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狂人日记》与果戈理的同名小说相比，显得含蓄而深刻，正在于鲁迅之作之高度简省。果戈理小说保持了基本的首尾完整，狂人的非逻辑思想用逻辑的方式表现出来，而鲁迅的小说，叙述破碎，场面零散，也就是说，其叙述方式本身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果戈理的狂人是逻辑意义上的反常，鲁迅的狂人是形式意义上的反常，由此，狂入超然于形式规范暴政之上，而他的日记体叙述也超出于社会规范暴政之上。
(第三节) 意元与情节类型
一
叙述与时间问题密切相连的是意元问题，意元是构成叙述情节的砖块。
在现代叙述学中，情节结构是讨论者最多而取得一致最少的领域。一些被认为是成功的著作，大都局限于某些特殊文类，例如民间故事，侦探小说，言情小说等，这些文类大都为俗文学，其特点是情节重复性较大，因此比较容易概括，由此可见情节研究之难。
情节研究可有两个主要方向：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宏观研究试图找出小说叙述情节的构成范型，并加以分类。微观研究着眼于情节构成的单元及其联系方式。本章从微观研究谈起，进而做宏观分类研究。
叙述文本切割到最小但对情节来说依然有意义的单元，称为意元。意元可小到什么地步？托马舍夫斯基认为意元可小到一句句子，或一个短语普洛普认为意元可小到仅几个词长。格雷马更甚一步，认为意元可以小到“任何语意上有意义的单元”，就是说，可以小到词素，词的一个组分，就中文而言，可以比词小，小到一个字。
但这区分问题只是理论性的，实际的叙述分析不太可能进入个别词句或字眼的讨论。我们关心的是意元的分类。从研究的可行性来看，小到词或词组，就可以了。
托马舍夫斯基建议两种区分法：动力性与静止性，束缚型与自由型。
动力性的意元推进情节，静止性意元不推进情节，只描述相关状态。束缚型意元不能从文本中摘除而不影响情节之连贯，自由型意元可以摘除而情节依然连贯。把两者交叉，意元就分成四类：动力束缚型，动力自由型，静力束缚型，静力自由型。
动力性意元是推进情节的，它们在叙述文本中前后相续，构成一个因果链，环环紧扣，后事回答前因，失去一环就造成空缺。动力性自由意元增补这个链条，但不嵌在链条中。静力性束缚意元提供与人物或事件有关联的情况，而静力性自由意元描写离散的，与情节关联不大的气氛等等。
以上说法似乎很不好理解，但实际上很容易分辨：
刘姥姥1 只2听见1 咯当咯当的3 响声1，很似打罗筛面的一般3，不免2
东瞧西瞧的。1
底线画出我认为适当的意元分隔。注明1的是动力性束缚意元，它们构成最基本的因果链，即“刘姥姥听见响声，东瞧西瞧”；注明2的是动力性自由意元，扩展补充修饰这个因果链；而静力性束缚意元（注明为3）提供与此有关的情况，在这句中是响声的性质。在这句中没有静力性自由意元，实际上在传统白话小话中，叙述简省，情节速度较快，静力性自由意元很少。
意元的分类本身的意义不大，除非是对文本作统计风格学的研究，计算各种意元所占的比例，但意元分类很难精确，远不如对形容词、动词、副词等各种词类作统计分析来得准确可靠。但是，意元的分类可以用来决定基本的情节类型，也就是说，把微观分析扩展为宏观分析，最终导向情节分类。
在叙述文本中，如果某种特定意元成为主导，该文本就得到一种相应的品质，其情节结构取得一系列特征。相应于四种意元我们可以看到四种情节：
动力性束缚型情节：当这种意元占主导地位时，叙述文本很紧凑地织入因果链中，叙述速度很快，细节描写很少，民间故事是其典型文类。由于因果链紧密，侦探小说与科幻小说可视为其现代范例。早期中国白话小说，尤其是早期的历史小说与18世纪后的公案小说，基本上属于这种类型。我们试看《三国演义》的典型叙述段落：
却说董卓在殿上，回头不见吕布，心中怀疑。连忙辞了献帝，登车回府。见布马系于府前，问门吏，吏答曰：“温侯入后堂去了。”卓叱退左右，径入后堂中，寻觅不见；唤貂蝉，蝉亦不见，急问侍妾……
这一段中，几乎全是动力性束缚型意元（可能仅“叱退左右，径入后堂中”数语，可算作动力性自由意元），环环相扣，事件的叙述又紧又快。
动力性自由型情节：这类叙述，动作依然很快，但其因果链已有些破碎，连续性并不是非常强，因此叙述相当注意相关行为方式。许多民族的早期史诗充满了非常戏剧化的情节，情节的关联方式不一定因果性很强，有片断性。中国传统白话小说中，《水浒传》等英雄小说，《西游记》等神魔小说，往往呈现这些特征。而《儒林外史》的片断性更是有意运用非连续叙述方式。
自然，这种类型的情节，较难出现于白话短篇小说中，因为篇幅短，不容易出现片断性，因果链容易维持到底。中国传统白话长篇小说，几乎从一开始就盛行片断连缀，如果说《水浒传》与《西游记》的片断性尚有一个因果框架加以归笼，那么，《儒林外史》的片断得以归笼的唯一线索则是主题，而主题超越于因果链之外。上一个片断中的主人公在下一个片断中成为次要人物，上一个片断中的因果主线在下一个片断中就不太相干，这种联系方式有一定程度的随机性。
下面这段取自《水浒传》第二十一回，可视为动力性自由型叙述的典型段落：
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地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了！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格子眼里张时，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
这一段的因果链依然是清楚的，但大量的意元描写相关行为（如“没可寻思”，“口里喃喃地”，“飞也似”等等）。删除虽不会阻止情节展开，留下却使情节描写至为丰富。
静止性束缚型情节：在这类叙述文本中，因果链不仅破碎不清，而且常被忽视，而“闲笔”成为叙述最主要部分。此类小说作品经常有丰富的性格描写，却很难作“内容缩写”。在中国传统白话小说中最典型的是《金瓶梅》与《红楼梦》。
次早，天方明时，（宝玉）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了，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有他姊妹两人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衬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膀痛了。”一面说，一面轻轻替他盖上。
这段取自《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几乎整段并不催动情节开展，与小说的情节线不相关（史湘云并没有着凉），所描写的情况与因果主线关系不很分明，因此可以说是静止性的；但它们提供的依然是与主要人物相关的情况，因此仍是束缚型的。静止束缚型情节的小说，进展速度相当慢。
静止自由型情节：在这种小说中，因果链几乎完全不受注意，人物性格或状态描写也不是关注的中心，叙述的主要关注点似乎在于创造一种气氛。这类小说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要到20世纪才大量出现。下面分析五四小说时将举例说明。
从我上面举的小说例子，可以看出传统小说大致上沿着以上类型顺序发展——从动力型到静力型，从束缚型到自由型。
二
任何叙述中的事件之间有一种“可跟踪性”（followability），以形成叙述顺序。时间序、空间序与因果序是三种最常见的可追踪性。看来在任何叙述中三种可追踪性相混合，而且时间序是任何叙述中最基本的顺序方式。
空间序是被叙述事件的空间位置组成的顺序，但任何事件只能发生在时间与空间中，空间序与时间序紧密相连。
很多小说研究者所讨论的“空间形式”，实际上只是一个时间序的譬喻性解释。中国古代评点式批评家已经在使用各种空间譬喻来说明时间，例如金圣叹的“草蛇灰线”、“横云断山”，毛宗岗的“横桥锁溪”、“奇峰对插”等，均是用绘画的空间术语譬喻时间安排。空间序本身无法构成叙述链。
在叙述中，因果序不仅与时间序相混，而且被迫从属于时间序。从逻辑上说，时间上在后的事件不一定是时间上在先事件的结果。但是小说叙述加工的最大特点是高度选择性，其结果是先后叙述的事件必有关联；而小说叙述的阅读接受模式（不管是口头或书面）已经在习惯上程式上把时间序自然地转化为因果序。因此，时间序与因果序不可能分开。只有在一些非叙述性的著作中，例如编年史中，时间序才不至于被读成隐指着因果序。
因此，叙述要摆脱因果序，别无他法，只有把时间序丢掉。
上一章说过，传统白话小说中的“时间满格”使中国小说的时间序极为整齐，几乎可以确立每个事件的确切时间，画出确切的时间表，结果其因果序也非常清晰、明确。这个程式化的时间——因果清晰性，在中国传统小说进入创作期时，发生了变化。张竹坡发现《金瓶梅》中时间有所差错，就出来辩护。“《史记》中有年表，《金瓶梅》中亦有时日也。”后者中时间不尽完整准确之处为有意安排：
此皆作者故意为参差之处。何则？此书与他小说不同，看其中三四年间，却是一日一时，推着数去，无论春秋冷热，即某人生日，某人某日来请酒，某月某日某某人，某日是某节令，齐齐整整挨去，若再将三五年间甲子次序排得一丝不乱，是真个与西门庆计账簿，有如世之无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错乱其年谱……不是死板，一串铃可以排头数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眯目，真有如挨着一日日过去也，此为神秘之笔。
张竹坡似乎是在为时序偶有差错辩护，实际上是肯定了《金瓶梅》的时间满格，因为其时序之严格差不多可与历史写作相比，只是偶有错落而已。
只有在某些18世纪小说杰作中，中国传统小说才取得了因果—时间链的某些松动。在《儒林外史》中，无法恢复的时序变形使叙述破碎，不可能再视后事为前事之果。不仅整部小说开放结尾，而且每个人的故事都没有结束。主要人物的命运都消失于无穷无尽而来的旁人的事件之中，从而退隐到背景中去不再有结局的可能。实际上，主要人物的结局还是有所提及的，但只是在若干章后顺便提及，那时它们已成为无干紧要的小事。例如第五回严子和抢夺其寡嫂的财产，此回结束时严子和的毒计，寡嫂的抵抗均不知成败，但这两个人物已经从小说中消失了。直到十三回之后才由一个人物聊天中提及这桩争财产官司毫不惊人的结局。正邪善恶的报应本是小说最主要的道德因素，在《儒林外史》的开放式处理中，善恶之报被推到叙述文本之外。
《儒林外史》的时间序已如此被淆乱，画出时间表（像张竹坡读《金瓶梅》时所做的那样）不仅无意义，实为不可能。由于此，前事不再是后事之因。
而且，由于事件无起无迄，人物身世介绍也就不全（除了一两个被作者认为道义上模范的人物）。这与中国叙述文学的传统完全不合，在大部分传统白话小说中，哪怕次要人物也有从生到死的完整介绍，而在这个介绍中善恶报应均有说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