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坐着的这个位置,附近有一个男人在看海,眼下他没有出现,就是这样。我的身边在某个时间里曾经坐着一个人,与我一起看海。眼下对着空荡荡的周边,我在怀疑昨天那个人是否真的在某个时间段出现。但他确实消失了,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我开始把目光投向海,因为我似乎觉得思索这些毫无意义。另外有一阵暖暖的风吹过,使我获得很宁静的感觉。我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海,它在慢慢地涨潮。海风也若有似无地吹着。
这个涨潮的过程,海在运动。然后我想在这个时刻,我应该会记起一些话,为它的壮丽描下一行注释。诸如这些,海运则将徙于南冥也。南冥者,天池也。
其实没有大鸟飞过。但我确实是安静地坐着,像一枚种子,怀念那只上古的鸟。它的飞行超越想象。它与海有关,然后我起身。
空地。夏日的夜晚很多人围在那里乘凉,我下了无数个决心想加入他们的行列,可我总是行色匆匆。
我想起一把老蒲扇,它曾经紧紧地握在我外婆的手里。可是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将进入记忆。而记忆对我总蒙上一层忧郁的光,所以我暂时不去想那些。
空地上是有一些声音的。比如一个年轻的女人推着手扶童车走过,刚好车中的婴儿发出笑声;小狗围着一株绿色的植物摇头摆尾。夜来香的香味吸引了周围昏黄的灯光。香味在橘黄色的光线中游走。就这些,它们是有声音的。攀住时间的末梢,它们属于夏夜的一个开放。
而我对于声音却越来越近乎迷恋。我可以长久地站在风中,想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直到有时候,风掠过我的疼。
世界永远是一片空地。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对自己的冷漠指手画脚。它目睹我们逐渐消失的存在。空地还是那样的空地,它似乎独立于我们的时间,在我们消失的背后,它与时间密谋着我们的结局。
没有一朵花会对自己的绽开表示满意,所以它们终将凋谢;没有一只鸟会对自己的飞翔满足,所以它们永远保持飞行的姿势。我们想要的空地,只是因为我们的行走,仅仅需要一个净化的理由。
一场雨,对我而言,意义并不大。重要的是雨后,我看到的那些植物。一瞬间它们向天空绽开了饱满的笑容。
树的叶子像一条小舟。遗留的水珠在晶莹地滚动,它们充分认识到时间的紧迫,借助一阵风把跌落的动作演绎得无比轻快。那是一朵花,气温在慢慢上升。我一再地贴近它,直到闻到它的花香。多美的花,我说。正贴着池塘掠过的蜻蜓,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花在蜻蜓飞过来之前低下了头?
一朵花的秘密。正像少女的爱情,它轻盈地歌唱。迅速地看你一眼,低下了头。一朵云刚好飘过。谁能知道天空的颜色本来就是瓦蓝瓦蓝的,是因为云的白,还是心事的婉转起伏?
这时一场雨已经过去。海水波纹粼粼地向东边流去,留在滩涂的水已经不多,退潮时分,月亮在哪里?谁又躲在阴郁的胡同背后,看着一堵墙,看着墙不远处的海面,看着海面以上的天空。那是太阳、月亮东升西落的归宿。远远的官道,马的蹄声,把大地敲成荒凉的冢,盛开的七月,无数的风尘,从历史的深处辗转而来,情怀敞开如菊。
我电脑桌前的虎皮兰好久没有浇水了,它的椭圆形绿白相间的叶脉,还在沿着时间的轨道,抽茧剥丝般,剖解生命蛰伏的秘密。我把它移到窗台靠近阳光的地方。晾着。刚好这时,涨潮的水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想着这盆虎皮兰、涨潮的海水,包括光线中的我,就在一场雨后,疏疏落落,楼下空地走过的几个行人,它们可能会成为这一天中我眼里最美丽的风景。
眼下我就站在窗子边,看着楼下的空地。我在想明明刚才我从那里经过,现在我为何看不见?先前的我与时间到哪里去了?
人生难道只有过去,不断地消逝,才能显示生命的存在吗?
那些花开,几天来我一直重复播放着那首音乐,它有些伤感!真的有些伤感。
在灰蒙蒙的天空,多少人张开往事的眼睛,像握住翅膀的飞翔,把一生深深浅浅地走过。男孩、女孩们坐在记忆的墙头,斑驳、暧昧的时间铺开。我们终于长大。那些时间死去,没人会知道它们的下落。只有那些花,那些零零落落花开的早晨、中午、傍晚时光,像红旗下的蛋,把一段属于时代的往事埋葬。
我们只是一个人,独自走过花开后的旅程。在路上。
在路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精神游移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超越了物质层面,而去寻求精神领域一种自由的释放。对于每个人来说,一直处于路上的状态,可以不断调整和刺激心灵火花四绽的因素,头顶是天空,远方在眼前,人生本来就要在不断的寻找中明了生命的意义。正如佛法所说的,埋头走路,莫问前程,似乎没有答案,但答案已在“莫问前程”中隐藏,能否理解,就看个人的造化了。人生是多姿多彩的,走过了,就不要忘记行路的美好。
观心自照:懒残禅师偈云: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愚人笑我,智乃知焉。不是痴钝,本体如然;要去即去,要住即住。在路上的境界无非如此,应保有平常心,把心识松之又松,宽坦而住!不要陷入妄念和我持的罟中,所谓在路上应斩断此二持绊结之极细微处,钻破或粉碎那极细微坚固的习气!莫要东想西想思念太多,应该松松地将心置于宽坦不整治的本然上。应记得此生终是在路上,没有来处,亦无去处,该随心而动,随意而起,切莫执著。
佛法唯识学论,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这个相生、相住、相灭的过程概括了时间的特点,这一个绵延不绝的存在,涵盖了宇宙的过去、现在、未来。时间里定然珍藏着我们所陌生的秘密。作为个体的人,即使在它面前再渺小,但都公平地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段时间。我们的生命、爱情、青春、孩子等等都是时间完美的馈赠。当现实社会里一切都娱乐化泛滥时,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在时间之前保持敬畏的态度。那意味着对历史、现实的反思与思索。如此,我们才能正确对待生活,不让生命白白浪费,诚如前人诗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 百尺竿头的时间
人生是绚烂到平实的过程。
那些孩子,手拿一杯装满冰块的饮料,在夏天的街头,扬长而去。玻璃器皿里冰块琐碎的敲击,是夏天最动听的声响。在湮没的时光中,我也曾是这样的孩子,我拿着一根冰棍,在遥远的街头,在夏的迫击中,从记忆的沙漏走过。
那些老人还在。在夏天的中午,他们忧伤地进入睡眠。一场老去,是年轮无法抗拒的宿命,他们在我的记忆里沉睡。多年后,我可以从容地想起他们的一些笑容,像菊花褶皱的刀纹,一些时间的秘密,简洁而深刻,逼向无可避免的死亡。可是那时他们还在,在长满岁月故事的大树下,讲着使我好奇的故事。故事里有那么多从前,在清朗的星光下,北斗七星,随着摇光星的驱动,缓慢地指着遥远的方向,一些年轮、历史的秘密从容生长。
老人们仰头看着天,细数清明、谷雨、端午。孩子们望着老人稀疏的胡须出神。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远方的海固执地拍打着古老的礁石,在记忆的背后,时间是顽固的种子,使一些消失,一些成长。老人们告诉我,阳气在每天晚上十时五十九分六十秒时起缓慢地滋生,在达到一个顶点后,与阴气完成一个循环,然后在次日上午十一时归于无。世界里那些秘密,刻在时间上,在二十四节气里,呈现风调雨顺的斑斓。
而我终究是无法宁静于心,在半睡眠状态下似是而非地遁入渺小的梦境。一些人在我的眼前出现,她们在光的影子里,轻声对我说些什么,譬如深爱的女孩,在关上窗帘的黑暗房间里,掰开一些秘密,在花朵上游移。那些死去的或健在的亲人,他们说话的声音远比一切真实。在时间的刻度上,远古的先民,钻木取火,仰视天文,俯察地理,太阴历由此敷衍华夏五千年图腾。
在时间静止的时刻,一些秘密或许可以豁然开朗。可是它无法静止,因此人有了时刻运动的思考。它们在躯体暧昧的光圈下,沉沦、飞翔或者无可抑制地寂静。
二十多年前的孩子,随着岁月的剥离,逐渐像树一样沉默。正如想起百尺竿头的时间里,那些朴素的令人动容的往事别在安然的衣襟上。
人生无非是一张打乱的拼图,在无形的作用下,它们四散飞溅。而我们一生的过程就是把这张拼图完整地拼凑好,然后在自己的时位上,等着遥远逼近。
有时候会想起一些温暖的瞬间。像少年时,在父母的怂恿下,喝下一杯一生里最纯净的啤酒。在夏天家中对面木纹凸显的杂货店柜台边,站着,仰着头,冰凉的带着涩味的液体,顺着喉咙管道进入体内,在陌生的面前,仿佛还听见,后山坡一棵茂盛的树,蝉鸣像远方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甚至看见街面老人带着善意的笑。
在通电灯的夜晚,在外婆老屋的饭桌上,看着门外的暮色渐渐轻拢屋檐,在春天的夜空中,一只老燕子划过暮霭,安详地落在檐下小小的窝里。我开始学着读书看字,就着连环画上明媚的画面,一字一顿地轻声念出声。小舅在一旁带着温暖的笑,那样的笑容,像敲开壳的核桃仁,闪着新鲜的光。
那个炎热烦躁的夏夜,在父母工作的一个海边乡村,大人不在,表姐带着我们睡觉。在半夜里突然醒来,看见她一脸惊慌地关紧窗户,蚊香刺鼻的怪味弥漫小小的房间。在好奇中,我张嘴不语,她在黑暗里睁大的眼睛,像一枚小小的果实,摇曳在我幼时的天空。她在害怕着什么,乡村的夜,故老相传的鬼神传说,总在童年的心灵留下恐怖的痕迹。然而那时,我不怕,因为比我大的表姐害怕。多年后,想说这样的一句话,在面对恐惧的对比中,紧紧盯着最先恐惧的人,心灵终是无畏的。
人生的一些陈述,沉默是最好的表达。在径直进入停顿后,秘密是湖畔的芦苇,在清晨的寒气中,等着水流在平静后的波动。那些亲人,他们剖析着岁月的秘密,在你的身边刚刚坐下,人生或许在无数次的重复后,也刚刚开始。
孩子们依旧穿着鲜艳的队服,他们在红旗下庄严地宣誓,灿烂的笑容开满六月的天空。恍若置身在空荡荡的走廊,空气暧昧而充满怜惜,在走廊的两头,门与窗户紧紧地关闭,没有人会注意现实之外的行走,剥开时间之核,是弹指刹那,在弹指刹那之前,时间是高深莫测的零点,在弹指刹那之后,世界开始丰盈。孩子们望着课本上世界是物质的字眼,风驰电掣地走向一生。在失去信仰的土壤,一切的说教,只不过是墙角边的塑料花,它物质般立于一隅,少人问津。
在光里,感受到灼热与冰凉;在声波里,喧闹或呢喃,交错成音。
不知想说些什么,仿佛一切已落地成局。少年的往事似是蒙上一层厚重的色彩。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天空下着滂沱大雨,父亲不在母亲的身边,我安然地来到人世,我第一次睁开眼,世界满是雨的声音。在那个夜里,世界是个小小的秘密;刚出生的我也是个小小的秘密,在时光疯长的背后,秘密像黑暗的种子,它们仍在爬行。
出生前应该是个小小的伏羲先天八卦吧,出生后这八卦似乎转变成文王的后天八卦。正如许多个夜晚,独自对着《周易》,总会胡言乱想,乾坎震坤八卦也是小小的秘密,它们刻在你左手的指节上,在天地日月风雷水泽中,与世界深刻地发生着秘密。无从追究,但潜移默化地发生作用。
在居住的小城一隅,有时候起得早,我会静静地来到海边,静静地看着熟稔的空气散发着往事的芬芳。周围的行人很少,有一些花香,在稀疏的枝丫上游荡,天空很蓝,干净地等待鸟儿飞过。
很多年前我曾经坐在黑暗的海边,从鼓囊囊的口袋掏出一支烟,在明灭的烟火中,看着前方沉默敲打着古老礁石的海水。灯光在黑暗的海面明灭,沿着灯光,许多航船平静地经过。
譬如一生,这样的灯火也是必要的,它们是一枚小小的秘密。在层层剥开之后,满纸的烟云洒满心的湖面。
阿赖耶识甚深细,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在佛经前,我们不禁恐惧佛陀的悠长智慧。时间就像种子,在我们的心灵刹那、刹那滋生。一生所有的故事便依附于它演绎出五彩缤纷的生活。而由时间催生的自性本来,又有几人能真正领悟到其间的玄奥呢?在时间面前守着一份安宁的心,不执著,保持一种随光逐波的状态,何尝不是生命应该具有的通达智慧呢?是啊!我们在世间的存在,要做的事很多,但不要忘记时刻给心灵一个安宁的理由!
观心自照:无本法师(贾岛)诗云:众岫耸寒色,精庐向此兮。流星透疏木,走月逆行云。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一僧年八十,世事未曾闻。禅心亦如诗心,禅的门扉是一种庄严开朗的气概,一种活活泼泼的生气,一种大开大合的风格。文字里可以有禅心,但禅心的得到不是文字所能做到的,那就像喝水一样,我们烧水的时候,在火与水之间一定要用锅,把水烧开了,锅也就没用了,禅心亦是如此譬喻。一位有诗骨的人,如果把诗写到最高境界,正好触到禅的皮;知道了文字的极限,就能触到禅的血肉;体会禅的自由与文字的渺小,则触到禅的骨;只有到了无言的时候,才触到了禅心。如此玄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