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浦之战:满洲兵的顽强和满洲家属们的节烈
乍浦位于钱塘江口,是江浙两省的海防重镇。该城南临大海,东南有绵延不绝的小山作为天然屏障。原有旗兵一千八百驻防,战事吃紧时,增兵到六千(按马士载,清军八千,满旗兵一千七百人)。乍浦最高军事长官乃是副都统长喜。
1842年5月17日,英舰驶抵乍浦海域,随即派出火轮船开始了侦察活动。
5月18日,英军派出军舰七艘,载陆军二千二百余人,开始了进攻。三艘军舰对乍浦炮台炮轰,四艘小型军舰掩护陆军登陆。登陆兵分为三个纵队,历时三个钟头后,乍浦被拿下。之所以用这么长时间,原因在于城南天尊庙,由二百名旗兵在他们的佐领隆福的带领下,展现出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原满洲铁骑的作战雄风。英军最后抓了五十个俘虏,其余旗兵全部作战至死,给英军以重创。整个乍浦之战,英军死亡九人,但死在天尊庙的就有七人。隆福最后自尽身亡。
天尊庙一失陷,整个乍浦的战斗就算结束了。长喜也自尽身亡。
乍浦之战,乃鸦片战争中满洲兵与英兵的第一次遭遇。按马士载:“满洲兵的顽强抵抗很使英军惊讶,这是他们在中国从来没有看到的。他们对于满洲兵的那种不是死在敌人手里,就是自戕的甘心情愿的精神也很惊异。当满洲兵不能再战斗时,他们能够死,疯狂自戮的事例是十分可怕的。家眷也不能免于杀戮——妇女杀死他们的子女,先把他们溺毙在井里,然后自己也跳下去。丈夫们勒毙或毒死他们的妻子,然后从容自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中译本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332页)
天朝官兵这种自杀与手刃亲人的精神,英国人是绝对缺少的,见都没见过,他们当然要震惊了。奥茨特伦尼在他的《中国的战争》中如此描述:“我们进攻兵营后目睹的却是大多数比较高档的房子里的悲惨景象:女人及儿童或横躺在地板上,或吊死在椽子上,有的尸体因中毒而肿胀发黑。排外和优越感成为他们生活和政府的惯例,这种情感驱使乍浦的鞑靼即使在战败时……也从未想到过举家撤出城外以逃脱我们的追击。”对此,这位亲历者的感叹是:“尽管我们斥之为野蛮,但面对此举我们仍然肃然起敬。”(约·罗伯茨:《十九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中译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02页)
据中国方面记载,清兵死亡近千,据马士记载,“中国人方面约有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的尸体被他们的敌人掩埋”,不过,落在英军手里的天朝伤员和俘虏受到了很好的优待,英方释放他们时,还给他们每人发银3元。当然,有些英军也没干好事,据中方记载,英夷在乍浦里大肆奸淫,且黑白有分工,白夷奸淫年轻漂亮者,黑鬼则奸淫又老又丑者。(姚薇元:《鸦片战争史实考》修订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47页)
乍浦之战后,第五任钦差大臣耆英上一个《战无长策惟有羁縻片》,实话实说:“今乍浦既为所据,敌势愈骄,我兵愈馁,万难再与争持。……此时战则士气不振,守则兵数不敷,舍羁縻之外,别无他策,而羁縻又无从措手,……臣刘韵珂愤恨之余,哭不成声,讫无良策;臣等亦皆束手,惟有相向而泣。……惟羁縻之策,行之于该逆伏处于宁波之时,较易为力;兹逆势已张,诚恐难冀驯服,即令驯服,亦必要挟多端,难以理论。”(《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四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813页)这话翻译过来,很简单:现在打是不能打了——咱实在打不过人家,俺们只有哭的份儿了;可是抚也没法抚——英夷原先还好抚来着,可如今正在势头上,不好抚啊。总之,这个老滑头,矛盾上交,把球踢给皇上了,剿还是抚,你老人家自己决定吧,因为这事本就都是您老人家自己定的嘛。
现在有学者说人家道光是投降派,简直是栽赃,就大清国的所有制来讲,所有的臣民都投降了,最后仍不愿意投降的就应该是人家道光。道光就是大清国的地主,你听说过哪个地主愿意把哪怕自己房顶上的一片瓦揭下来送给陌生的过路人抑或邻居呢?翻阅一下道光朝的《筹办始务始末》,我们会发现,其实,道光他老人家还是比较经吓的,臣子们接二连三地唬他,着实让他忽悠,但他一直挺着,直到实在挺不下去为止。前面说过,刘韵珂“十可虑”奏折一上,他老人家心里就忽悠了一下。5月26日,挨耆英这么一个窝心脚,道光心情可想而知。郁闷。5月31日道光首拿浙江提督余步云出气,说乍浦清兵尚未与英夷交锋就都跑了,乃是跟余步云学的。着革其职,锁拿进京,接受审讯。至于定海、镇海、宁波、乍浦的其他逃兵溃将,着奕经一一查明,递个名单来,再有临阵溃逃者,一律军法从事,这个士气,得给我整顿起来。
(《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四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832-1833页)但是当天,道光又挨个窝心脚,他看到了扬威将军蔫不拉叽的折子,说英夷猛得像“豕突”,自己“心悸股慄”,还说咱的防御殊不足恃,“战守两难”,建议皇上为“保全亿万生灵,设法羁縻,缓兵苟安,再图良策”。(《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四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834页)这种接踵而至的窝心脚,实在让道光受不了,但他还是表现得很沉着,不断地发出上谕和廷寄,要求他的臣子们要镇静,要相机剿办,要速建奇功。6月4日,耆英再次上奏,告诉皇上英夷太厉害,咱们无所措手足。并汇报伊里布素为英夷敬服,所以与其密商,派其手下外委陈志刚,前去与英夷接触,英方说了,人家也不愿意打仗,只求通商。看他们的样子,很恭顺,也很感激咱。
(《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四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845-1846页)他说的有一半是真的,英夷是否感激咱,当不得真,但英夷确实喜欢伊里布这个老头。乍浦之战后,具体来讲是1842年的5月20日,伊里布就给英方写信说:两国交兵这么长时间了,民兵死伤无数,上干天和,自以及早息事为贵,免与天怒,致有天罚。何况贵国所愿者通商,中国所愿者收税,至于劳师糜饷,均所不愿也。信中,伊里布婉转地表达天朝希望和议的真诚愿望。更有意味的是,他把耆英写给咸龄的札饬,也一并附递给英方了,在这封信里,耆英更煽情了,说:兵火伤惨百姓,于心不忍啊。而且人家英国人,不远万里,远涉重洋,也是上天生育,也有父母妻子啊,当接仗之时,一死伤亡,间作异乡之鬼,使父母悬念,妻子孤苦,本大臣等心更“侧然”。(《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第五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44-446页)我晕,耆英以后亲自写给英夷的信,还有比这更煽情的,此是后话。
接下来我们看看英夷的回信吧。陆军司令郭富回伊里布:你是个好人啊,对俘虏们大大的优待,俺们这边敬仰死您老人家了。您老人家如果愿意来乍浦,俺们保证排队恭候。仗俺们也不愿意打啊,只要贵政府能答应俺们历次文书内的条款,咱就不打了。
有意思的是,奕经与耆英一看,英国人不但回伊里布信,而且还回那么快,方才明白英夷果真是诚信之邦。从此以后凡大小事件,皆主裁于伊老中堂。
伊老中堂写此信时,虽仅是个七品衔,但投降前面不分等级。耆英与奕经着伊中堂马上回信,说:都是好人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谁愿意打仗呢?咱们能想到一处,真是太好了,叫我去乍浦,我心里倒没什么疑虑,但通商之事,俺们内部还没议出个头绪呢。(《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第五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46-447页)
英方的回复是:本大臣不能与小官面叙,只不过觉得你是个诚信之人,所以才邀你来乍浦的。本大臣的文书,您好像没看懂。还有,贵大臣只言希望罢兵,却没有陈明你们的大皇帝是否愿意按照俺们此前递给琦善爵督、奕经大臣、刘韵珂巡抚等人文书内所列条款议和。另外,希望你们以慈报慈,咱们交换俘虏。最后,延战之不幸,不怨大英,但怨各位居心不行义,并不平等对待俺大英国家,所以才有此难。光这样是不能息兵的,请贵国速派全权大臣到舟山与俺的全权大臣会议。(《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第五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47-448页)
全权大臣什么的,那可不是伊里布能管的事,但是有关战俘的事,伊里布还是能当家作主的,而且,他原先做钦差时,就因为优待英俘而尝过甜头,所以,他在回信中,重点感谢英夷释放清方战俘的事,说俺们的战俘饥有饭吃,病有医治,你们“有情有福”太讲人道啦。俺们也向你们学习,释放舟山被俘的贵国士兵十六人。(《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鸦片战争》第五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48页)当然,天朝在表示慷别人之慨时(对内对外花纳税人的钱时从不含糊)从来都是很有风度的,给英俘的释放费翻了几番:印度兵每人给银15元,白夷兵每人给银30元。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国形象与大国风范吧?
6月5日,道光收到了奕经奏折,说耆英与刘韵珂正商量羁縻之事呢,此事责任重大,他们想喊我联名会奏呢。可我是带兵统领,我若与他们联名,士兵知道了,不成体统啊,更严重的是,他们因此生了怠心,以后不愿意打仗了咋办?所以皇上您还是把羁縻的事责成耆英专办吧。(《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四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855页)。这个皇家宗室,不愿意担“投降”的名声呢。道光还真听他的,当即密谕:奕经专管剿办(什么剿办啊,坐等皇上投降罢了),耆英专管羁縻(什么羁縻啊,投降代名词而已)。当然啦,耆英在与鬼打交道的过程中,也摸出了投降的门道,伊里布之后,他就成天朝第一号的夷务人才了。
6月9日,奕经上奏,汇报战斗英雄长喜的先进事迹,同时提交两个附件,一者是伊里布致英军陆路统帅郭富的照会,一者是郭富致伊里布的照会。两份照会非常有意思,伊里布说:为了通商打仗,多没意思啊;咱打得都疲了,有人乘间取利,咱俩国徒为外人笑啊,咱再傻也不能这么傻吧?贵统帅最聪明了,难道看不懂这点吗?咱不打了,行不?郭富回的是:贵大臣厚待我俘虏,我们感激死了。如你带人来乍浦,俺保证你们的安全。至于条款,不是我份内事,由俺全权大臣璞鼎查专管。他也不愿意打仗啊,如果俺们历次要求的条款你们都同意了,俺们才会歇的。
(《筹办夷务始末·道光朝》第四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873-1874页)道光看后,下旨,长喜照天朝烈士惯例抚恤;伊里布提干,由七品衔一下子被提到了四品衔,当上了“署理”(暂时代理的意思)乍浦副都统。接旨后,伊里布去乍浦接印,奕经偷偷与他咬耳朵,说:“上意赏衔署职,天心大有转机。并有密旨,命我与七叔(伊里布)相机办理,不必强攻。”奕经不愧是高干子弟,知道皇上有投降的意思了。于是,他们表面上做出贞节的抵抗小样儿,背里却一心求和了,可怜的是前线那些不明政府意图的官兵们了,他们还得继续给天朝做烈士。因为中国方面只伸橄榄枝,就是不派全权大臣,人家英国也不愿意闲着,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他们只好继续战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