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的俄国兵就靠坐在黑土岗上面的一条堑壕里。他现在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在他面前横躺着，已变成一根焦黑的骨头。若不是烈火炼合了伤口，他也许活不到现在的。从旁边那些支离破碎的死尸来看，他们曾遭到炮弹或炸弹的猛烈攻击。看见司令员走过来，俄国兵便虔诚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点什么。司令员见他用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便解下水壶递过去，可他却坚定地摆摆手，表示不要这个。司令员又从干粮袋里掏出一块煎饼，他还是摆摆手，嗓子里发出一种变态的叫声。司令员听不懂他的意思，就只好叫小个子通信兵过来帮忙。小个子通信兵正在堑壕外的―道土坎旁边研究两条断臂，其他的战士也全都挤过去围观。对于这些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来说，断臂本不算什么稀罕之物，可这两条断臂实在是不同寻常，两只手在一起紧握着，而且都是右臂。一名战士半严肃半风趣地说，这就像一幅没画完的画，这两个人的身子还在画家的心里边儿呢。另一名战士却说这更像一张照片，摄影师只想要一个握手的镜头，故意没把身子照进去。小个子通信兵小心翼翼地将两只手臂提起来说，这哥儿俩关系不错，没准儿还是亲兄弟呢。他好像还想说点什么，猛然听见司令员叫他，于是，就跑过去跟俄国兵搭上了腔。
“你想要什么？”小个子通信兵问。
“我要枪。广俄国兵说，我想借他的手枪使使。
小个子通信兵转达了俄国兵的意思后，司令员犹豫了，可俄国兵还在一个劲地哀求着，看着他极度痛苦的表情，司令员终于下决心似的满足了他的要求。俄国兵欣喜若狂地接过手枪，行军礼似的拿枪口顶着自己的太阳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一名老战士深受感动，提议将这些勇士的遗体就地掩埋，可司令员没有同意。司令员说估计俄国人很快就要来打扫战场的，要是把遗体埋了，这些人没准儿会给列人逃兵的名单里去呢。
部队鸣枪告别了俄国兵的遗体，便带着婴儿继续向前进发。一路上，婴儿一直熟睡着，没有一声啼哭。他们在巴古克拉山上宿营时，在一深深的山洞里发现了一个潜心修炼的和尚。这位和尚曾经是一座寺院的住持。寺院被日本飞机炸毁后，他独自一人幸免于难，于是便告别了晨钟暮鼓的召唤，只身躲进这深山里做了隐士。司令员对和尚说，部队近期可能还有仗打，带着个婴儿很不方便，看能不能将她留在山上。说如果高僧肯帮忙，部队将留给他足够的钱，到山下买些婴儿食品。说如果能在山下碰上一个合适的家庭，将婴儿寄养在那里也行。和尚细细端详着婴儿，说她虽是个女婴，却与佛门有缘，便爽快地答应了。部队开拔以后，这位和尚一边继续潜心修炼，一边默默地承担起抚养女婴的重住。
这个从九死一生中存活下来的女婴，自然就是后来的老尼姑了。
九岁以前的老尼姑从未见过巴古克拉山以外的世界。活跃在她视野里的生命，除了那位清心寡欲的和尚，就只有树冠上和天空中的那些鸟类。维系她生存的最简单的衣食都是由和尚从山下化来的。她每天所做的事情，除了诵经练功，就是去流淌在山间的一弯小溪里取水，沐浴，偶尔也洗洗衣服。潺渥的流水声也常常在她心底勾起一缕朦胧的欲念，一缕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那种欲念。久而久之，她便在小溪和山洞之间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有一天清晨，她在和尚的带领下做了进山后的第一次旅行。那次旅行多少也带有些探险的意味。他们逆着涓涓溪流在山岭间跋涉了一整天，傍晚时分被一座峭壁挡住了去路。这时候，似有汩汩的泉水在不远处涌动。寻着那美妙的声音，他们终于找到了三眼排列有致的月牙泉。月牙泉分布在一根突兀的峰柱周围，从泉眼涌出的清水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汇成一片，便形成了那小溪的源头。这时暮色已浓，碰巧有一弯月牙儿挂上了西天，微茫的月光下，似有袅袅腾腾的水蒸气从泉眼里升起。和尚下意识地用手指测了一下水温，果然比夜间的气温高出许多，于是他俩便将随身携带的草垫铺在地上，各自守着一个泉眼过夜。和尚说，此处山势险峻，想必离天庭不远，后半夜将有奇异天象展示。那一夜，其实她一直没有合眼，先是观赏三泉映月的奇妙景致，月牙儿坠山后，她又将目光投向峭壁的顶部，看那些飞逝的流星不时地划破寂寥的夜空。骤然间，乌云密布，风声如泣，满天的星斗纷纷隐去。不多时，和尚预测的奇异天象果然出现。七颗耀眼的明星从黑暗中接踵而出，无规则地点缀在帷幔似的天空中，将偌大一脉山体辉映得如同白昼。不知什么时候，和尚巳经凑到她的身边。和尚欣喜地说：“小熊星座显圣了，这就是我常说的那七大圣人居住的地方。你要好生记住他们的名字，并且经常念诵，切不可荒疏，就像平日里诵经那样，喀夏帕，阿特瑞，瓦希施塔，维施瓦弥陀，高塔玛，佳玛达格尼，巴尔佳。”
“喀夏帕，阿特瑞，瓦希施塔……”她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用心念诵着，直至听见袅袅的圣音从一颗最大的明星上传来：
永远想着我，崇拜我，向我致敬，成为我的奉献者。这样，你就会成功地来到我这里。我向你保证这一点，因为你是我特别珍视的朋友。
那声音听上去虚无缥缈，似乎又韬光养晦。她抬起头，再次举目仰望时，小熊星座已经隐匿在黑色帷幔的背后，而袅袅的圣音依旧在她的耳畔回响。不多时，天空又恢复了它原有的秩序。
过了些时日，和尚又带着她顺流而下，一直走到小溪的尽头。那是一个宽阔的山坳。溪水从一檐石崖上飞流直下，在山坳的一侧形成一帘震耳欲聋的瀑布后，便在那儿安家落户了。那山坳其实就是一座蓄水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湖面上微波粼粼，加上那一帘瀑布的点染，更是风光旖旎，如诗如画，但它在群山的环抱中也显得荒僻异常，亦真亦幻，几乎能使人联想起古典传说中那些妖魔出没的地方。不过对于修炼者来说，这倒也是一个难得的好去处。只可惜这一带没有像样的洞穴，否则他俩也会像溪流一样在这儿安家落户的。
这便是她在巴古克拉山脉里最远的两次旅行。
和尚常常对她说，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间，待到小修圆满之日，自会有人带她出山的。那个人身披霞衣，将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徒步而来。那个人将会成为她生命旅程中的第二个向导。她四岁的时候，弥漫在神州大地上的硝烟终于徐徐散去。战争过后的和平，如同雷雨后醒来的早晨，大地呈现出勃勃生机。应该说那是天堂离人类最近的时候。只可惜她的目光被封闭在连绵的山脉里，没能捕捉到尘世间那一最美好的时刻。也许，她压根儿就没想看到那样的景象，因为她知道，那是用无数生命的寂灭换来的。在她十五岁的那年秋天，满山的黄叶纷纷飘零的时候，老和尚在自己居住了近二十年的山洞里坐化了，留给她的只有几卷发黄的经书和史书，以及几件不上任何档次的旧衣服。旧衣服被装在一个很大的塑料袋里。老和尚临终前说，只要把袋口封好，这些衣服一百年也不会风化。老和尚还说：“我走了以后，肉身还活着，它会陪伴你做完小修。遇到什么难事就向它诉说，我会在暗中襄助的。”
那时的老尼姑其实并不老，还只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当然了，老鼠和老鹰也有不老的时候，老师就更不用说了，只不过是一些约定俗成的称谓而已。老尼姑虽然不老，可她的辟谷功已经修炼到不动人间烟火的地步。她借助空气中的能量就足以维持生活。她整日里在老和尚隔壁的一孔较小的洞穴里闭目打坐，像冬眠的动物一样不食不泄，静静地消磨在寒来暑往的漫漫时光里。山风吹来的时候，洞外的那株山樱桃树便不停地摇曳着，偶尔也抖落几颗挂在枝头的果实。她便微微睁开双目匍匐到洞口，一颗一颗地拾起来将它们吃掉，然后用内力将樱桃核掷出去很远。她吃那些果实不是为了充饥，而是要让樱桃核从果实的肉体里早一点解脱出来，在遥远的时空里长成一些枝繁叶茂的山樱桃树。
即便是得道之人也逃避不了孤独的袭扰。用一句中国文人的话说，那便是高处不胜寒了。老和尚坐化后的一段时间里，老尼姑就成了巴古克拉山上唯一的守护神，她用自己已有的定力抗拒着来自心灵深处的孤独。那是一种一望无际的孤独，它像灵魂一样，不停地游走在崇山峻岭之中，游走在玄远而寂寥的穹苍之巅。在这与世隔绝的洞穴深处，老尼姑除了能聆听到冥冥中的神谕外，就只有洞外的枝头上百鸟的鸣唱。久而久’之，她竟然能够听懂好几种鸟语了。当她用心灵跟那些小鸟对话时，那巨大的孤独便也消失得无影无形了。在神奇而庞杂的生物圈内，交流与沟通总是无限的。许多的鸟儿似乎也听懂了老尼姑的一些语言，有一只信天翁甚至从她默念的经文中获得了灵性。这只庞然大物总是在黄昏时现身，这时候，别的鸟儿都巳经归巢了。细嫩的树枝承受不了它那沉重的身体，它只好斜蹲在树干的顶部跟老尼姑对话。它说自己已经皈依了佛门，打算独身到老，只是在饥饿时不得不到湖里杀生。老尼姑用半人半鸟的语言告诉它，佛道自在心中，不必在生活上过分苛求。佛道的宽容使信天翁感到了莫大的慰藉。有一种鸟语老尼姑始终没能参透，这几乎给她留下了终身的遗憾。那种鸟儿只到她的洞口来过一次，而且是孤零零的一只。那天下过一场小雨，到了后半夜，枝头上忽然响起一串陌生的鸟鸣，音色哀婉而凄怆，让她感到不寒而栗。那时候，在夜幕的笼罩下，逶迤的群山穆然肃立，仿佛也在为那孤独的悲鸣销魂铄魄。持续到天亮时，那声音便显得极度疲倦，并且微微发颤，源头上似有水波荡漾。太阳在东山坡上露头的时候，鸣叫声嘎然而止，那只鸟儿就像某种熟透的果实，从枝头坠落了。老尼姑爬到洞口一看，它已经死了，喙角上溢出紫红紫红的血液。它的体型跟喜鹊相似，披着一身黑灰色的外衣，备长的尾羽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白斑。老尼姑此后再没有看见过那样的鸟儿，也没有弄清楚那只鸟儿啼血而死的原因。有一次，她来到隔壁的洞口想问问究竟，可老和尚的遗体闭目不语。那一刻，她忽然听懂了风的语言。掠过耳边的一丝微风告诉她，悲伤是没有缘由的，那是一只多愁善感的子规鸟，也叫杜鹃，对它来说，啼血而亡只是一种平常的归宿。
童话般的忧伤解脱了一次生命的轮回将一种声音留给长夜留给长夜里的守望者摇曳在宁静的枝头最初的温馨像一抹幽魂寻一方净土的黎明在空谷中放浪。
子规鸟的结局无形中又坚定了一个神秘主义者与生俱有的信念。老尼姑再一次确信，自然界的每个生物圈内都潜伏着某种驱之不散的悲情，那样的悲情几乎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要素，甚至可以说是生命的真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