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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何以喜乐我们的心 (6)

我多次听我外婆回忆起她们的当年,外公当时从偏僻的乡村来到这沿海小镇,在那条从农村通往镇子的黄土路上,挑着个箩筐,一边盛着行李,一边坐着满周岁的大舅,外婆牵着母亲走在身边,那些时光就这样定格。我每每问起外婆这些旧事,她闭口不答。逼急了,她会说,公路头住的那孤独老人,更可怜。男人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唱“旁鼓”,乞讨几个小钱,养活一个家,他们更可怜。

多年以后,我会觉得“旁鼓”的声音凄凉得令我动容。那完全是来自心灵最真实的感受,我不知道这种民间艺术是怎样流传下来,但它那简单的伴奏音乐,真的勾尽了人生里许多无法言喻的凄凉。虽然直到现在我对它也是一知半解,然而听过了,心灵便有那一层悲伤的沉淀。

那个年头,镇子里流传着许多鬼怪的传说,大部分来自伦辉与他奶奶居住的那条公路上。每到夜晚,起风时,许许多多的声音在那间屋子的门口说话。事实上,他居住的地方是阴地,屋子后面埋葬着很多死人骸骨。

那几天伦辉又没来学校。我们几个同学在他家中找到他。他正躲在他那双目失明的老人身后,眼里似乎没有了往日的猖狂,翻着惊吓后的死白。老人看了我们,说道,他受惊了。我没有东西招待你们,就请你们听一曲他爷爷留下的“旁鼓”,老人抖抖索索地搂过她孙子。她说,你们要体谅他,他已经几个晚上不敢睡在家里了。可怜他还是个小孩。我们盯着老人空洞的双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故事这样在镇子流传开来。在我上次到伦辉家里告诉老师找他之事后。老人跪在孙子面前,哭了一个晚上。那个晚上,镇子下起了瓢泼大雨,山雨夹杂着土块、树枝敲打着他们家破烂的门。老人说,他们真的看到了鬼。无数的男女在门外说话,敲打着门,而她什么也看不见。凭着记忆点着煤油灯,一整夜搂着瑟瑟发抖的孙子,不敢合眼,直到天亮。老人很平静地说,只是担心我死了以后,这孩子怎么办,我还是不能死。

可我当时想这听来嘈杂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就是一个人用嘶哑或凄凉的声音在说话呀。就在我快要迈入中年门槛的时候,我开始真切怀念这种声音。我很想知道伦辉的爷爷,那时是怎样唱出这样悲凉的腔调,走完人生。可是现在,我想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很多老人老了,走了,包括伦辉,我小学毕业后,再也没有和他见面。

老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伦辉,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睡了。那些夜晚,我无法想象一个孤单的少年是怎样怀着一种有家不敢回的凄凉,仓皇流落在漆黑的小镇街道。

伦辉在我们面前闭口不提他的父母。当调皮的同学叫他“旁鼓仙”的时候,他会拔出拳头,狠狠地朝对方那么一下子。因为他的孤僻与凶悍,大家也疏远了与他的接触。而他也自有他自己群体的那一帮人,在老师与家长面前,他永远被归入“坏孩子”的行列。

我从未与我的外公谋面,当我出生时,他已经去世多年。80年代的小镇,街道总是灰蒙蒙的,渔汛起的时候,镇子便多了一层嘈杂的色彩。外婆依旧在织着她永远织不完的渔网。从我小学二年级离开父母跟随她时,她便是这样了。

一个春天的下午,外婆安顿好我吃饭后,独自一个人,背着箩筐,往山上那条公路走去,家里没柴烧了,她去捡拾山上的残枝。我独自一人,看着下午的太阳,有些醺醺的醉。忽然好奇起她那终日不离身的旁鼓盒,搜遍了全屋,终于从她的枕头下找到。看着黑黝黝的小盒子,想起外婆听时,背后抹泪的模样,我心里有些不安。

那个下午,镇子静悄悄的,一个孩子坐在一间老屋的门槛上,有滋有味地听着那黑盒子放出的声音。但怎么也听不出老人落泪的感觉,只是觉得“咿呀”地令人心烦。当他起身去屋内取茶壶泡杯茶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黑盒子。阳光下,盒子落地的声音很清脆,“咿呀”的声音在延续几个起落后,尘埃落定。隔壁老阿婆走过来的时候,看到发傻的我,轻声说,孩子,你闯祸了,那是你外婆的心上宝贝啊!

后来的一个下午,伦辉忽然在学校门口叫住我,他说道:“今天的作业给我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什么秘密?”我问道。“你知道前天下午,你外婆找到我瞎眼的奶奶了,两人关在屋里边说边抹眼泪。你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吗?”伦辉神秘地一笑,“你闯大祸了,你外婆那个旁鼓盒是你打碎的吧,”我没有吭声。

那天近黄昏时,从山上回来的外婆看着一脸无措的我,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收拾起地上的盒子碎片,便扎起围裙准备下午的晚饭了。我扭扭捏捏走到她身边,她背转脸,依旧什么话也没有说。

伦辉比我早熟,也许受他爷爷唱的那些“旁鼓”影响,即使在少年时,对男女之间的那层关系,也有些模模糊糊的认识。他那天下午第一次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看我帮他做完作业,夸了我一句,“你就是比我聪明。明天老师不会批评我了。”我说:“现在该告诉我秘密了吧。”他忽然恢复了一贯的狡黠,他说:“你外婆一直说你外公的事,那旁鼓盒是我爷爷送你外公的。说来话就长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还是问你外婆吧。”那天下午,伦辉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开心的笑,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少年时,我不知道这些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事实上讲到那个被我打碎的旁鼓盒,它的来龙去脉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那时外婆过世也有一段时间了。那来自少年时期的鲁莽,给老人带来的心灵创伤,即使在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觉得内心不安。

外公来到镇子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因为家贫,没有土地,专门替人半夜到山上看守那些地瓜棚,赚取生活费用谋生。那是一个晚上,凌晨的月亮很白,明晃晃地照着山里山外的世界。在临时搭起的棚里守夜的外公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时透过用树枝扎起的木门,看有没有山里的野猪来偷食,拱坏了田地。那一天凌晨时分,明晃晃的月光照在他棚子的门上,当他偶尔抬头望着外面的月亮时,忽然望见,很白的月亮下,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正对月反复膜拜。他的头皮一下子晃荡起来,连气都不敢喘,下意识地滚进床铺后面的田垄,一路上连滚带爬跑下山。

在那条公路上,漆黑一团,只有伦辉一家住在那里。那时,屋里透出的煤油灯光,给了外公极大的安慰。他跌跌撞撞地撞门进去。那时,伦辉的爷爷还在世,他正无限凄苦地敲着梆子,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唱着旁鼓。外公撞进去时,已是人事不省。连惊带怕,使他大脑似乎停止了运转,而旁鼓的梆梆声还在响着。外婆听到消息后带着一班人赶到公路上,外公已经昏迷在他家里。

在外婆过世的那一年,有个山里人,当时他在场,他告诉我一些往事,他说那年你外公昏迷后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梦里都一直听旁鼓呀,这声音使我心头暖和起来。那一年,我还没出生,母亲还没遇到父亲,但是自我出生以后,跟随外婆的那些日子,我经常看见她在忙完家务活后,独自一个人听着那个后来被我打碎的旁鼓盒。现在我知道她在怀念去世的外公。

至于她随身携带的那个旁鼓盒,伦辉在多次要我帮他做作业后,才告诉我,其实那东西是他家里的。他爷爷送给了我外公,外公死后,留给了外婆。那场惊吓后的外公,便向伦辉爷爷要来了那盒旁鼓。灰蒙蒙的岁月,那凄凉的腔调伴随了外公漫长的日子,直到他离开人世。

我开始明白了与伦辉一家牵扯不清的关系,想起少年时,那个瞎眼的老人,望着我时脸上流露的那一份真情。在近似于黑白的岁月,他们之间拥有一份多么浓厚的真情。

伦辉受老师表扬的时候明显多了起来,有一段老师安排他与我同桌。老师很惊诧他考试成绩的提高,甚至在一次课堂上当着同学的面表扬了他,对我有时考试成绩反不如他表示了奇怪。全班同学当时其实也知道,伦辉每次考试都是抄我的,但慑于他的凶悍,没人敢吭声。然而,我对于这样的情况,私下里却有种很安然的感受。

然而伦辉终究还是伦辉,骨子里的那些仇视丝毫也没改变。他整天心不在焉地上完课便在大街小巷闲逛,一群小太保似的少年呼啸地拥着他,他喜欢这种生活。

外婆在旁鼓盒打碎事件发生后,到公路上找那瞎眼阿婆的次数多了起来。伦辉会不时神秘地告诉我一些内部消息。他有些不屑地说:“两个老婆子又在唱那破玩意儿,想亲人了。”我说:“那你呢?”他白了白眼,转身离开。

那年冬天,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在小镇里传得沸沸扬扬,同学们之间的议论也是此起彼伏。伦辉偷看小女孩身子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那个年代,孩子们之间嬉闹也是粗口不断,总喜欢拿对方父母晚上的一些事,一知半解地骂对方。而伦辉却是实践这件事的第一人。

经过是这样的,两个山里人,在经过公路边的那间屋子时,发现里面传来哭闹声。十多岁的伦辉把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剥光了裤子,按在床上,他出神地盯着小女娃那部位,搔头弄脑的,一脸茫然。当时他双目失明的奶奶没在。山上的阳光很暖。其实没有发生什么,也许他只是想看看异性的身子是什么样的,如此而已。然而,那件事,即使在现在看来,也是荒唐到了极点。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怎么会下流成这样。山里人冲进去,狠狠扇了发怔的男孩几个响亮的耳光。

这件事,终于慢慢流传开来。在一个午后,我跟随外婆来到公路头,铅云四垂的天空阴沉欲雨。屋子里还在放着熟悉的“旁鼓”声音,闯祸的少年靠在屋外的柴草垛睡着,他的双手枕在脑后勺。雨丝飘在他脸上,有惊慌的疼。双目失明的老人在屋子里傻傻坐着,“旁鼓”的声音有一刹那与风雨融在一起,像凄凉的哭诉,一个老人在久远的时间里,“咿呀”唱着,外婆什么也没说,她牵了牵我的衣角。

后来很久以后,我没有再见到伦辉。他从学校里消失了。班上的女生偶尔谈起他时,会受惊似的发抖,然后爆发出一阵灿烂的笑。有时女孩们,看着我身边一度空荡荡的位子(之所以是一度,因为这座位后来在老师的强迫下,其他同学不情不愿地得坐下了),会打趣我与他同桌的事。渐渐的,大家似乎淡忘了这件事。伦辉那间坐落在空荡荡公路边的屋子,我后来很少去,有时外婆出去很迟回来,总是望着我欲言又止。在我身后她有时会自言自语,她在叹息,好好的一个孩子,毁了。

时隔多年,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许在我回小镇时,我会与他迎面走过,但我们已经陌生了,认不出彼此。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他那双目失明的奶奶,不知她后来怎样了。外婆离开后,我也已经淡忘了太多的旧事。

试图唤起记忆,最初的时光里,那些鲜活的面庞一直在闪烁。我们并没有走远,比如去邻居家串串门,比如去附近的电影院看场老电影,回来时,往事也就回来了。一直保持面对世界瞻望的姿势,一直记得那条通向心灵家园的路,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人流,陌生或者熟悉,但一定会有与自己有关的故事发生。生活就是这样,不该遗忘的总会在某个时刻再次出现,少年的声音会穿越世事轮回,它告诉我们即使你走得再远,曾经的憧憬与美好也永远不会失去。譬如我讲述的这些。

观心自照:苏东坡诗云:黄沙枯骷髅,本事桃李面。而今不忍看,当时恨不见。业风相鼓转,巧色美倩兮。无师无眼禅,看便成一片。东坡此诗发人深省,联想少年旧事,无非一阵风,一阵雨,便过去了。刻骨铭心的,惊鸿一瞥的都只是刹那观感,百年之后看我还是不是我?少年荒唐,惹一身孽债,早知身后,又何必当初呢?把玩此诗良久,心下一阵黯然,所有的过去都只是时间的一次投影罢了,无悲无喜亦无惊。

《金刚经》中有四句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五灯会元》卷五记载唐鼎州刺史李翱《赠药山高僧惟俨》诗:“炼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大抵说的是世事无常,人应常怀一颗无所住的安宁心。在任何环境下,保持一颗善良安宁的心不易,它如广阔青天之上飘浮的纯净的白云,狭小瓶里装着的纯净的海水,无论是青天上之云,还是瓶中之水,唯一不变的是它们具备的纯净颜色。在一切外在变幻无测的情形下,要保持住生命的本来,便如透过瓶子看到大海的影子,虽然海已浓缩,但水依旧是海水,根本在于加强自心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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