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锦的泪水放肆地爬了满脸,她抬头看一眼冯西南,见他也哭红了鼻子,悲怆地望着她。两人抿嘴会心地点一点头,算是答谢对方在特殊时刻对林家两兄妹的悉心照顾与安抚。一行人拖着沉重的脚步,相互依靠着上了楼,管事的负责人这才应允:“子孙到齐了才能掀棺看一眼,只许看一眼啊,不能打扰亡灵。”
终于要瞻仰父亲的遗体了,林梦龙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扯住夏锦的衣袖。夏锦驻足,捧起林梦龙的脸,旁若无人地亲吻他额头,鼓励他说:“不怕,爸爸只是在里面长眠,他这一生活得太累了,现在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尽管做足了思想准备,但柩布被掀开的一霎,四个人还是痛不欲生地哭作一团。透明的玻璃罩,映衬着林广生安详的睡姿。因为化了妆,林广生原本斑驳的老人斑不见了,扑了粉的脸看上去俊朗而年轻,林广生操劳一生的手,如今闲适地垂在身体两侧,微扬的唇角带着笑意,仿佛告慰子女说:“别难过,爸爸终于解脱了。”
林广生的灵柩被金色锦缎重新覆上的一刹那,四个年轻人泪眼相对,不知不觉牵住了彼此的手,抱成一圈。至此,他们忽然意识到,在这变幻莫测的万丈红尘中,再没有人无怨无悔地爱护他们了。为了存活,今后他们必须团结一致,相互取暖,共同进退,并肩与这个残酷而冷漠的世界作战。
3
王红的身体里不知贮藏了多少水分,守灵三天,她见人就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王红在哭声震天之余,仍不忘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他手摔断了,我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天天给他煲骨头汤喝,变着花样给他买水果,还专门请了个保姆服侍他。我们说好等他伤好后就去旅行,他啷个这么狠心扔下我哟!”
夏锦冷眼旁观王红的作秀表演,看一眼她低腰裤里露出的红色性感内裤,嗤之以鼻地想:可惜王红生在东方,她要是生活在西方,奥斯卡最佳女演员肯定是她!夏锦转过身,对着前来询问出殡事宜的负责人,友善地说:“这些事我们也不太懂,就请你们尽心安排,一切标准都按最好的来。”末了,夏锦又叫住负责人说,“你们的祭文太公式化,不要用,我们自己写。”
一连三天,前来凭吊的人们进进出出,赶集似的上来鞠个躬,便退到一旁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而王红,总会在最适当的时候,表演哀号的绝技,令每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动容。人们纷纷上前握住她的手沉痛地劝慰:“节哀,身体要紧。”而真正被悲痛压垮的林梦龙兄妹俩,却无人问津。他们当然也不在意,无论真心实意的悼念还是虚有其表的问候,都唤不回他们挚爱的父亲,和父亲的安息相比,王红虚张声势的小丑表演又算得了什么呢?林梦龙放心地将后事安排交给夏锦,蜡烛和香火由冯西南守着,如此,他便能和妹妹跪在父亲灵前,专注地朗诵《心经》和《往生咒》,用经文送别父亲,愿他的灵魂去往天国,永得安宁。
林广生出殡的前一天,殡仪馆的负责人前来提醒,让家属为林广生购买骨灰盒。王红装模作样地走进商柜巡视一圈,指着最便宜的木盒子说:“就这个吧,你爸那个人最不喜欢铺张浪费,这个简单的款式他肯定喜欢。”
“要樟木的。”林梦龙瞪着王红,冷冷地说,“爸爸生前最喜欢樟木,骨灰盒一定得是樟木的。”
一个樟木盒,加上元宝和玉饰后,价格接近一万块。盒子还没放稳,王红便挥手催服务生放回架上去,吐舌用家乡话说:“一个盒盒卖一万块钱,你们不如去抢喽。”她侧腰撑在柜台上打量林梦龙,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身上现在没这么多钱,要不明天去火葬场再买,听说那里的骨灰盒款式多又便宜。”
林梦龙两手的关节捻得咔咔直响,他咬紧牙根,眯眼剜了王红数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上了楼,林梦龙把妹妹两口子和妻子叫到一边,颤声问:“你们身上还剩多少钱?这里不能刷卡。”
四个人掏空了身上的口袋摸光了钱包,只凑出9200块钱。冯西南怯声问:“能不能买个稍微便宜点的呢?”林映雪挑眉瞪他一眼,冯西南立即吐舌,羞愧地垂下脑袋。
“前天咱爸公司不是派人送来5万块抚恤金吗?”夏锦意难平地说,“我去找王红要,她不给,就算我问她借的。没有骨灰盒,明天怎么出殡?难道让咱爸做孤魂野鬼吗?”
“不许去!”林梦龙一把拽住妻子,脸色沉得吓人,两道浓眉在眉骨上倒立,咬牙切齿地交代,“谁也不许求她。她已经把咱爸的尊严践踏光了。现在爸爸好不容易解脱了,谁都不许对她低声下气丢爸的脸!”
三个人被林梦龙的气势镇住了,大气不敢出地低着头。夏锦灵机一动,抓起面额不等的一把钞票,一阵风似地冲进商柜,拉住工牌上写着部长的女子,气喘吁吁地央求:“老人走得太急,我们从外地赶来也没来得及提款,请你们行个方便,把骨灰盒卖给我们吧。还差几百块,等火化后我们一定回来付,要不我把身份证押给你们?”夏锦见对方无动于衷,环顾自身一周,急中生智地取下脖子上的玉坠递上前去,哀声请求,“这块和田玉值好几千呢,我把证件和玉一起押给你们,可以吗?”
“拿去吧。”部长取下樟木骨灰盒,把玉坠和身份证推回夏锦面前,微笑说,“我给你打个折,就当是成全你的孝心。”
夏锦连声道谢后,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上楼,迎面与王红撞个正着。王红扫一眼骨灰盒,急忙转过脸去,假装内急碎步跑开,生怕夏锦开口问她要钱。“贱人!”夏锦对着王红的背影狠啐一口,“你肯出钱我还不要呢,我怕你脏了爸爸!”
傍晚时分,负责人拿来一本纪念册,册内详细记录了林广生的生平,并附有他的照片和祭文。负责人按照惯例,径直将册子送到未亡人王红的手中,王红只匆匆翻看两眼,便将纪念册胡乱塞给林映雪,仿佛那册子是块烫手山芋一般要迫不及待地脱手。她假笑说:“你们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这个你们先带回去。我离得近,回头我让他们再做一本给我。”
林映雪像捧着价值连城的美玉般捧好父亲的纪念册,冷冷地剜一眼王红,吐出了她人生中说得最肮脏的两个字:“婊子。”
众目睽睽下,王红不好跟晚辈计较,她怏怏地退到一旁,对着交情甚浅的来者抹眼泪:“娃娃不是自己亲生的就是养不熟。我为了照顾他的娃娃,连自己的娃儿都不管。他就恁个样子走喽,让我以后啷个办吗?”
夏锦厌恶地瞪了王红一眼,轻轻走近林梦龙兄妹,敦促说:“快去休息,这里有我和冯西南盯着。你们三个晚上没合眼了,明天爸出殡,万一你们累倒了谁来扶灵?谁来抱遗像?”
林梦龙兄妹俩深知父亲出殡不容许有任何闪失,都顺从地走进休息室,躺到床上,半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入睡。林映雪这样大气不敢出地躺了许久,闭着眼睛,睫毛瑟瑟颤动着,弱弱地问了一声:“哥,你睡着了吗?”
“没,睡不着。”林梦龙说,微温的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无声地润湿枕头两侧。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爸爸冲我笑。”林映雪翻身背朝哥哥,肆意地流着眼泪,她哽咽道,“这几天我总是想起我们小时候。我记得5岁那年,在香蜜湖外面看见别的小孩在里面坐旋转木马,我就哭着喊着要骑木马,爸爸就把我扛起来放在他肩膀上原地转圈圈,他说他就是我的旋转木马。”
“嗯,我记得。”黑暗中,林梦龙泪光闪烁地应和,“我还记得,有一年秋天,我特别想吃鱼,可菜市场已经关门了,爸爸就带着我们去河边抓鱼。那时候水还很冷,爸爸卷起裤腿走进河心,还‘咝咝’地吐凉气儿。厂里的人骑单车路过笑话他‘老林啊,这么宠孩子,那两个小家伙会被你惯坏的’。爸爸也不回嘴,一个劲地冲着我们俩嘿嘿直乐。”
“我也记得。爸爸上岸后就感冒了,夜里还发烧了呢。”林映雪一骨碌翻下床,坐到哥哥床边,已是泪流满面,“哥,妈妈走得早,我对她没啥印象。这些年,爸爸又当爹又当妈,他一走,我就真成没爹没妈的孩子了。”
“不会的,你还有我。”林梦龙坐起身,轻拍妹妹的肩,林映雪瘦削的肩胛硌得他心疼,“以后我就是爸爸,也是妈妈。”林梦龙扶住妹妹的肩膀,掷地有声地说,“放心吧,有哥在,没人敢欺负你。”
“哥,爸爸离开的时候我们都不在身边,他会不会很害怕很孤单?”
“不会的,”林梦龙沉吟片刻,抽噎说,“爸爸去天堂找妈妈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他猛然间想起什么,跳下床,仔细地将门插上,从包里掏出保险单送到妹妹眼前,压低嗓子叮嘱,“这是爸爸给我们的最后一份礼物,这件事对谁都不能说,包括冯西南。万一让王红知道,指不定又出什么漏子,那爸爸的心意就白费了。”
林映雪咬着嘴唇,郑重地点了点头。她伏在哥哥肩头,潸然泪下:“爸爸那么无私,一生都在为别人奉献,为什么会这样?爸爸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他怎么就不会动了呢?”
妹妹泣不成声的追问提醒了林梦龙,他瞬间回想起大半个月前王红当众辱骂父亲,就狠狠地抹一把眼泪,恨之入骨地说:“咱爸肯定是让那个女人害死的。”
林映雪随即联想起王红看见纪念册时的慌张,还有她不肯脱下的鲜红色内衣裤。林映雪顿时来了脾气,气急败坏地说:“对,她肯定做了亏心事!明知道家里有丧事不能穿鲜艳的衣服,她还专挑大红色的穿,不为避邪是为什么?今天人家送来纪念册,封面是爸爸的遗照,她都不敢正眼看,急冲冲地扔给了我。她如果没做对不起爸爸的事,心虚什么?”
“可惜已经死无对证了,我们又人生地不熟,拿她没办法。”林梦龙颓然倒向床头,忧伤地说,“那天我跟她去取爸爸的死亡证明,看着她跟那医生有说有笑的,证明上写咱爸是突发性心梗属于自然死亡,可谁能保证死亡证明不是她花钱收买的呢?”
“那咱们去告她!告那女人谋杀亲夫!”林映雪跃下床,鞋都想不起穿,气势汹汹地想冲出去找王红算账。林梦龙慌忙跳下床,死死地拽住妹妹:“别闹!”林梦龙低声呵斥,“她那么惜命,肯定不敢明着谋杀,再说咱爸身上又没有明显伤痕。爸去世都90多个小时了,验尸也不一定能验出什么来。突发性心脏病的诱因很多,最主要的是生气和情绪激动。你不是没见识过她怎么骂咱爸的,恶毒话比刀剑更锋利、比枪炮更有杀伤力,可她杀人不见血,能怎么办?难道找警察告她把咱爸活活气死?骂死?不管怎么样,爸已经不在了,我不想再让别人开膛破肚地伤着爸爸!”
“难道就这样算了?让她逍遥法外还在我们面前演苦情戏?”林映雪目瞪口呆地望着哥哥,不服气地反问,“她要了咱爸的命,咱们就这样放过杀人凶手?”
“你冷静一点,明天爸爸就火化了。咱把爸的骨灰带回家,找块风水好的墓地,让爸入土为安再说。”林梦龙攥紧拳头,盯着门缝中透进来的一丝微光,意味深长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安顿好爸爸,我们再跟她清算这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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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广生出殡的这天凌晨,林梦龙为哭到昏睡的妹妹盖上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的灵柩前,虔诚地为自己曾经的顶撞忏悔。他跪在父亲灵前默诵着倒背如流的《往生咒》,忽然有只灰蛾扑棱着翅膀从眼前飞过。灰蛾迟缓地绕着灵柩飞了三圈,最后落在林梦龙的肩头,如同父亲在世时常鼓励地轻拍他肩膀一般,灰蛾稍作停留,便又依依不舍地飞出了灵堂。林梦龙目送着灰蛾渐飞渐远,回头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的遗像,相框中沉静的父亲也正含笑俯视着他。刹那间,林梦龙感应到父亲无法说出口的遗愿,红着眼睛冲照片里的父亲点了点头,暗暗说道:“放心吧爸爸,我会照顾好小雪,保住咱们的家。”
林广生的弟弟和弟媳连夜从东营赶来送殡,人还没进门,王红又故伎重演,捶胸顿足地扑上前去哭诉林广生撒手人寰前自己是如何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几天下来,工作人员对王红的“老一套”早已听出趼来,不再像开始时那样拦着她劝说,都不耐烦地别过脸去。唯有王红的父母上前搀住女儿,唯恐她表演悲伤过度而真的伤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