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出纳没在办公室,吴会计说大概是请假看病去了,三五天回不来。蒙克图长长叹了一口气,又一次空手而归了。
接下来的一周里,蒙克图又跑了好几个乡镇去讨账,结果都是无功而返。不过,他在苏米格乡还是有一点收获的,虽说没讨来钱,却也讨#了几句让他欣慰的话。雷乡长一见面就说:“哎呀,你是给我们乡帮大忙啦,你给我本人也帮过大忙。这点儿钱你放心,放你的七十二个心,一分也短不下你的。乡上一有了钱,我就立马派人给你送去。”
“雷乡长真爽快。”蒙克图说,“有你这几句话,八十四个心我也放啦。”因为这是蒙克图对苏米格乡的首次造访,雷乡长还特意请他喝了酒,陪酒的是乡上的女秘书。这女人蒙克图认识,是旗作家协会主席,在文联开会时他俩打过几次照面,因为蒙克图也在文联担任耆一个虚职,是旗美术协会主席。
三个人在政府餐厅里一落座,雷乡长就谦恭地说:“你俩都是咱旗里头大名鼎鼎的艺术家,肯定能有共同语言,所以我就找到一块儿啦。我嘛,文化层次低,俗人一个,又没什么酒量,再说啦,我当这么个小萝卜头,穷事儿还不少,说不定一阵儿就有人找我,一句话,你俩一定要尽兴,不要管我。”
雷乡长话音刚落,就从窗外传来一阵吵闹声。乡秘书举目一看,有点慌张地说:“坏了,傻四子又来了,还领着他的宝贝女儿和新女婿呢。”
雷乡长敏捷地躲到墙角,示意乡秘书出去应付一下。乡秘书刚一开门,那三个人就来到门口了。乡秘书说:“乡长不在这儿。”
“谁说不在?我明明瞅见他提的个酒瓶子正倒酒哩。”傻四子说着话,就一把推开乡秘书闯了进来。
“又有什么事儿?”雷乡长只好迎上前去说,“连一顿囫囵饭都不叫我吃。”“雷乡长你可得给我的女子做主。”傻四子说,“她的舌头叫人咬啦,烂得连话都不会说啦。”
“叫谁咬啦?”雷乡长问。
“还有谁哩。”傻四子指着他的新女婿说,“就这个坏反。”
“你为什么要咬她的舌头?”雷乡长冲着傻四子的新女婿问。
“我亲她来啦。”傻四子的新女婿垂着头说。
“亲倒是可以,你为什么咬她?”傻四子问。
“不小心新女婿说。
“不小心。”傻四子凶巴巴地说,“你吃的灯草,说得轻巧。尿尿不捉,你耍什么蛇探头。不小心你咋没把自个儿的舌头咬烂?”
“也咬烂过几次新女婿说,“在吃肉的时候。”
“行啦行啦,我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雷乡长说,“到医院看看,回家缓两天就好啦。”
“还不是大事儿,人命关天还不是大事儿?”傻四子说,“要是把舌头咬掉,我的女子就没命啦。”
“没那么严重雷乡长说,“回去吧,快回去吧。”
“不行。”傻四子说,“今儿说不出个渠渠道道,我就不走。”
“你想怎样?”雷乡长问,“你到底想怎样嘛?”
“就俩字,离婚。”傻四子说,“我想叫他们离婚。”
“离婚是法院管的事儿。”雷乡长拿起手机说,“你要是再黏,我就叫警察先把你抓起来再说。牛吃了赶车的,你还没王法啦,你。”
傻四子终于领着他的女儿和新女婿,骂骂咧咧地走了。他显然对雷乡长轻描淡写的处理而愤愤不平。
雷乡长的目光将傻四子一行送走后,便又迎来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哭丧着脸,似有一肚子委屈等着倾诉。老太太一进门,二话没说就要下跪,却被雷乡长和乡秘书架住了。两人将她搀扶在一把椅子上,老太太便大放悲声地痛哭起来。雷乡长赶忙劝慰道:“大婶不要着急,千万不要着急。有什么伤心事儿慢慢说。不怕,有我给你做主哩。”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前不久老太太得了重感冒,儿媳妇便领着她到乡卫生所看医生,医药费花了整十元钱。老太太本来是要自己掏腰包的,却被儿媳妇拦住了。儿媳妇说妈,咋能叫你掏钱哩,这儿有你儿子的公费医疗证。老太太当时很激动,为自己能有一个在乡镇中学教书的儿子而万般自豪。没想到刚走出卫生所的门,儿媳妇就拉下脸来跟她要钱,说医疗证上的钱也是钱,要是花不完,到年底还给取哩。她只好掏出十元钱给了儿媳妇。可儿媳妇说,还有一毛钱的挂号费哩。说一毛钱也是钱,是钱就不能随便抹掉。老太太捜腾了半天,身上没有零钱,便将一张二十元钱的钞票给了她。儿媳妇返还了那十元钱,说自己身上也没有零钱,过几天再给她找钱。昨天夜里,老鼠咬烂了老太太的锅盖,于是今天一大早,她就赶来镇子上买锅盖了。可最近锅盖涨了价,老太太没带够钱,就去学校里找儿子要钱。她知道儿子是不会随便给她钱的,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找头。儿子将她领到自己家里,问自己的媳妇有没有那么回事儿,说要是有,就赶快把钱找给她。儿媳妇却撕破脸皮说,你给了我二十块钱是不假,可我当时就找给你十块,挂号费跟跑腿的工钱我还没跟你算哩。老太太据理力争,便跟儿媳妇吵了一架。老太太年迈体弱,最后只能以失败告终。他只好求儿子为自己做主,可儿子却无可奈何地说,当时没立下字据,又没有证人,从法律的角度说,也只能维持现状了。
老太太的陈述让在场的人啼笑皆非。雷乡长问:“你的儿子是不是亲生的?”
“咋不是我亲生的儿子。”老太太说,“我十八岁那年,亲自把他养在炕上的呀。”
“亲生的就好,亲生的就好,”雷乡长说,“看我完了咋收拾他。就算不是亲生的,我也饶不了他。”
“你可不能把他打坏呀,乡长,”老太太央求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指望他收尸哩。”‘
“这你放心,大婶,”雷乡长说,“我不会动他一根寒毛的。我说的收拾,是要教育他。”
这时候,乡秘书掏出十元钱,摁在老太太手上说:“快去买锅盖吧,儿子跟儿媳妇的事儿,有乡长给你做主哩。”
“我咋能平无故拿你的钱哩。”老太太躲疡疫似的躲着钱说。
“拿着吧,就当我是你儿媳妇。”乡秘书自觉失言,便又改口道:“就当我是你的亲女儿。”
“还是咱的大作家觉悟高呀。”雷乡长说,“大婶你就拿着吧,你不是白拿。等我跟你儿子要来钱,再还给她就行啦。”
老太太仰起老泪纵横的老脸瞅瞅雷乡长,转而又瞅瞅乡秘书,便下决心似的拿着钱走了。老太太一出门,雷乡长便叹息着说:“可能马上还有人找我。唉,下辈子我宁讨吃也不当官儿啦。”
乡秘书倒显得很兴奋。乡秘书说:“今天的事儿太有意思了,能写两篇中篇小说。我晚上就写。”
蒙克图对乡秘书的话一点也没在意,倒是雷乡长的那句话引起了他的浓厚兴趣。
“你说宁讨吃也不当官儿蒙克图说,“官儿真的就那么难当?”
“难当,难当,太难当啦。”雷乡长说,“尤其是我们这些小萝卜头,天天跟老百姓打交道的芝麻官儿,就更难当啦。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得应付。”“听说有的人为了当官儿,恨不得倾家荡产。”蒙克图说,“你好不容易当上啦,咋又叫起苦来啦?”
“你们不在其位,体会不到。”雷乡长深有感触地说,“忙里忙外倒搁在其次,关键是把心掏给老百姓,也落不下个好。在老百姓眼里头,我们这些人好像都是庄稼地里头的害虫。当然啦,这也不能全怪老百姓,当官儿的里头确实有些儿不争气的,坏了我们的名声。我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呀。咳,这年头,当官儿就是当害虫。”
雷乡长的一席话使蒙克图颇受感染,他那不堪一击的城府中甚至萌发了一种抽象的恻隐之念。相比之下,蒙克图倒觉得自己很幸运,凭着本事吃饭,天不收地不留的,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
酒过三巡以后雷乡长的手机果然响了。雷乡长只好将乡派出所的胡干事叫来斟酒,自己抽出身子应付别的事情去了。胡干事一进门就说:“我只管倒酒,不能喝酒,因为公安局是有禁令的。”
“你看着我们俩喝酒,要是你肚里头的酒虫子打起架来怎么办?”乡秘书半开玩笑地说。乡秘书操着一口不大规范的普通话,听上去多少有些做作。
“干我们这一行,主要就是管打架的。”胡干事也半开玩笑地说,“持刀持枪的歹徒我们也能制伏,几个酒虫子又能咋的。”
在三个人的谈笑声里,一瓶酒不知不觉就被喝干了。蒙克图起身要走,却被胡干事拦住了。胡干事说:“雷乡长前安后顿,叫我们一定把你陪好。你这阵儿拔起屁股一走人,叫我咋好交代。”
“我已经喝好啦。”蒙克图说,“再喝就要醉啦。”
“喝酒图醉,耍小姐图贵嘛:乡秘书说,“醉了怕什么,乡上有的是车,把你送回去不就行了。”
“可我还骑着自行车哩。”蒙克图说。
“把车后盖儿打开,把自行车绑到上头就捎回去了。”乡秘书说,“咱俩长圆再喝一瓶,你连我个女人也喝不过还行。”
蒙克图只好坐下来继续喝酒。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酒量,倒是有些担心乡秘书的酒量。像乡秘书这样的喝家,两个人恐怕也不是他蒙克图的对手。问题是他对乡秘书这个人没有多少好感。对于作家,他本来也是很崇拜的,可自从乡秘书当了作家以后,他就觉得这个称号太廉价了。他尤其崇拜那些有自信心的文人学者,可乡秘书的自信,总让他觉得是超越了某种极限。更让他担心的是,乡秘书的神经像蛋壳一样脆弱,万一喝出点问题来,他蒙克图的脸上怕也不大好看。不过迫于雷乡长的一片盛情,他还是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