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寒冷的终于过去,春风在一夜之间吹遍了大陆,从北部冰原到南洋之畔,从照月湾到东矶山,大陆的每一个角落都沐浴在春的滋润下。
细雨淅沥,被风一吹,歪歪斜斜,打在初发的嫩芽上,冰雪消融的土地上还残留着冷冻,紧紧地束缚了根系,在暖阳的照耀下,青草很快为大地着上了绿装。
锦都也在早春的风中苏醒过来,曦站在王宫中最高的阁楼上,凭栏遥望,然而他身子不禁有些发抖——“啊切!”一个喷嚏打出来,鼻子总算通畅了些,一旁的侍女连忙地上手帕,曦随便抹了一把。
“老师好些了么?”
另一个侍女低声道:“禀报星主,不曾。”
“嗯……”曦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老师的境况也不好过,也许撑不过这个春天了,上天并没有像赐予其他生物生机一样赐予她活力,反而进一步摧残她的残躯。昨夜他夜观天象,那颗星已经黯淡地无法辨认,很快,它就将迎来最后的灿烂……
风忽然就变大了,无数雨点扑面而来,曦退了一步,但长衫鞋子上仍然沾到不少,侍女连忙下去准备拿上一套干的。
“诶——不必了,我走两步就干了。”
“可是星主已经感了风寒……”
“都说没事了!”曦佯怒道,侍女吓了一跳,又吐吐舌头,曦哈哈大笑,拍拍她肩膀,转身进了屋。
钟承正在屋中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回到了他初入兵营时,在城墙上站岗的时光。在他身旁,站着身子羸弱的弄弦,他也有些咳嗽。
“二位——”曦在屋中盘回许久,轻轻关上了窗,“崇云炮不能留。”
他还记得旻城城主呈上来的密信中写的“天下第一炮”,当时他还有些不屑,心想叔叔从商日久,已变得如此浮夸。然而雁回关的消息传来,他却没有一点欣喜——鲛人若是能够做成如此弩炮,那么他们为何不用来攻占大陆……那么从此以后,摇光要担心的不仅是璇玑人,还有那一直潜伏身后的鲛人么?在与那海皇的博弈中,自己终究是差了一步么?
钟承低声道:“星主……”
曦轻轻点头。
“末将以为,崇云炮威势非凡,进可破敌万千,退可震慑诸国,如若毁去,只怕璇玑人卷土重来……”
曦想了想,看着弄弦:“先生的意见呢?”
弄弦叹口气,道:“崇云炮屠杀太过,本就不该现于世间……唉……也不知那些鱼人的脑子怎么长的……。”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有些惊恐地看着星主。
曦淡淡一笑,道:“先生直说无妨,哼,谁又知道那些鲛人怎么想的!”
钟承也暗暗叹气,听说鲛人也曾是大陆的居民,如今终于要归来了么?
被排斥的大陆居民不止是鲛人,还有冰原人,山鬼……最近,又听到了照月湾的消息,那些被放逐的人要做什么?
“哈——你又来了!”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如一道亮光突然射入水底,洞穿了一切,耀眼,刺耳。
“你……是谁?”
“我是你的主人啊,你又忘了么?哈哈,好,我给你讲讲我们从前的故事——”
“一百三十年以前,我还是个流着鼻涕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的小屁孩儿……”
“那你现在岂不是个老妖怪了……啊,你难道是鲛人么?”
“笨蛋!那些鱼人又怎么能跟我比,我现在是一个冥灵。”
“冥灵……你,你是鬼么?”
“你真是天佑?”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嘿嘿,想不到你小子轮回后变成了一个大笨蛋,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哗啦啦”一声,黑暗那边似乎有人动了一下,带起淅沥水声,一双发着光的眸子凑了过来:“你的模样倒是一点没变嘛。”
天佑愣道:“难道一个人的模样还能变换么?”
“呸!你是真傻么?你老子都没教你一点幻术么?你这个样子……唉,真是像极了我当年穿开裆裤时候的样子。”
天佑脸一红,道:“你……你难道十几岁了还穿开裆裤么?”
“嘿嘿,看来你也不是全都忘了嘛。老子当年可是大名鼎鼎的冰原第一白痴!”
“噗……当白痴很值得你骄傲么?”
“小伙子啊,你这就不懂啦,这叫傻人有傻福啊!”
“嗯……难道……难道是因为你遇见了我么?”
“哈哈,说对了一半!”
“一半?”
“是你运气好,遇到了老子!”
这时,“啪”地一声,不知道哪儿伸出一只手来,使劲拍了天佑脑袋一下,天佑只感觉自己瞬间被抽离那个黑暗世界,陷入了一个无限旋转的深涡。他睁开眼,不知何时,已经躺在了温暖的毛毡上,眼前站着的父亲以及疼痛的后脑勺让他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
“父亲……”
面前的中年人有着浓浓的胡须,结着冰原人象征性的形状,他看着大梦初醒的少年,皱了皱眉,叹道:“南洋一行怎么样,可是长了见识?”
天佑坐直了,答道:“此行见识了十二诸侯地的风土人情,那片土地令人留念,我们终将在紫微星的指引下归去。”
“嗯……”中年人点点头,“回来了不要一直睡,去看看你三叔,他这回伤得不轻。另外,三羽先生讲,摩柯就要回来了。”
“摩柯……”天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他很厉害么?”
中年人脸色微微一变,斥道:“不要乱说话!”
他负手望着窗外:“当年大帝去后,那所谓的十二名臣要将我们冰原人赶尽杀绝,摩柯先生提剑夜闯枢密院,剑神一怒,杀得十二条狗东逃西窜,冰原人才得以保存,回到了这世代居住的北方。”
“那……摩柯先生岂不是一两百岁了!”
“算来摩柯先生是紫微剑唯一传人,一百五十岁罢。”
“啊!一个人怎……怎么可以活那么久!”
“混账!”中年人骂道,“摩柯先生是我冰原人的守护神,只要他在得一日,就无人敢动我们,你说的又是什么话!”
“是……孩儿失言了。”
中年人叹口气,道:“你性子温和纯真,在这乱世行走多有不测,下回便不用去南洋啦!”
天佑还想辩解,但碰到父亲的目光,只得将所有的话都生生咽下去了。父亲又交待了几句,便离开了。
他所在的地方,是用巨大冰块筑成的冰屋,厚实的毛毡搭在门上,挡住常年奔行雪原的风雪。屋内燃着一堆木炭,生出了一些融融生意。
他掀开门帘,迎面一头麝牛拖着一雪橇的柴火正在雪地上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它一边走,旁边一个汉子一边喂着干草,意态悠闲,倒像是来被人服侍的。
这种牛披着一身厚长的皮毛,一人余高,重达千斤,负重及远,冰原上无出其右。但其发起火来,小则一动不动,大则狂冲乱撞。冰原人早期驯服时,死伤颇多,最后剑神摩柯挥剑斩去了它的倔筋,性格方才温和些了。这时,一声尖锐的鹰啸划过长空,天佑仰起头,一只巨大的雪鹰在空中盘旋。
地上一个汉子撮嘴长啸,那只鹰一个猛子扎下来,如巨石急坠。汉子伸出右臂,雪鹰张开翅膀,身子一顿,轻轻巧巧地落在他的手上。
那汉子一身上下裹着厚厚的棉衣,配着一顶冰原狐皮毛做成的方帽,天佑一眼就认出了他:“枭先生!”这人正是三羽客中的枭。
枭回过头,他的皮肤黢黑,帽沿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半边脸,他推了一下帽子:“天佑啊,南方好玩吧?”
天佑笑道:“确实好玩,风物人情大有不同。”
枭说话时,他臂上的雪鹰烦躁不已,不停地扑扇翅膀,用喙轻轻啄他的肩膀。
枭伸手摸摸它脑袋,又从怀中摸出一条冻成冰条的肉,高高地抛在空中。雪鹰一双锐眼看得分明,几乎同时窜出,衔住冻肉,眨眼间又飞了回来。
天佑看它来去得意,且丝毫没有野性,不由赞道:“枭先生这一手驯鹰的绝活当真是独步天下了。”
枭嘿嘿道:“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你还年轻,多学些有用的本事,师尊常说我不务正业,荒废了剑技,这回看到雪儿,又得一顿训斥。”
天佑道:“摩柯先生不喜欢雪鹰么?”
枭搔头道:“师尊的喜好,我也不大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