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描述的春天开始与大海有关。因为这片海像梦魇一样缠绕了我的前半生。大多数时，它呈深蓝色，平静如镜子。那光滑柔嫰的水波，会使人想起春天引发的某些生理特征。春天到了，海面之下应该有些悸动，但明晃晃的阳光老谋深算地掩饰了这一切。或者说，春天只要你看见阳光，剩下的便可以忽视。
春天是记忆云层的一抹抖动。你别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真的说过，即便如此，后来我也学会了以查无实据来推托。因为啊，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喜欢一种叫“光饼”的食物，每天下午放学后，就在那条陋街的拐角处等啊等的，直到看见一炉新鲜的饼，从圆筒形的上面镂空的大木桶取出。我口袋里的几个分币便换成了它们，那时刚好有春天的小雨，急腾腾地落在我的头上。做饼的老人连忙把我往屋子拉了拉，所以我觉得那时的春天就是云层的抖动。做饼的老人会跟我说，这是多好的饼啊！你慢慢吃，别噎着。他手里的水烟筒便随着他的胡须一上一下地抖动，而从细杆里冒出一缕浓烟。真的，好多年后，我一直没有看见那么安静地在我面前抽烟的老人了。
那时我们玩的是什么呢？街头巷尾，稍微平整一些的泥土路上，假如有人经过，便可以看见许多小孩弯着腰，在地上用力甩着一种用“烟盒纸”制成的纸片。如今当我想重新用一张有各种图案的烟盒纸做成童年那种玩具时，我发现许多细节遗忘了。欣慰的是，没有遗忘的往事却仍有些久远的光影般的熟稔。
那时的春天其实就如含在嘴里的一颗硬邦邦的水果糖，花花绿绿的包装纸被精心地折叠好放在课本里。上课时趁老师不注意偷偷打开，闻一闻里面遗留的清甜的香味。随之而来的是少年小小的欣喜，可以温暖一个上午。时间在某种意义上，我把它想象成我记忆中吃过的最香的一碗牛肉面，它似乎棱角分明，富有层次感，轻轻地剥开它，你会发现有那么多的感动出乎你的意料。我就是这样觉得，比如那时我小心翼翼剥开的水果糖纸，就是此刻我的时间。
你觉得我上面描述的春天是否饱满，它站在童年我向亲人张望的十字路口，一辆又一辆的手推板车从我的身边经过，那时汽车很少，所以那些车代表了我当时对于车子的全部概念。而大海呢？开始涨潮了，许多女人站在粗糙的码头上，看着渔船鱼贯进港。海水的咸腥味弥漫了往事的天空。
春天里，手心掌纹的指向也是南方潮湿的天空。低矮的灌木丛长满好吃的浆果，那在家乡的四月，孩子们相约着漫山遍野采野果，然而我对于吃着的果子，总有种食不甘味的感觉，因为大人们说，山里的一些浆果，有些被毒蛇的唾液沾湿过，吃下肚会没命的，这在当时对我是很严重的事。春天的山上，开满许多不知名的野花，翻过山头，可以看到山背底下的大海，悬崖峭壁上的小草在一阵风吹来时会埋得很低，海浪撞击着礁石，碎成泡沫。间或有鸥鸟低飞，俯冲海面，那小小的翅膀载着飞翔的希冀，在春天柔软的阳光下，它们是某种澎湃的象征，把大海的动感演绎得劲道十足。
那时的大海，从春天的深处涌出，敷衍成我少年朴素的背景。即使在多年以后我面对着一条蜿蜒东流的长江，面对着斯时夕阳落山的悲壮，也想起了河流与海洋的宿命。
而那些春天的回忆，在我今天回想的时候，却陷入了寂静的沉思。无论长江还是黄河，它们都是民族血管的蓬勃律动。比如那天下午，我在春天的城市空地经过，干净的路面只有不时安然响起的足音。春天的太阳悬挂在头上，白晃晃的，我不知在想些什么。先人关于海的有数的诗篇忽然涌上我的心头。然后就此定格在唐人王之焕的《登鹳雀楼》上：“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我少年时背得最好的一首诗。
白日依山尽，我的眼前出现一千多前的大唐天空，一轮明晃晃的白日悬挂在天空，日头随着绵延的历史群山游走，这是天空的画面；那绵延的群山，孤独的诗人背起行囊，沿着山边继续着岁月的旅程；至此，天空、地面，因为群山的缘故，日头的移动，诗人的行走，构成一幅苍凉的上下对称的时空背景。在某种意义上，这些描写是静态而不动声色的，它们如一柄裹在囊橐里的铁锥，期待后来的引发而破袋而出。黄河入海流，在上句“白日依山尽”起笔写尽天空、群山、日头、诗人行走之后，黄河至此以百折不挠的气势，东流入海。想一想，从天空、群山到河流，诗人这一荡拓之笔描写了大自然的三重境界，情绪由平静起笔，直到舒缓悬腕，奔腾的气势却一直延伸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人生大境界。
而这首诗吸引我的正是那样上、中、下三位一体立体化的组合。那样的气势，何尝不是一幕精彩绝伦的历史图腾，何尝不是先人与海洋那些欲说还休的历史隐语。那天下午，我甚至就着这首诗想到了三万里河东入海的中华文明大气蓬勃之道。
唐人的春天必然以一些手语的形式去破解一些天空的秘密，他们大气雄浑得今人畏惧。怎样的时代会产生怎样的语言，精神的高远空旷是民族的必然追求。在很多年以后，我们会后悔现在我们存在的这个时代的萎缩暧昧吗？
这仅仅是我描述的春天的片段，而真正的春天，它一定包含着一些我无法破译的秘密。比如青春时的自己，坐在那种绿色车厢的老式列车上，看沿途的一些风景风驰电掣地过去，柔软的季节开始焕发它的盛大，而我什么也不知道，无数个春天就此告别。而与春天告别，即使没有忧伤，也有一些近乎欣喜的惆怅。看着绿色一天浓似一天，恍然间池塘的蝉儿便在树上“知了知了”地嘶鸣了，季节便开始又一次轮回。
可是我们还会不会有少年时那种从心灵深处萌发的对春天的由衷感动呢？我们会不会挽着裤脚像农民那样，一个田垄一个田垄地走过去，看春天的雨水渐渐漫上脚踝，锄头翻滚着泥土，一只蚯蚓在泥土下探头探脑，我们发出灿烂的笑声！
每个春天的开始，心头那些隐藏的柔软情绪总会被拨动，回忆与瞻望反复交错于我们的视野。人生里，有无数个开始，我们便在这开始中走向自己漫长的一生。是的，即使有些开始无法选择，譬如出生，但我们会平心静气地接受生活的安排，使心灵再豁达一些，让视野再宽广一点，把眼前事料理得更妥当一些。如果做到这样，即使不是大智者的人生，我们对于生命的感悟也会更深一层，对于生活中美好的层面也会看得更通透一些，这也许是开始给予我们的最大的意义。
观心自照：雪窦和尚颂偈云：大地绝纤埃，何人眼不开？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羸鹤翘寒木，狂猿啸古台。长沙无限意，咄！智者眼中的春意不在芳草与落花之间，春意在心，在不可执著之处。我们虽然无法像智者那样活得闲适悠扬，但我们可以以美丽亲近的心来观照世界，当体会到“始随芳草去，又逐落花回”的心境，何尝不能感受到风一样自由的气概呢？绝对清明空无，内含无限的含义。
一生中，我们会经历许多人或事，那些消失或不曾消失的痕迹总会在心湖里激起大大小小的涟漪。每一个在我们身边走过的人，他们、她们都是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我们生存的状态。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依附于人群而存在，我们影响了他人，他人同时也影响了我们。我们做的每一件事，时间都会明晰地剥蚀出它的来龙去脉。以他人为镜，把经过的每一次偶然或必然的邂逅，当作人生一笔笔不断积累的财富，那么，我们会发现旅途默契的朋友越来越多，路越走越宽广，面对着镜子绽开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 路人如镜
旅程中有莫逆的微笑。
那年冬天的夜晚，一枚月儿话说间就夹在半山腰了，像一枚硬币似的倒影被迎面的风剪碎，水面上荡漾起一片银光波痕。摇着小船路过的渔家少年，对着天空画起了圆形。满满的一盆清水，变成了一幅山水画。那枚月儿在他愣神间跃上了树梢。岸边的芦苇丛有土壤的低声自语，浣衣的少女，嘴里含着狗尾巴草，月儿刚刚好照亮她黑葡萄似的眸子。
冬天含着九月的节气不放，寒露、霜降，它要一直到达立冬、冬至。那么冬至抵达之后，它要下一场雪，不大不小恰好的雪，把往事收藏。让稻草垛精心掩饰的童话公之于众。行人可以在一场酒醉后，在雪地里撒野。那些孩子关在门窗紧闭的屋子已经多年，他们一直在画一个红旗下的蛋，高声叫着“姐姐，带我回家”。
女人们已经目瞪口呆，对着一个风干的柚子，想那“咣当咣当”的铁拉门合拢又打开的声响。年华是什么啊，她们揭开一张日历纸，抿着嘴轻声念叨：今天是黄道吉日，可以出行，可以盖房；但不宜祭祀。左手刚摸到鬓角，右手已抵达生活。那些个男人在旅程上，他们竖起衣服领，天色昏暗，但是启明星在凌晨时分，赶上了末班车。它们的光能够照见回家的路。
这个冬天应该说不太寒冷，因为一只猫，在我住的房间数过去第三间，对着那片阳光开始从容梳理着毛发。它的态度很安详，所以我觉得这样的冬天是一个适宜发呆的日子。有这样一只猫，洞窥了我的心事，它顺便看到我把一张旧报纸蒙在眼里。然后它顾此失彼地盯着对面窗子底下的一只小狗。沿着窗台攀缘的常青藤满腹心事地低下头。
摆烟摊的老李似乎在打盹，那只猫先注意到这个情况。它向狗打了个招呼，然后表功似的望了我一眼。不多时，我已经摇摇晃晃向巷子口烟摊走去。我问他：老刀有没有？他说只有哈德门。我费劲想了许久，掏出十几个硬币，我说还是红狼吧。老李收起钢蹦儿，低头又在打盹。这个巷子口坐北朝南，有阴凉的树荫遮住光阴，也遮住了老李。老李在我点烟的瞬间，微睁双眼，他看见一泓蓝色火苗在他眼前一闪，他又闭上了眼睛。在那时，我正想着洛夫诗里的老李是一个岁月，他的烟摊有心事像茶里的香片沉浮。而我眼前的老李就是光阴了。
那年冬天的傍晚，我还在一个城市。它后来成为我经常讲述的故事背景。故事里应该有一棵亭亭如盖的黄桷树，树下通常是一个渡口。通常我是坐在渡口旁边干净的石板上等船。
现在城市在我记忆里的印象已经荡然无存，它似乎有宽敞的街道，落地窗内大厅的咖啡馆，男孩与女孩手牵着手在门里进进出出。有一片风吹落路两旁的梧桐树树叶。在某一个角落，或者是我，或者是行人，满腹心事走过。走过的路口，时间就随手把流光埋藏了。
因此我一直记得自己像一个旅人，始终站在城市的路口，随着人流流荡。我藏在时间的某一个角落，与现在相比，属于我的时间少了许多。因此我想那渡口一定有属于我的一些秘密埋藏。否则，为什么那棵黄桷树会截留了岁月的夕照，无数次让它风化在我的年华里。
在那些凌晨的灯火中，遥想那一片暖色。我总是从陌生的旅店走出，那里临近火车站，有旅程折换成车票紧紧攥在流萤的光里。我对着冬天早晨的风呵气，不远处有人在叫我，她的声音有低柔的乡音，我应了一声。抬头看见一架低飞的飞机迅速穿进云层。匆忙赶来的女孩风衣往下数第三颗扣子忘了扣上。我说，这个城市冬天的早晨真冷，她也说好冷。她的脸有城市的年轻与沧桑，通常我会出神地望着她，掏掏口袋，我发现烟又没了。她只是抿着嘴笑。
那年冬天的傍晚，没有人会关注我在一个城市旧城的一个旧书摊前来回逡巡的模样。我攒着为数不多的生活费，在城市里佯装镇定。我在为一本书讨价还价，终于买下了那本书。黄昏的夜色，目睹了我穿行过的那条尘土飞扬的道路，有醉酒的男生江湖似的在附近的树林出没。我抱着那本书路过那安静的渡口，静静的沱江水像蒙上面纱的记忆。我看见岁月如植物般吞虐着我的青春，然后我明白需要一个江湖似的渡口，安放我不安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