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戈尔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抓住钥匙链。“它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我跟你说过,这里还有其他地上人掉下来过。几年前,我们救了一个和你五官长得很像的人。我记不得确切时间了。”维库斯将钥匙链放进他的手心。
“两年七个月零十三天。”格雷戈尔想。“这是我爸爸的。”他大声说。
他抚摸着这个皮质编环和金属圈,随即将其扣在腰带上,幸福感顿时席卷过全身,记忆亦如潮水般涌进他的脑海里。爸爸每次回家要开门前,都会在这串钥匙里翻检一下,找到正确的那把;爸爸经常拿着钥匙,在还坐在婴儿车里的莉兹面前晃来晃去,把钥匙弄得叮当作响;有一次他们去中央公园野餐,爸爸用一把钥匙撬开一个土豆沙拉罐头。
“你的爸爸?”卢克萨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脸部掠过一种奇怪的表情,“维库斯,你觉得他是——”
“卢克萨,我也不知道,但各种征兆都很明显。”维库斯说,“从他来到这里后,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
卢克萨看着格雷戈尔,紫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疑问。
怎么了?她这会儿出了什么问题了?
“你爸爸和你一样,迫切地想回家。我们费了很大一番力气,才说服他在这里待几周。但他思家心切,有天晚上,他和你一样逃走了。”维库斯说,“在我们赶去之前,老鼠先把他抓走了。”
维库斯的话让格雷戈尔一下从幸福的云端跌至冰冷的谷底。是啊,现在的王之城已经没有其他还活着的地上人了,维库斯在体育馆时就已经告诉他了。他爸爸也想回家,遇到了和格雷戈尔同样的命运,但地底人没能及时赶去救他。他咽了口口水,嗓子干涩。“那他已经死了吧。”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又有谣言称,老鼠们还让他活着。”维库斯说,“我们的间谍定期会把消息回传过来。”
“他还活着?”希望之火重燃,格雷戈尔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没下毒手?”
“具体原因我们还不确定,但我猜有几个原因。你父亲懂科学,是吗?”维库斯问道。
“是啊,他是教科学课的。”格雷戈尔说。他不明白维库斯在说什么,难道老鼠还想让爸爸去教他们科学不成?
“从我们的交谈中可以看出,他很了解大自然。”维库斯说,“他懂闪电、火的形成原因,也知道那种会爆炸的粉末的制造原理。”
格雷戈尔逐渐明白了他的大意。“听着,如果你觉得我爸爸在给老鼠制造炸弹、枪什么的,你最好忘掉这个想法,他永远都不会那么做。”
“进了老鼠洞,我们中的人会做出什么来都很难说。”维库斯温和地说,“到了那里,要想保持精神正常都很困难,更不用说捍卫尊严和荣誉了。我不是在评判你的父亲,这只是我对于他还活着的原因的猜测。”
“老鼠只会近身打斗,如果我们从远处攻击,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逃跑。因此,他们也想寻求一种远距离作战的办法。”卢克萨说。她好像没有谴责格雷戈尔父亲的意思,也不再生他的气了。格雷戈尔希望她不要再对自己怒目相向了。
“我的妻子索罗维特的想法和我完全不同。”维库斯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些,“她觉得,老鼠们正逼着你父亲为他们造大拇指!”
“大拇指?”格雷戈尔惊奇地问道。听到这,小靴子竖起了她的大拇指。“没错,妹妹,我知道大拇指是什么。”他微笑着低头看着她。
“老鼠没有大拇指,也就没法像我们一样做很多事。他们无法制造工具和武器。他们是破坏大师,却没有创造力。”维库斯解释道。
“开心一点,地上人。如果他们觉得你父亲还有用处,就不会伤害他。”卢克萨说。
“你也见过我爸爸吗?”格雷戈尔问。
“没有。”她答道,“那时我还小,还没资格参加这种会面。”
“卢克萨那时只知道关心她的娃娃。”维库斯说。格雷戈尔想象着卢克萨玩娃娃的样子,却想不出来。
“我父母和他见过面,还进行了交谈。”卢克萨说。
她的父母?这么说,那时候她的父母尚在。格雷戈尔想知道他们为何死于老鼠之手,却不便贸然追问。
“卢克萨说得没错。现在,老鼠是我们的劲敌。如果在王之城外面碰上一只老鼠,你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同他们战斗,要么等着被杀死。只有心存必胜的希望,才有一丝逃离他们魔爪的生存机会。地上人尤其应该这样。”维库斯说。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格雷戈尔说。他想起了谢德那喷着怒火的仇恨眼神,和他最后对他说的话:“地上人,我们会一直追着你们,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只老鼠。”也许他们知道,在地上,人类是如何对待他们同类的吧。人们设下陷阱、布下毒药,将地上世界的所有老鼠赶尽杀绝——除了那些在实验室里被当做实验对象的小白鼠。
维库斯和卢克萨交换了一个眼神。“我们一定要告诉他,卢克萨,他必须知道他将面对什么。”维库斯说。
“你真的觉得他就是我们要找的?”她问。
“谁?你们在说谁?”格雷戈尔对他们之间的谈话有种不好的预感。
维库斯从桌边站了起来,“跟我来。”他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格雷戈尔站了起来,伸了伸僵硬的胳膊,继续抱着小靴子。他和卢克萨同时走到了门口。“你先请。”他说。
卢克萨瞥了他一眼,跟在维库斯后面走了出去。
大厅里列队站着许多地底人,默默地看着他们经过,低声议论起来。他们没走多远,维库斯在一扇精致的木头门前停下脚步。格雷戈尔意识到,这是他在地下王国看见的第一扇木门。维库斯不是提过什么东西“像树木一样珍贵”吗?树木的生长需要充足的阳光,这里怎么会长出树来?
维库斯拿出一把钥匙,把门打开。他从大厅的墙上取下一支火把,走了进去。
格雷戈尔跟着走了进去,这是间空空的石室,墙上、地板上,甚至天花板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要凿出这么多文字,一定花了很长时间。
“A——B——C。”小靴子念道。她每回看到字母,都会这么读,“A——B——C——D。”她又多加了一个字母,以示强调。
“这里记录了巴赛落缪·三明治的预言。”维库斯说,“他把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把后半生的时间全部用在刻录文字上了。”
“绝对如此。”格雷戈尔想。老三明治先生先是把一帮人拉到地底下来,然后把自己锁进一间房间里,用毕生的精力在墙上凿刻文字。这种疯狂的事他肯定做得出来。
“那你说的预言是什么意思?”格雷戈尔问道,虽然他知道预言这个词的字面意思。预言就是对未来将发生的事情的预报或者断言,很多宗教里都提到了这个概念。格雷戈尔的奶奶特别喜欢一本占卜书,每回听她讲未来的事情,都凄惨沮丧。
“三明治是个预言家。”维库斯说,“他预言了很多事,后来都发生在了我们人类身上。”
“还有很多没发生吗?”格雷戈尔假装很天真地问道。他还没搞明白预言指的是什么,但对三明治幻想出来的东西抱怀疑态度。况且,就算有人告诉你未来会发生什么事,现在的你又能怎么办?
“有的我们还没弄清楚。”维库斯承认道。
“他预言了我父母的最终归宿。”卢克萨抚摸着墙悲伤地说,“那些话可没什么神秘的。”
维库斯将手搭在卢克萨的肩上,看着墙壁。“是的。”他轻柔地表示同意,“那些话的意思清楚得就像清泉一样。”
格雷戈尔再一次觉得糟糕透顶,恐怕这是他今晚第十次后悔了。他暗下决心,从现在开始,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凡提及预言,都一定尊敬有加。
“但有一个预言一直像块大石头一样悬在我们头顶——‘灰色预言’,我们不知道这预言准不准。”维库斯说,“我们只知道,这是三明治写下的最骇人听闻的预言,并让他发狂,扰乱了他预见未来的能力。虽然他多次预见了事情的发生,却看不到预言的结果。”
维库斯指着一盏照亮了墙面的灯,除了火把,这盏灯就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它是一盏长明灯,长年保持不灭。
“你读一下好吗?”维库斯问道。格雷戈尔点点头,走到墙边。预言被写成了一首诗,分成四段,有的字母刻得比较古怪,但他还是能辨认出来。
“A——B——C。”小靴子摸着字母念道。格雷戈尔读了起来。小心了,地底人,时间悬于一线。
捕猎者自己被追捕,白色的水流成了红色。
噬咬者将尽全力,在被消灭之前,保全余孽。
绝境中的希望就寄托于一场探险。
一名地上来的勇士,他是太阳的儿子。
将会把光明重新带给我们,也可能让我们一无所获。
召唤所有的邻人,听从他的召唤。
否则那些鼠辈将把我们全部吞噬。
两名地上人,两名地底人——皆为王室后裔,
两只飞行者,两只爬虫,两名纺纱工——都必须同意加入。
一名噬咬者陪伴在一旁,还有一人不见在先。
当死者已死,八条性命将会留下。
最后将死之人一定要把握好立场。
八条性命就掌握在他的手上。
吩咐他一定要小心,让他小心自己的跳跃之地,
活着的将会死去,死去的生命会再次收割。
格雷戈尔读完这首预言诗,不解其含义。“这说的什么意思?”他脱口问道。
维库斯摇摇头,“还没人知道它确切的意思。主要说的是我们的未来陷入不确定中,迎接我们的将是一个黑暗的时代。它需要我们去冒险,参与其中的不止是我们人类,还有其他生物,带给我们的要么是救赎,要么就是毁灭。而这场冒险必须由一名地上人来领导。”
“是啊,嗯,我想我明白了,就是那个勇士。”格雷戈尔说。
“你问我老鼠为什么这么仇恨地上人,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将有一个地上人会成为预言中的勇士。”维库斯说。
“哦,明白。”格雷戈尔说,“那么他什么时候来?”
维库斯直视着格雷戈尔,“我相信他已经在这儿了。”
格雷戈尔那夜睡得很不好,一睡着,就被噩梦惊醒。流淌着鲜血的河流、爸爸被老鼠包围的画面,还有小靴子掉进无底洞里的情景,一整晚都交替出现在他的梦里。
哦,对了,还有那什么勇士的事。
他给自己辩解过。维库斯暗示他,说他就是“灰色预言”中的勇士时,他还笑了出来。但老人真的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你们找错人了。”格雷戈尔当时这么说道,“真的,我向你们保证,我不是什么勇士。”
为什么要假装给他们希望呢?日本武士、美国土著战士、非洲勇士、中世纪骑士——格雷戈尔在电影里都看过,他还读过不少书,不过自己和勇士可没一点儿沾边的地方。首先,他们都是成年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别武器。而他今年不过十一岁,两手空空——除非你觉得他这个两岁大的妹妹是件特殊武器。
此外,格雷戈尔对打打杀杀也不感兴趣。在学校时,除非有人先动手,他才会给予还击,不过,次数寥寥无几。他块头不大,但动作灵活,人们一般不会找他的麻烦。有时他看到一帮人欺负一个小个子,还会拔拳相助。他讨厌看到别人恃强凌弱,但从不挑起麻烦,只是身为勇士,不是应该身经百战吗?
格雷戈尔不断向卢克萨和维库斯提出抗议,卢克萨似乎已经被他说服——反正她之前对自己就评价不高——但维库斯的态度却极其坚决。
“你想一下,有几个地上人从上面落进地下王国时活下来了?我猜有十个。又有几个和老鼠打斗后活下来的?我猜也许也是十个。这就是说在一千个地上人中,最后有十个活了下来。但奇怪的是,为什么不仅你的父亲来到了我们中间,最后你和你妹妹也一起来了?”
“这是有些古怪。”格雷戈尔承认道,“但总不能因为这个就认定我是勇士吧?”
“等你更好地理解了预言后你就懂了。”维库斯说,“每个人身负不同的使命,这里印刻着的就是我们的使命,还有你的。格雷戈尔,命运让你担此大任。”
“我不懂什么命运。”格雷戈尔说,“我是说,我的爸爸、小靴子,还有我……我们都是从一间洗衣房里掉下来的,所以才会进入你们的地盘,我想这只不过是个巧合吧。我很想帮忙,但你们若期盼真正勇士的到来,恐怕还得再等一段时间。”
维库斯笑了,他说明天早晨议会还会再商量一下。噢,就是今天早晨,现在。
此刻,尽管格雷戈尔满腹疑云,却不得不承认,有一种美妙的愉悦感正时不时地向他袭来。爸爸还活着!但同时,又有一股莫名的焦虑涌上心头。是啊,虽然活着,可做了老鼠的阶下囚!但奶奶不是说过嘛,“有生命的地方就有希望。”
天啊,如果奶奶知道有条预言谈到了自己,她一定会高兴坏的!当然了,预言里说的可不是他,而是某个勇士,这人会在不久的将来出现,让他和爸爸重获自由。
那么拯救爸爸就是自己现阶段的主要目标了,可到底应该怎么做呢?
厚重的门帘被拉开了,格雷戈尔眯起眼睛,以习惯外面的光亮。马雷斯站在走道里,他的脸已经不肿了,只是淤青还在,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消失。
格雷戈尔想他会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但马雷斯的声音却很平静。“地上人格雷戈尔,议会要求你出席。”他说,“要是动作快的话,你可以先洗一下,吃个早饭。”
“好的。”格雷戈尔说。他刚想站起来,突然意识到小靴子还在怀里。为了不惊醒她,他小心地慢慢站了起来,“那小靴子怎么办?”
“她可以继续睡觉。”马雷斯说,“达尔西特会照顾她。”
格雷戈尔迅速地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马雷斯领着他走进一个小房间,便退到了门口。饭菜已经准备好摆在桌子上了,格雷戈尔垂涎三尺。“嘿,马雷斯。”格雷戈尔喊道,“大家都怎么样?我是说,珀迪塔和蝙蝠怎么样了?他们还好吗?”
“珀迪塔已经醒了,蝙蝠正在疗伤。”马雷斯的声音还是波澜不惊。
“哦,太好了!”格雷戈尔终于松了一口气。自从知道父亲的境况后,最让他牵挂的就是这些地底生命的安危了。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面包、黄油、蘑菇蛋饼,统统被他一扫而光。他还喝了一杯热乎乎的茶——像是草本茶——能量迅速在他体内沸腾起来。
“你做好即将面对议会的准备了吗?”马雷斯看着那些空空的盘子问道。
“万事俱备!”格雷戈尔一下子跳了起来。自从他来到地底王国后,从未感觉像现在这么好过。爸爸的消息、地底人的康复、睡眠和食物,都让他如获新生。
会议室位于圣殿旁,十二名上了年纪的地底人围坐在圆桌旁。格雷戈尔看到了维库斯和索罗维特,他们鼓励似的冲他笑了笑。
卢克萨也在,虽然看起来很疲惫,却仍然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格雷戈尔猜想,她一定是因为昨晚参加营救队的事被训斥了。但是他确信,她现在肯定没有一丝悔意。
维库斯介绍了坐在桌旁的每一个人。他们名字的发音都有点可笑,格雷戈尔立马就忘了。议会议员开始问他各种问题,比如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会不会游泳,他在地上的世界都做了什么。格雷戈尔不明白这些问题有什么重要的,难道他最爱的颜色是绿色也攸关生死吗?但就在他回答的时候,有两个地底人一直在不停地记录着,把他说的话都写了下来,好像他的话是什么金科玉律。
过了一会儿,议员们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自顾自地讨论起来。格雷戈尔只听见零星的短语,如“太阳的儿子”,“白色的水流成了红色”,他知道,他们一定在讨论预言。
“抱歉,”他终于打断了他们,“我想维库斯还没告诉你们,我根本不是什么勇士。现在我真正需要的是你们的帮助,希望你们能帮我把爸爸送回家。”
议员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激动地再次讨论起来。现在他只听见他们一直在说“听从他的召唤”。
终于,维库斯敲敲桌子,让大家保持安静。“议员们,现在我们该做决定了。坐在这里的是地上人格雷戈尔,有谁同意他是‘灰色预言’里提到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