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栾老板终于在“合作意向书”上签了字。
在此之前,我和他的副手进行了十分艰苦的谈判。有一天我们一直谈到凌晨4点钟,我几次站起来拍着桌子和他大吵,甚至抓起烟灰缸来要往下拍,被跳起来的秘书小庄拦住了。烟灰和烟蒂撒了小庄满头满脸,她毫无愠色,劝我冷静,还从冰箱里弄来一堆冰块,包在毛巾里,要我放在前额上敷一下。我抓起那包冰甩向空中,冰块像雹子一样纷纷坠落。谈判结束时,我和那位副总像亲兄弟一般紧紧拥抱在一起,不停地说着互相祝贺和肉麻地赞美对方的车轱辘话,我激动得甚至想在那张大麻子脸上狠狠地亲他几口,被小庄硬是给拉开了。
那是在我和书丽红“星巴克”咖啡馆对谈后不久的事,所以我情绪上这么容易大起大落,也不全是性格本身的原因吧?用那位副总的话说,“你龟儿子也还是有比较深沉的一面嘛!”
总之我欢喜雀跃,心花怒放。我们杰克逊北京公司得救啦!我得救啦!哈哈!这就是当我用腮帮子使劲蹭着大麻子脸时,真正想说而又坚决不说的话!
签字以后,我在第一时间就把“合作意向书”传真给汤姆。
汤姆看了以后,在第一时间就表示同意和高兴。
然后在第三个“第一时间”里,汤姆向我宣布:我被解聘了!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对我英文听力的自信全面崩溃了!汤姆说的不是英文!——只能这么解释。即使是英文也是他们老家孟菲斯乡巴佬的土话,白人奴隶主在愤怒的黑奴面前发抖时发出的呓语!我刚刚为杰克逊公司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为杰克逊公司彻夜不眠,被人骂成“龟儿子”。为杰克逊,我虐待自己的女秘书,坐那么破那么老的旧奔驰,连洗澡的次数都已经减少到不能再少了!为了杰克逊,不管是老婆的讽劝也好,情人的嘲笑也好,我都忍受着,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为缩减杰克逊的开支,我仅仅只是把另一个情人的手机费拿来报一下子,至于员工外出办事的费用,哪怕是一张出租汽车票,我也要用计算器把实际公里数和票面上的核对一下,超出来的绝对不给报……在这种情况下,他汤姆说炒我就炒我那是毫无道理的嘛!
汤姆用的词是“我顺便通知你你被解雇了”。他还“顺便”通知我说,接替我的那个上海人三天以后就到,我必须在一个工作日内把所有的业务和文件向他交待清楚。
“听着,汤姆!”我以威胁的口吻说道,“我刚刚签了意向书,如果首席代表被更换的话,合作项目可能就要泡汤。”
“是吗?有这回事?”汤姆赖不唧唧地说,“任何合作的两方,都是以对自己有利为基础的,否则也不会合作了。”
“可是中国有他特殊的国情。首先,如果不是我,人家根本就不会找杰克逊合作。第二,在合作过程中,没有我,很多事情都难以协调。第三,……”
“还需要什么了不起的协调吗?我看这份意向书弄得很好啊。没想到你在谈判桌上还真有两下子!你应该到外交界去发展,在那里你一定可以大显身手的,说不定可以做一任驻美国大使。在杰克逊公司窝着,可真是委屈你了!”
“汤姆!汤姆!”我对着挂断的电话大叫着,“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你这就叫过河拆桥!……”
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后,我感到心情极为沉重。我失业了!真失业了!这是铁的事实!一股浊气拥塞到我的前胸,堵到嗓子眼儿那儿,我想把它吐出来,但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心乱如麻,一点头绪也抓不着,连想一想今后怎么办这个迫切的问题也做不到。太突然了!本来已经柳暗花明了,我的心境像晴朗的天空一样,我把未来的美好憧憬全部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连“书丽红事件”给我造成的阴影都被冲淡了。我陷入冗长的、甚至是惊心动魄的谈判中,抓起烟灰缸、把冰块撒向天花板,不惜孤注一掷地赌一把,我赢了!结果在点钱的时候才发现,我只是给别人做了个“托儿”,自己却已输得精光……
我抓起电话,跟栾老板接通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说的,可能是吞吞吐吐拐弯抹角吧,但中心意思是请他终止这项合作,因为负责的已经不是我了,所以合作不可能是成功的、愉快的。
栾老板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当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么聪明的人只要听我说上两句话就全明白了。所以他沉默着。
“史博士,”他说,“你是个老实人。我们从第一次见面就彼此达成了信任。我的副手对你印象也很好。”
又是好久不说话。
“但是……我们公司已经形成了相当完善的企业制度和运营机制,我们正在往新的领域发展,不瞒你说,我们在电脑行业接触过很多家企业,经过分析和比较,我们确实认为杰克逊是比较合适的合作伙伴。根据目前这份合作意向书来看,我们还是比较满意的,前景也还是比较乐观的。我很遗憾你的老板临阵换将,根据通常的情况来看,他这么做是有问题的,说明他在用人上不那么……怎么说呢?反正要是我我不会这样做。咳嗯……”他咳嗽了一声,然后好像是对他旁边的人在交待什么事情。
我拿着听筒的手在抖,呼吸变得十分困难。他在中国最富有的企业家里排名第三十几位,一定是日理万机,非常的忙。
“史博士啊,我们先往前再走一步看看吧?希望你老板会改变主意,那是最理想的了。我对你的印象非常好,这是我的真心话,我跟贺教授也说过。你这个人很憨厚,这在当今这个社会里是很难得的,我很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以后有什么事情随时打电话,不要客气。你要去四川玩儿,我来给你安排,好不好?”
推开家门以后,听到客厅里传来说话声。我顿时觉得非常不快。平时家里很少来客人,今天在我急需向唐玲玲倾诉一切和商讨对策时,却偏偏来了个外人!这真叫触霉头。而且,现在任何人都能一眼就看出来我的心情有多么恶劣。
我径自走进卧室,关上门,换了衣服,抽了根烟,不愿意去露面打招呼。可是内火攻心,急于见唐玲玲,终于憋不住了,打开门冲了出去。
客厅里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我全身都木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事情——
书丽红和唐玲玲亲密地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鲜榨橙汁、开心果、饼干、干酪和一大堆烂七八糟的零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童年发小儿在一起共同回忆温馨往事的感人气息。
我的脑子里“咣——”的一声像一口巨钟一样发出轰鸣!
唐玲玲就像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手拿夹子,从冰桶里夹起冰块,一块一块地放进各自的杯子里。
书丽红抬起头来看看我,一扯嘴角,居然对我一笑。
我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站得腿都麻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书丽红拍拍唐玲玲的手,对她说道:“那行了,唐姐,我就先走了。多保重!千万别生气!多多保重身体!身体可是自己的,一定要保重!用不着生气,啊!”
唐玲玲回握住她的手,给她左肩衣服上轻轻掸着灰尘,说:“我才不生气呢!放心吧!你也不用往心里去,没什么,不吃一堑不长一智,以后识别能力就强了,人没有生下来从不犯错误的。你也多保重。你什么时候要去我说的那家店做美容,就给我打电话,咱们一起去。你皮肤多好啊!如果保养得法,十年以后还是这样……”
“哎呀别开玩笑了唐姐!我哪有你皮肤好啊?不要说过十年,就是再过五年,我就比你显得老多了。”
“哪儿的话!”
她们俩皮肤确实都挺好,非常好!很难说谁比谁更好。
书丽红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好了,我走了。谢谢你开导我!”
唐玲玲也站起来:“自家人,不要说谢。以后什么时候想来就来。可别老说自己老,真的,小姑娘还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干什么不行?前途远大……”
“唐姐,我怎么能跟你比呀?你这么年轻成就这么大,我一辈子也赶不上。你是我的偶像。留步吧,我走了。”说着往外走去。
唐玲玲跟在后面:“别这么说。咱们是朋友,以后多沟通。”
书丽红站下来转回身推她:“别送了!别送了!怎么能让偶像送?”
“别客气!外面拐来拐去的,你都找不着门。”
“找得到,放心吧!”
唐玲玲还在推。书丽红上前搂住了她。她们抱得紧紧的。
“唐姐,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保重自己!”
“谈不上什么原谅,你要放宽心,千万别想不开。”
“你放心吧!唐姐,多多保重啊!不要生气!”
“我才不生气呢!放心吧……”
真是牵牵挂挂,难舍难分啊!
书丽红再没有朝我扫过一眼,唐玲玲压根儿就没当有我这个人。她们互相搂着往外走去。
我仍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脚步声在大门口停下来,却没有开门的声音,传来的是一片嘁嘁嚓嚓的低语。在那儿她们又谈了好久好久。我凝神屏息地侧耳听着,汗毛都根根立了起来,却什么也听不清。
门响了,然后是上锁的声音。我吓得直要从椅子上出溜儿下去,等着。可是脚步声却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接着是卧室的门“砰——”地一响。
我不知道僵在椅子上等了多久,感觉上都等了一百多年了,再等下去的话,一定会精神错乱。于是我站起来,向卧室走去。
我握住门把手,转了一下——锁死了。
“玲玲!”
听上去声音无比凄厉。
“玲玲,你开门……”
一点回声也没有。
“玲玲,你让我进去,我……”
门打开了,唐玲玲全身披挂,右手拖着一个小旅行箱。
“玲玲!”
她瞪了我一眼,一摆手,拉起旅行箱就往外走。
“玲玲!你到哪儿去?”
我抓住她的胳膊。她一甩,脱开了我的手,噔噔噔大步往外走。旅行箱是Samsonite牌的,轮子滚动时一点声音也没有。
在门口我再一次抓住了她:“玲玲,你别走!无论如何不能走!你打我吧!骂我吧!怎么着都行,就是别走,真的,别走……”
我一直追到电梯口,在等电梯的时候,我从后面抱住她,把她往后拖,她使劲一挣,手肘戳在我肋骨上,疼得我松了手。我又抓住旅行箱的拖杆,她狠狠掐我的手腕我也不放,但是也没有力气把旅行箱抢过来。
我和她一起进了电梯,我一直在说“回家吧!回家吧!回家吧!”可是她无动于衷。出了电梯时,保安站在大厅里,于是我住了嘴,紧紧跟在她身边。
来到漆黑的大街上,我摇撼着她的肩膀说:“我求你!我求你!求你回家!我要好好跟你谈!我错了!你别走!走不是办法!回家吧!……”
唐玲玲举起了手臂。一辆出租车悄然驶了过来,停在我们旁边。它停得那么准确、那么合适、那么不远不近不偏不倚。唐玲玲一伸手就打开了车门。
我使劲扒住车门框:“你先别走!你再听我说一句话!就一句!喂,司机,师傅,先生,你走吧,我们不要车了……”
唐玲玲把旅行箱扔进了后座。
司机回头看看,问唐玲玲:“行李放到后备箱吧?”
“不用了。”
她弯下腰往里钻。
我一手把住车门,一手揽住她的胳膊:“你别走!要走我走,好吗?我走得了,应该我走。你回去吧!我走……”
门砰地一声撞上了。我趴在玻璃窗上,鼻子压扁了,手掌啪啪地拍着玻璃。
“玲玲!玲玲!你下来!我走。你下来,我跟你说!玲玲……”
车响了两下喇叭,慢慢移动了。唐玲玲坐在后座上,直视着前方。然后突然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目送着车的红色尾灯向路的黑暗尽头冲去,排气管里排出了一股黑烟,掠过尾灯的红色光区消失在黑夜里。车到十字路口时,尾灯已经变成了两个几乎看不清的小红点儿,然后向右一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