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进医院,不让对任何人说,也谢绝亲朋好友到医院看望,连远在成都的儿子也不让告诉。我背着她还是告知了几个亲友。住院第六天,在兰州的弟弟弟妹来了,第八天,儿子孙女回来了,第九天,山西的两位姐姐姐夫,以及青铜峡的妹妹赶来了。她却埋怨我兴师动众,给大家添麻烦。凡看望的亲友到病榻前,她总是挣扎着坐起来,强打精神跟他们说话,表现异常镇静。得知姐姐姐夫要来医院,她提前坐直身子,理好头发,整好衣服。姐姐姐夫到病床前,她面带微笑,伸出双手,跟他们一一握手,问这问那,还一块照相留念。不像是生离死别,倒像是一次久别重逢的聚会。为了不让年事已高的姐姐姐夫伤心,看望持续了半个小时,她始终没流泪,不悲伤,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跟他们说些轻松的话。在场的亲人看了无不动容抹泪。
4月25日中午,她睡得很沉很安稳。睡到下午4时5分停止了呼吸,她静静地悄悄地走了。我想,她睡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睡就永远醒不来了。生前,她一再叮嘱,她死后谁也不要呼天抢地地哭喊,让她安静地睡去。所以在场的弟妹和儿女个个泪流满面,谁也没大放悲声。死亡,这个人类最恐惧最沉重的词语,在她那里却成了渴望和要求。这除了痛苦与无奈,大概跟她一生酷爱痴迷《红楼梦》有关,她甚解“红楼”之佛宗禅意,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认为死亡是解脱人生的苦恼和灵与肉苦难的最好出路,解脱便是好了。因而她渴望早点解脱,显示出她清醒而冷峻的处世态度,豁达超脱的人生境界。所以,她知命顺应,面对死亡不惧不忧,是那么从容坦然。这对于悲伤思念她的亲人,可谓是一种永久的安慰。
(2011年8月20日)
东拉西扯话宏宇
宏宇是谁?是我小学到高中的同学王宏宇。说起来也是缘分,上学多年每次分班分宿舍我俩都分在一起,真正的同窗共砚,朝夕相处,风雨同舟,友爱互助。就这么一路走来,关系就处得“同志加兄弟”般亲密了。由于关系密切,我对他了解就多,印象就深刻,于是早就想给他写一篇文章。可是如今真要动手写的时候却不知从何写起,因他是个很有个性,很有成就,经历不凡的人,该写的东西太多。反复琢磨,先给文章定下这么个标题,俗是俗了点,但这标题涵盖面广,容量大,写起来比较自如,想哪写哪,可以不拘章法。
从小学到中学,王宏宇一直叫王宏彬,1966年文化大革命乍起,他正在西安上大学,一夜间遍地冒出成千上万红卫兵,扯旗造反闹革命,轰轰烈烈惊天动地。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宏宇被感染了,一时革命激情燃烧,就把宏彬改成音同字不同的“红兵”。没过多久,他眼见红卫兵四处造反批斗,觉得自己盲目上当,又把名字改回来叫宏彬。再不参加任何组织。1967年“一月风暴”闹得正欢时,他却在地处深山老林的环县山城老家当社员,干农活挣“工分”。为此学校的造反派说他逃避文化大革命,发出“红色通缉令”。后来他回到学校,据理力争,硬是让造反派头头在全校师生员工大会上为他平反道歉,恢复了名誉。20世纪80年代,他应聘到长庆油田工作,一到新单位就遇上个也叫王宏彬的职工,他嫌同名同姓工作中多有不便,就把方便留给别人,自己改名王宏宇。我劝他别改,说叫了几十年王宏彬,大家都叫惯了,怎么说改就改了。他说,要改,一定要改。我说,假若日后再遇上个叫“宏宇”的同名人咋办?他果断地说,再改。宏宇就这么个脾性,说话办事,言必行,行必果。
老师和同学都认为宏宇是个“怪”人。这“怪”对他来说,是褒意而无贬意,有两层含义:一是颇有个性,二是聪明智慧。从小学到高中,宏宇学习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他不偏科,文科、理科齐头并进。学习方法真有点怪,从不点灯熬油开夜车,更不临阵磨枪抱佛脚。每到期终考试,同学们都起早贪晚突击复习功课,而且是先考哪门就抓紧温习哪门,叫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他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明天考化学,今天在看物理,甚至在认真演算昨天已经考过的数学题。平时,他注重课外阅读,读书很杂,喜欢看些不三不四的“闲”书。初三临毕业那些日子,同学们都拼命复习功课,为毕业考试和升高中夯实基础,他却不知从哪儿弄了本《性的知识》在读。被班主任老师发现了,没收了书好一通批评。他居然还敢辩驳,说国家出版这种书就是给人看的,开卷有益嘛。瞧,邓颖超同志还写了序言呢。这么一说,老师也默认了。时隔不久,他以第一的成绩初中毕业,轻松地考入高中,录取榜上名列第二。高中三年,他的学习成绩依然很好,毕业后顺利考入那时有名的西北财经学院。当年我们班考入大学本科的仅3个人,他是其中之一,而且是那年环县一中考出甘肃省的唯一考生。
上高中那阵,宏宇有句口头阐:习惯成自然,自然变个性,个性定前途。因而他注重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在校时是遵守纪律的好学生,走上社会以后,是遵纪守法的好干部。他一辈子不吸烟、不酗酒、不耍麻将,生活检点而有规律。他还有几个怪习惯,如每天早晨起床后,先精着身子晾上片刻才穿衣服。寒冬腊月也照晾不误。大家觉得奇怪,他解释说,心里有火,身上发热,晾一晾舒服。更让人奇怪的是他倒立锻炼的习惯:双手杵地,两腿噌地伸空,直愣愣倒立起来。或静立或走动,少则十分二十分钟,多则半小时。就这么一直“倒立”了几十年,至今兴趣不减,功夫益深,一日数次倒立,时间较前更长。还有,他每天清早起床先喝一大杯凉开水,说是灌肠洗肚。我寻思,他现在耳聪目明,思维敏捷,说话声音大,走路步子快,能吃能睡能干,大概跟他那些怪习惯怪锻炼方法有关吧。瞧那红光满面,底气十足的样子,谁能相信他是个年过六旬的知识分了。
宏字是一位非常讲友谊,重感情的人。对待朋友所表现出的热情、真诚和关心,令人感动。1967年8月的一天,我正在宁夏南部山区一个生产队的农田里干活,他突然出现在眼前,风尘仆仆,一脸汗水。他是去西安上学绕道来看我的。世态如此炎凉,他竟不忘落拓的同学。我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该说什么。他乡遇知故,有说不完的话要说。那一宿我俩推心置腹说了许多,说家庭生活,说个人前程,说国家命运,随着时间的流逝,说的啥话大多忘记了,但有一句给我鼓劲的话至今记忆犹新,临别时他说:“高兄,你只管朝前走,天无绝人之路。”
2005年9月,母校50周年庆典,我们班的贾祝英同学虽然家住县城,却因病重卧床,不能到场。宏宇得知情况后非常着急,立即联络回来的同班7位同学,每人凑50元钱,买了东西去看望。路上他叮嘱大家,见了面说些轻松愉快的话,不要让她悲伤。谁知,贾祝英一见这么多同学来看她,激动得热泪涌流,说:“谢谢,谢谢……”便泣不成声了。宏宇赶紧说宽心话,大家也纷纷安慰开导。拉谈一阵,他拿出相机组织大家照相,特意把贾祝英让在中间,还不停地招呼大家放松表情说“茄子”,逗得满场欢声笑语。这一刻贾祝英很开心,说:“见了老同学格外高兴,今天我的病痛减轻了许多。”高玉山同学因病未能回母校参加庆典活动,深表遗憾。宏宇记在心里,事后前往西峰市邀集玉山和在那里的老师和同学聚餐叙旧,为他“补课”。
环县山城中学想建电教室,资金困难,就向在外地工作的山城籍人士求援。宏宇得知后,立马行动,把单位更新换代的两台电脑、一台打印机和一台复印机弄来,用专车拉送到学校,并给工作人员手把手教会使用方法。校长感动地说:“我们给几个官高位显的老乡去信,未见下文,你却一下送来这么多设备,像你这样支持家乡教育事业的好心人真是少见啊,该怎么感谢呢。”宏宇深情地说:“不用谢,为家乡做点事应该呵。”他的故土情结多么深厚,始终不忘贫穷落后的家乡,不忘含辛茹苦的父老乡亲。
宏宇身上有一种侠士气质,疏财仗义,豪爽大气。与他一块外出,吃饭、乘车、看景点等,他总是抢着付钱;探亲访友他必然带礼品。宏宇每次到银川,总是要看我,哪回来都不空着手。1987年夏天,他去北京出差返回时路过银川,带了丰厚的礼物到我家:除了糖之类,还给我买了一条哔叽裤,给妻买了一件那个年代刚时兴的柔姿纱衣衫。我和妻推辞不接受,他恳切地说:“高兄,你我情同手足,这点东西是我的一点心意,何必见外呢,想当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不也给过我一条裤子吗?”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再推辞就显生分了。
康秀林是比我们高两级的高中学友,宏宇上初中时就与他结识来往,天长日久,关系发展得亲如兄弟。20世纪70年代,环县连年大旱,康家吃粮十分困难,他省吃俭用,先后给康秀林寄去几百斤全国通用粮票,帮其度过难关。康秀林是个孝子,二老高寿到九十多岁。宏宇视康家二老如自己老人,每次到康家都带礼品慰问。老人去世后他还去参加葬礼,烧钱挂纸,哀悼祭奠。康秀林在给宏宇的一封信中感慨地写道:“穷时显知己,日久见人心。你我交往几十年,使我深深感到,我们不仅是朋友加同志,而且情同手足,胜似手足。”
宏宇的婚姻有点传奇色彩:早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妻子是个村姑,不识字。宏宇上初中时,家里人就给他瞅下了对象。他拗不过只好跟着媒人去相亲。两个娃娃见了面,羞得红头涨脸,连句囫囵话也没说上就稀里糊涂订了婚,两年后就结婚了。婚后,妻子依然在农村劳动,宏宇继续上学,一年最多回两趟家。上大学期间,好多同学说你离婚算了,凭你的条件随便就能找个吃“皇粮”的女子。他却说,我离了好办,她今后怎么生活?她是个苦出身的可怜女人啊。宏宇真正做到了“苟富贵,勿相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分居十多年后条件好了,他就把妻子从农村接出来,办了“农转非”。他们是先结婚后恋爱,夫妻感情是多年以后才建立加深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夫妻之间淘气争吵的事也难免。有一次,夫妻俩闹矛盾,动静挺大。宏宇气极了,说我看这日子没法过了,干脆分手。妻子深爱着宏宇,哪肯离开他,鼻子一哼,说:“想得美,告诉你,我是癞蛤蟆缠在鳖腿上了,想甩掉没门。”其实,宏宇是气头上的话,他心里清楚,这个家少了他还可以凑合过下去,要是离了妻子就乱了套,怕连一天也难以维持。这对夫妻就这么磕磕绊绊几十年,相濡以沫,道路越走越宽广,日子越过越美满。如今是儿孙满堂,家庭幸福,宏宇过着老太爷生活,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家里油缸倒了不扶。妻一辈子苦惯了,总是闲不住,买菜做饭带孙子,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把宏宇服侍得心宽体壮。退休后,情况不一样了,几个孙子都要上学,每天照顾吃住、接送孙子是老两口的硬任务,虽然累得够呛,却乐得笑口常开。这大概就是天伦之乐吧。
同事们常对宏宇说,你要不是脾气倔死认理,凭你的才华和能力,早升官了。他嘿嘿笑道:“做官是一阵子的事,做人是一辈子的事,做人比做官要紧哪。”说得很真诚,很自然,不是做秀,不是故作清高。他确实把好多次做官的机会都放弃了:就在他申请调动工作那年,长武县委组织部长几次三番挽留,说已经内定你为政府换届的副县长候选人,你别走。他婉言谢绝了。到长庆油田后,领导先是让他担任子弟学校校长,后让其当宣传科科长,以后又让其任纪委书记,都被他一一谢绝。后来被任命为井下处法律事务主任,并聘为高级管理经济师,从此,他一门心思干法律事务工作。
2002年7月的一天,我陪宏宇去宁夏农垦局办事,到办公楼门口,有个壮汉坐在台阶上撒泼耍赖,胡言乱语,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酒味。我绕开壮汉走进去,宏宇却站下来盘问壮汉:“你是什么人,怎么在这里吵闹?”壮汉不高兴地瞪一眼,说:“我是局里的干部,酒喝大了,在门口凉快凉快。”一听壮汉是干部,宏宇一下“火”了,批评那干部无组织无纪律,上班时间耍酒疯,太不像话。那干部不服气,说我耍酒疯,你管得着吗?宏宇更较真,跟那干部争论起来。干部哪里是宏宇的对手,他本来就理亏,面对这位整天跟当事人和辩护律师打嘴巴仗,口齿伶俐,敢于碰硬的“上帝”,急说强辩了几句,理屈词穷蔫蔫地走了。围观的群众以赞赏的口气说,这吃生米的今天可遇上个吃生谷子的。我暗自感慨:这个时代,像宏宇这种敢于同不良现象较真的人实在太少了。
在做人上,宏宇的底线牢不可破,并融化在生活和工作的细节中。一举一动,绝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违背做人的原则。1977年,他在长武县统计局任局长,当年全县粮食歉收,年终统计总产量为5000多万斤。县领导在“数字出政绩”错误思想影响下,专门召开常委会研究,欲将产量数改为常年总产的8000余万斤上报。要求与会者统一思想统一口径。宏宇第一个“不统一”,坚决反对弄虚作假,竟然跟县领导顶起牛来。主管农业的县长气得脸色铁青,拍桌子质问:“是你听常委会的,还是常委会听你的?”宏宇理直气壮回答:“谁正确就听谁的。”会后他顶着巨大的压力按实际统计数上报了。他真是个有良心、有高度责任感和勇气的干部。第二年青黄不接,省、地粮食部门以统计局提供的总产量和人均口粮差额,及时给长武县返销口粮3000多万斤,因而那年全县无一人外出逃荒讨饭。一些知情的干部和群众说,老王虽然得罪了领导,但却为老百姓办了件天大的好事。可他后来的日子却很不好过,加之在一次县级机关干部理论学习会上,他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当即受到县委书记的严厉批评。他深知继续干下去没有好果子吃,便下决心离开长武,毅然改行应聘到长庆油田井下作业处搞法律工作。我劝他慎重考虑:“人过三十不学艺,你已经40岁出头了,放弃你的财会统计专业改行搞法律,行吗?”他毫不含糊地说:“行,边干边学嘛。”干部群众听说他要走,都很惋惜,说老王是个耿直人,好干部,我们真舍不得他走啊。为了不惊动更多的群众,便连夜打点行装,第二天清晨悄悄离开他付出十五载青春年华的长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