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的气氛一开始就有些热烈。首先发言的是文联主席，主要总结了一年来旗文联在旗委旗政府的领导下所取得的骄人业绩。他着重强调了《青春的旋律》的出版发行，说这是布拉克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接下来发言的是一位叫乌力吉的副旗长。他首先肯定了旗文联的各项工作，并对《青春的旋律》的问世表示祝贺，说布拉克没有长篇小说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第三位发言人就是乡秘书了。乡秘书自从参加了区上的文代会，就觉得自己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以至于对旗里的文代会不屑一顾。在这样的心态下讲话，总是能够超常发挥的。乡秘书的发言也曾引起一阵阵的掌声。假如发言能结束在十五分钟以内，她本来是可以很风光地走下主席台的，问题就偏偏出在她的超常发挥上。她口若悬河地讲了一个多小时还觉得不过瘾，这才招来了不测。乡秘书首先讲述了自己创作的艰辛，时而声泪俱下，时而泣不成声，惹得一些感情脆弱的女人也跟着她哭了，会场几度被笼罩在一种悲壮的气氛里。接下来的话题是跟文学有关的。事实上乡秘书还没有完整地读过一本书，自然也不懂得什么是文学，好在她知道很多名著的题目和作家的姓名，讲起来似乎也左右逢源。讲话时间一长，听众就露出疲惫和不悦之色，但碍着乌力吉副旗长的面子，他们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像植物人一样等待着结局。乡秘书最后又讲述了自己作品中的成功和过人之处。乡秘书说：“为什么上级领导高度评价我的作品呢？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我的作品呢？因为我的作品歌颂了祖国，歌颂了人民，歌颂了旗委旗政府的正确领导，歌颂了改革开放以来奋发向上的幸福生活，也歌颂了布拉克的土地养育了我们。一句话，文学就要有一种歌颂的精神。歌颂什么和歌颂谁的问题是一个非常重要，也是非常值得关心的，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一位八十六岁的老太太看了我的书，含着热泪对我说，姑娘，你写得真好，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回看这么好的书，算是开眼了。当时我感觉还是有些遗憾，要是再下点工夫，本来还能好上加好精益求精的。有很多读者问我，小说里头的主人公是不是我自己的化身，我本来是无可奉告的，一般人我不告诉他，不过嘛……”
这时候，台下的刘三姐终于耐不住了。刘三姐站起来打断她的话说：“不要再自作多情啦，实际上根本就没人读过你的书，就算是有，怕连五页儿也读不下去：
刘三姐的发言一下子打破了会场的沉闷，那些奄奄一息的植物人倏地变得精神抖擞起来。他们作出的第一反应就是拼命地鼓掌，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直至将乡秘书送下主席台。最后，文联主席做了简短的总结报告，会议便不欢而散。乡秘书事后做了一些面对面的考察，这才发现她的小说真的是没有一个人通篇读过。那一刻，她感觉好像从珠穆朗玛峰的极顶一下子掉到了死海的底部，那种刻骨铭心的失落感几乎使她一蹶不振。
巴盐淖尔湖以东大约三百米处，坐落着一所孤零零的瓦房，里面居住着一位不问世事的老夫子和他的老伴儿。乡秘书听说那老夫子是个逢书必读的人，便怀揣着一丝殷殷的期待去拜访了他。老夫子原先在旗文化馆供职，退休已有好几年了。这些年他深居简出，除了天天跟书本打交道外，再没有别的嗜好。在不足五十平米的房间内，除去老两口必要的活动空间，剩余的空间全部被他的书本占有着，颇有些汗牛充栋的意味。有一回，老伴儿背着老夫子，将老鼠啃过的一些旧书从床底下翻腾出来，偷偷卖给了一个收破烂的人，老夫子很快就觉察到屋子里少了书。一向文质彬彬的老夫子顷刻间暴跳如雷，竟然对相儒以沫的老伴儿大打出手，老两口险些弄到了离婚的地步。老伴儿拿这个嗜书如命的家伙没有一点办法，最后只好服了输，又去废品收购站将那些书原原本本买了回来。老夫子很少与人交往，他觉得这世上好像只有一个人跟他有共同语言。那个人自称湖影居士，常常在巴盐淖尔湖畔不停地转悠，转悠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好像在寻觅一件丢失的宝物。有时候，他的目光久久地凝定在平静的湖面上，就像一位待嫁的姑娘凝视着一面椭圆形的镜子。湖影居士口渴时偶尔也到老夫子府上喝水。他一口气喝下老夫子事先凉好的一碗凉开水，便坐下来跟他聊天。不论聊什么话题，都是很投机的，这无疑是老夫子生活中最开心的时光。可湖影居士也不是天天都来的，十天半月来一次就算不错了。老夫子有时两个月都见不到湖影居士的面，这样一来，凉好的凉开水就只能他自己去喝。老夫子喝水时，常有一种驱之不散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仿佛是在豪饮一种悲壮的烈酒。
形形影影似孤翁，搭间小屋向泉林。冷眼迷离看幻客，湖上熏风日日新。书山自有阳关道，老来文章亦堪斜。一水千金意犹在，天涯咫尺见知音。也许是封闭读书的缘故，老夫子已变得多愁善感，甚至有些神经兮兮。于是，乡秘书的突然造访就使他显得多少有些惶恐。不过寒暄过后，他很快又镇定下来。
“我是《青春的旋律》的作者。”乡秘书说，“我的书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老夫子扶了扶横在鼻梁上的旧式眼镜，慢条斯理地说：“哦，那本书就是你写的。看过啦。刚看过不长时间。”
“你读我的书，总的感觉怎样？”乡秘书急切地问。
“总的感觉，哦，这总的感觉嘛，”老夫子为难地说，“你想叫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楼。”乡秘书说。乡秘书用期待的眼神盯着他。
“那我就实话实说啦。”老夫子说，“我感觉嘛，你主要是，嗯，缺少一样儿东西。”
“什么东西？”乡秘书问。
“定力。”老夫子说，“你缺的就是定力。”
“定力是个什么东西，”乡秘书好奇地问，“我咋就没听说过？”
“定力嘛，”老夫子顿了顿说，“就是生命的重力。有了它，生命受到外力作用时，就不至于失衡，还能维持原先的现状。举个例子说吧，你走在大街上，大家都用敌意的眼光瞅着你。你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可你并没有惊慌失措，还是维持着从容的心态。那么，你就有了相当的定力。”
“那么定力跟创作又有什么相干？”乡秘书不耐烦地问。
“有定力的作家，能把浑身的智慧集中在一个点上爆发，写出来的文章自然就有分量。”老夫子不慌不忙地说，“没有定力的人心浮气躁，写出文章自然也是轻飘飘的，就跟他本人一样，咋看都不入眼。”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人看上去不顺眼，对吧。”乡秘书说。乡秘书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不不不，绝对不是这个意思。”老夫子说，“我是想说清楚定力跟作家的关系。要是你不愿意听，还可以换一种说法。其实嘛，没有定力的作家，就好比没有翅膀的鸟，只能摆摆架势，假装飞翔。”
“听你这么一说，我又成了不会飞的鸟了，对吧。”乡秘书说。乡秘书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不不不，绝对不是这个意思。”老夫子说，“绝对不是。我这个人平时不多跟人说话，说错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能在乎。”
“我不在乎。”乡秘书说，“我还想请教一下，怎么才能学会定力？”
“定力可不是学来的，”老夫子严肃地说，“定力是修来的。修来的，你懂吗。你需要好好儿修炼呀，年轻人。”
“哦，说了半天，你是想让我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怪不得过去的人常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我看你是看书看得太多，走火入魔了，以后嘛，还是多到外面走走，吸收点儿新鲜空气的好。”乡秘书撇下这些不逊的话语，便气呼呼地走出门去。
“我说的修炼不是封建迷信。”老夫子冲着她的背影说，“我说的是科学。”乡秘书回头一看，老夫子已经低下了头，显然是不想面对她那咄咄逼人的表情。乡秘书压了压胸中的不平，板着脸孔问道：“那你说我该怎么修炼？”
“修炼嘛老夫子乜斜着眼睛说，“其实就是内求。”
“那内求又是什么？”乡秘书又问，“你哪来的这么多怪词儿。”
“内求嘛老夫子说着又恢复了慢条斯理的神态，“就是在内心世界里头找到一个支撑点，永久性的支撑点，这样，你就不需要向身外的世界求取太多的东西啦。”
“什么修炼内求，那叫自力更生。”乡秘书说完，一甩手就走了。
等乡秘书走远后，老夫子才冲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万般无奈地自语道：“不可教也。时下的年轻人太肤浅啦。也罢，也罢。敦厚之士，必不能为泉水淡泊之音，轻浮之子，必不能为敦庞大雅之响。”这位淡泊明志的学者，从那些来去匆匆的脚步中，似乎已经洞彻了一个女人命定的结局。
不久以后，乡秘书又受到一次精神上的重创。她在布拉克市的街道上遇见-个收破烂的河南女人，那女人拉着一辆平板车，手里的拨浪鼓欢快而又有节奏地摇荡着。乡秘书见空荡荡的车子里就放着一本《青春的旋律》，觉得甚是好奇，跑过去用手拿时却没能拿起来。原来那本书是被钉在车底板上补洞的。问及书的来历时，拉车的女人说是从女富豪那儿收购来的，一共五百本呢。乡秘书这才意识到，她卖给女富豪的那些书都被当做废品处理了。在各种书籍像瘟疫一样泛滥的年代里，这样的事情本来是再平常不过了，可对乡秘书来说，却几乎又是致命的一击，因为在不久前的辉煌中她已经失去一道最险要的心理屏障。
英文中有一个很著名的成语典故，说的是一峰健壮的骆驼被农夫役使着驮稻草。按常规的重量将驮子绑好后，农夫下意识地往上面加了一根稻草，结果发现骆驼依旧从容而立，没有任何超重的反应。于是他又加了一根，结果还是一样。他便得出这样的结论，任何一根稻草都不会对骆驼的承受力构成新的考验。于是他又一根接一根地将稻草加在驮子上面，直至将骆驼压垮。就这样，农夫的行为创造出一个新的成语，如最后一根稻草。
那最后一根稻草爬上乡秘书的脊背时，巴盐淖尔湖的命运也在面临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那天刚开完政协会议，政协委员们便在旗委书记和秦旗长的带领下到湖畔考察，为未来的旅游开发献计献策。乡秘书一时心血来潮，便献了一条不合时宜的计策。乡秘书说：“依我看，把巴盐淖尔湖建成风景旅游区是劳民伤财，还不如拿推土机把湖填平，种上一片花果树，向日葵也行，经济效益肯定会好得多。”在场的人闻言，全都露出诧异和不悦之色。几天以后，乡秘书的政协委员头衔便不翼而飞了。对于那些在开会时吃尽了苦头的政协委员们来说，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喜讯。在以往的政协会议上，他们最害怕乡秘书在临近午餐或晚餐的时候逮着一次发言的机会，她似乎总喜欢拿自己的嗓门跟那些咕咕作响的肚子较劲。她讲起话来漫无边际，而且有着很大的不确定彳生。就比如针对同一项政策条款，她上午会夸得天花乱坠，而下午又会贬得一无是处。前不久，在一次治沙工作会议上，她本来是竭力反对植树造林的，说植树是一种掠夺性开发，说一棵树就相当于一台小型抽水机，把地下的水都抽干了，地球就会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说到那时，我们的子孙后代就只能喝西北风了。而这次在巴盐淖尔湖畔，她却摇身一变，冷不丁又主张填湖种树。委员们背地里管她叫话匣子，还特意编了这样一段顺口溜：
天不愁地不愁
就愁话匣子张开口
话匣子一开口
黄河决了口
大水漫过三贫口
鬼神也发愁
就在政协委员们为党委的决定暗暗竖起大拇指的时候，乡秘书却没能承受住这最后的一击，就像典故中的骆驼一样崩溃了。她很快就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很长一段时间，她逢人就问：“我还能活吗？我还能活下去吗？”好像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说了。
乡秘书的第一次怀孕大致可以锁定在那两次文代会之间的某一个幸福的晚上。无节制的疯跑最终导致了她的不幸流产，而流产又加剧了她疯癫的程度。乡秘书将不足三个月的生命雏形宝贝似的揣在衣兜里，时不时地掏出来深情地亲吻两下，然后指指点点地说：“你看这小眼睛，你看这小鼻子，还有这小鸡鸡，多心疼。不信你们看嘛，小鸡鸡奈得端溜溜的，心疼死人了。”
人们一看见乡秘书，多数都躲开了，也有好奇者凑过去一看，她说的那些器官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她手里拿着的无非是一根手指头长的肉棒而已。
乡秘书的丈夫只好带她去看了几位著名的心理医生。医生们都使出了各自的绝招，可最终未能奏效。乡秘书的丈夫急中生智，忽然间想到了那位神通广大的老尼姑。他是在巴盐淖尔湖畔找到这位神秘人物的，当时她正在一块大陨石上盘膝静坐。她面对着清澈透明的湖水，忘我地受用着扑面而来的湿润而温馨的气流，仿佛在进行一种无微不至的沐浴。她双目微闭，像小学生背课文那样背诵着一些类似诗歌的经文：
受制于激情属性的快乐，来自感官与感官对象的接触，开始时像甘露，结束时像毒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