教进入中国，也是靠战争开路的，很多人为此牺牲；但是，一旦佛教完全扎根下来，就同中国当地的道教一样，难以替代。
中国的风俗从古至今，没有改变。很明显，原因在于人们一直假定既成事实是正确的。长期的习惯，是可怕的暴君。无数人习惯于这种风俗，从来不问其起源和原因。他的责任是遵守，于是也就只遵守不思考了。无疑，这个帝国各地方的人，宗教信仰的程度差别很大，但有一点是绝对肯定的，即“三大教”的仪式虽有千百万人奉行，但他们却缺乏对这些宗教的信仰，一如他们缺乏对埃及象形文字的了解一样。要是问及某种特定宗教习俗的原由，下列两种回答是最普遍不过的了：一是认为这种与神沟通的全套方法是古人传下来的，自然有其“硬道理”；二是认为“大家”都这样做，也随大流。在中国，机器带动齿轮，而不是齿轮带动机器。既然人们都在这样做，那么，跟随就行了。
蒙古有个风俗，每一个够档次吸鼻烟的人，都得把这玩意给朋友分享一下。这些够档次的“帅哥们”，每个人都携带一个小鼻烟壶。他一旦碰到朋友，就要把这个小鼻烟壶掏出来，让每个人都吸一吸。要是这个带着鼻烟壶的“帅哥”，他的鼻烟壶“很碰巧”地没有烟料了，也得把空鼻烟壶传递一圈，客人也会径直拿来，要把鼻子假装很享受地紧缩一下，最后又把它递回去。要是客人现出已察觉鼻烟壶是空的这种神情，这可不是“好表情”，而顺应常规，就是一种恰当的做法，它保全了主人的面子，这一切礼仪是先人传下来的。在许多细节上，中国人都按部就班。珊瑚早就没有了生命，但留下了珊瑚礁，因此，必须小心按航道行船，以免触礁。
有些事情必须这样干才行，那样做就不成，这样按教条办事的，不仅仅是中国人，印度的苦力习惯于用脑袋来负重，为造铁路而运泥土时也这样做。承包商提供了手推车，这些苦力就把手推车也顶在头上。巴西的苦力也像印度苦力一样负重。
一位外国绅士让巴西仆人去寄一封信，结果惊奇地看到，他竟然把信也放在头上，并在上面压了一块石头。相同的思维过程，揭示了相同的行为起因，中国人办事讲求依葫芦画瓢。我们熟悉各种关于模仿的例子：一个厨师每次做布丁时，敲开第一只鸡蛋总是把它扔掉，这是因为他第一次看人做布丁时，第一只鸡蛋碰巧是坏的；一个裁缝在一件新衣服上也缝上了一块补丁，因为给他做样子的那件衣服上恰巧有块补丁。这样的故事无疑夸张了中国人的特性，虽无恶意，却十分逼真。
每一个熟悉中国习俗的人，都能举出不少例子，证明中国人敬仰祖先。中国人的这种做法，在我们看来是不行的。我们只有理解了其中的道理，才会照搬祖先的做法。在一个南纬北纬跨度二十五度的国度，整个帝国按照固定的历法，人们必须统一脱下皮衣，戴上草帽，这表明祖先就是不可违逆的神。在某些地方，冬天只有靠炕来取暖。要是一位旅行者来到这样的地方，正赶上一场寒流，就会发现不管怎样也说服不了店主把炕烧热，因为不到烧炕的季节！这样的事情太常见了。
我们都知道，中国工匠拒绝采用新方法，但也许最为保守的是一位给外国人烧砖窑的工头。有一次，让他们烧制一批方砖，比当地流行的尺寸稍大一些。这只要按要求准备一个木制的箱子，再做一个模子即可。等到问他们要砖时，砖头却没有烧制出来。让工头对此解释，他却说拒绝参加这样的“创新”。还蛮有理由地说，普天之下就没有这样的模子！
任何一位与中国有密切联系的人，与这个伟大帝国的前途有点利益关系的人，都不能不看到，因循守旧阻碍了外国人与中国和中国人的联系。19世纪最后的25年，注定是中国历史的关键时期。大量的新酒已为中国人准备好，但中国人只有用旧酒囊来装。由于中国人因循守旧的本能，到现在才接受了一点新酒，即使是只装那么点酒，新瓶还在制造中。
当前，中国对待西方的态度是拖延，被迫接受新东西。根本没有主动的愿望，甚至不想放弃旧东西。就像我们看到古老的泥屋子，早就应该复归尘土了，却用简陋的泥柱子撑在那里，延迟那不可避免的倒塌。尽管旧风俗、旧迷信、旧信仰已经过气，可人们却还在抱残守缺。“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说过，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变化的过程可能长久受阻，之后却会狂飙突进。
以前，引进电报时，某省水师提督还向皇上上奏，说，当地人对这一新发明极为仇恨，以致电线都架不起来。但是，一旦与法国开战，电线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架了起来，该省政府马上设立了一些官方电报局，而此举大受欢迎。
许多人相信风水，这差不多成了在中国修建铁路的最大障碍。几年前，第一条很短的铁路，建在开平煤矿的一个出口，要穿过一大片中国人的墓地，结果得迁坟让路，就像在英国或法国做的那样。要是情况只是风水与蒸汽机的较量，那么，只要看一眼分为两半的墓地，就足以让人明白风水永远不是蒸汽机的对手。这条线路后来延展时，进度缓慢，其原因明显在于财政方面，而不在于风水八卦。
在重大事情上，中国人因循守旧的本性，也不得不变通祖法，对祖先显得不敬。在中国，最得遵守的规矩莫过于守孝：要是一个官员死了父母，他必须回家居丧守孝。但是，尽管他多次“声泪俱下”地哀求，皇帝却还是命他继续掌管帝国的大小事，而他本应回家为母居丧守孝的。中国最牢固的礼仪莫过于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因此，最近一次更换统治者时，皇位由旁系继承，继位的年轻皇帝，其父亲还活着，有两种选择，必须选择一个：要么自杀，要么永远退隐。因此，光绪继位，醇亲王就得辞职。醇亲王生病期间，他儿子作为皇帝，几次前去探望这位大臣——也就是自己的父亲。探望得采取一些变通措施，因为父亲去世前，都是自己儿子的大臣。
如上所述，因循守旧的本能，使得中国人十分崇拜祖先。但是，能理解并小心利用因循守旧这个本能，那么在同这样一个敏感、固执、保守的民族打交道时，外国人多一个强壮的保护者。只需模仿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刻意顺从现实情况，并在其受到威胁之时，竭力维护。这样，居住在中国内地或其他地方的外国人，都会像住在北京的外国人一样安全，明智的因循守旧就是最安全的卫士。看来无法通行的暗礁区，船只一旦穿行过去，就是和平与宁静的环礁湖，再也不用理会环形礁石外的狂风恶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