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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江上潮来浪薄天(4)

为了益州之事,费尽千辛万苦,终于熬过最艰难的时刻。此时占据着对旧党的绝对优势,若是他全力以赴,未必不能彻底击败旧党!皇帝眼见着是不行了——吕惠卿心里很肯定这一点。而高太后到底只是个不出宫禁的女流,以宰相的威望权重,果真有必要那么怕她么?

最重要的,他绝不甘心向司马光示弱,更舍不得拱手让出自己的权位——哪怕只是一天也不行。

吕惠卿望着薛向,淡淡道:“师正容我再思之。”

薛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区区一得之愚,聊供相公参酌而已。”

“师正过谦了。”吕惠卿亲手给薛向满了一杯酒,笑道:“师正到太府寺后,可还顺利?你那位寺丞,可是个伶俐人。”

“蔡京?”薛向亦笑了起来,“此君既会做事,亦会做官,的确称得上是伶俐人……”

吕惠卿与薛向密谈了整整两个时辰。送走薛向后,吕惠卿回到书房,却见吕渊等他,见他进来,连忙请安。吕惠卿也不理会,只扫了一眼案几,见上面放着两封书信。他走过去,上面的一封却是舒亶的。吕惠卿随手撕开,原来是回自己的信——吕惠卿写信劝舒亶治狱不要过严苛,舒亶便回信冠冕堂皇地讲了许多大道理,无非是说他已无退路之意。吕惠卿原也不指望舒亶收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留个退步,随便看了一眼,便将信收了起来,又顺手拿起下面的一封。

这封信,吕惠卿只看了一眼封皮,脸色就变得慎重起来——这是王安石的信。他从案上找了一把小刀,小心地将信拆开,方打开信纸看了一眼,整个人顿时就呆住了。

王安石在信里说他有感于皇帝的知遇之恩,又不料司马光竟肯捐弃前嫌,亲自写信相邀,已决意接受诏书,担任益州路观风使。此时已经在返回汴京的路上……

只看到这一段话,吕惠卿的思绪便混乱起来。后面王安石对他的勉励,在他眼中,已是一个个模糊不清的黑团……吕惠卿仿佛觉得全身的力气被什么东西突然抽走一般,只想找个东西来靠着。他勉强挪动着脚步,坐到了书案后的椅子上面。

“王介甫……”吕惠卿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无论怎么样,他始终还是忌惮这个名字。在得知王安石婉拒复出的消息之后,他感到过前所未有的放松。仿佛在突然之间,对一切都有信心了。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王安石忽然决定要接受诏令!

“父亲。”吕渊的呼唤,让吕惠卿猛然回过神来,他恼怒地望了吕渊一眼,喝道:“你还在这做甚?!”

吕渊抿着嘴看着他父亲,他不象他的几个叔叔那么害怕吕惠卿。“便是王介甫复出,又何足虑?廉颇老矣。”

“你懂个屁!”吕惠卿喝斥道,却突然回过神来,凌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厉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又不是遮遮掩掩之事,儿子知道,又何足为奇?”吕渊冷笑道,“今上之病,已非药石能治。父亲若能趁此良机,一举击溃旧党,益州不足虑。王介甫便为观风使,又有何用?”

“你这是什么意思?”吕惠卿的声音愈加冰冷。

但吕渊却全不在意,“父亲可知天下之功以何者最大?如今正是千载难逢之良机,父亲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权倾天下,些些小过,又何足道哉?”

“放肆!”吕惠卿气得一掌击在案上。

“父亲息怒。”吕渊低下头来,但却并没有收敛多少,“儿子不过是为父亲着想,若今上一切安好,自不必提。但若有不测,保慈宫垂帘听政,父亲于国家有多少功劳,亦难免被逐;树倒猢狲散,我吕家还怕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么?家族败落,不过是转瞬间事。父亲若想永保富贵,一展胸中抱负,非有非常之功不可!父亲当三思……”

“滚!滚!你这个逆子……”不待吕渊说完,吕惠卿抓起案上的砚盒便砸了过去。吕渊不料他发这么大的火,这才不甘心地退了出去。待吕渊离开良久,吕惠卿犹自余怒未消,气得浑身颤抖。但在他的心里,吕渊的话,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不断地在耳边回响着……

“若能立此大功,不止可权倾天下……”

“若有不测,保慈宫垂帘听政……”

“非有非常之功不可……”

一句一句的,在吕惠卿耳边翻滚着。

雍王固不足道,但总好过太后垂帘!策立之功,更是非同小可——想想韩琦家的殊荣,做了三朝宰相,死后皇帝还下诏让韩家世世代代都有人担任相州的地方官!韩忠彦又有何能,仗的还不是韩琦的遗泽么?

策立之功!

吕惠卿猛地晃了晃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此之时,吕惠卿最为被动的,是京师之中,无得力之人可以助己者。还是要召回安惇,与他重修旧盟!吕惠卿的目光,又落到了王安石的那封信上。

3.

一团团阴惨惨的乌云,在初冬的天空中,缓缓地移动着,整个蔡府都仿佛沉没在这些乌云的阴影中一般,感觉阴冷阴冷的。

蔡京背着双手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天空中的乌云,仿佛想看透那厚厚的乌云后面,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他身后,范翔笑吟吟地打量着房中的布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陈列迷住了,随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异宝,啧啧感叹一番,便又放回,立马又捡起另一件宝贝来品玩赞叹。一面还不住嘴地笑道:“我怎么便没这般好命?要当官,还是要去杭州……”

听到这话,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范仲麟你怎么便不想去凌牙门?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敌国——听说蔡渭这回可是送了一座象牙座钟给舒亶!”

“那多半是谣传。”范翔笑嘻嘻接道,手里却没有停着,又拿起一座三佛齐的水晶塔来细细端详,笑道:“这可是宝贝。”

蔡京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谣传?”

“我自然知道。”范翔将水晶塔放回原处,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过是个障眼法。蔡渭是冯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这么做,却只是告诉冯当世,他是被逼无奈的。别人都不知道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难道冯京也不知道?”

“舒亶与蔡确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惊。

“你道舒亶为何盯上陈世儒这案子?我有日和几个开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确有位同年与舒亶是同乡。陈世儒案发,是蔡渭托了这位同年找舒亶来报仇,当年陈执中曾经羞辱蔡黄裳……”范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陈列上面移动,“你说蔡渭怎么便会被牵连进去呢?这不过是舒亶的苦肉计罢了,做做样子给冯京看。蔡家送过东西给舒亶那自是不用说,但象牙座钟都能传出来,显见是有意为之——若有人拿这个来弹劾舒亶,便上了他恶当。到时候皇上下旨问蔡渭,有没有这事。蔡渭一口否定。从此以后,别人再说舒亶什么坏话,皇上都不会相信了……”

蔡京目不转瞬地望着范翔,他知道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红人。但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范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这点子伎俩……”范翔使劲摇了摇头,终于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东西,转过脸来,望着蔡京,叹道:“只怪范公依然犹豫不决。不过,不瞒蔡兄,我倒是挺佩服范公的。扪心自问,这时节还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确称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义而失大义。”蔡京却不以为然。

“何为小义,何为大义,那是很难说的。”范翔笑了笑,却不与蔡京争辩,又说道:“不过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劳神分辩。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义,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这么认为,那么事情便好办了。”

“什么好办了?”蔡京装着糊涂。

范翔忽然直视蔡京的眼睛,半晌,方淡淡笑道:“石公说,范公虽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却不能坐视正人被难,奸小乱国。范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辈来当好了。”

“仲麟之意是?”蔡京迎着范翔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

“蔡兄是个聪明人。”

“兹事体大。既非石公亲口所说,又不曾有石公的亲笔……”

他话未说完,范翔已打断了他:“蔡兄信不过我么?”他言笑晏晏,但话里却是藏针。

蔡京连忙赔笑,口中却依然有迟疑,“不敢,但……”

范翔笑着望着蔡京,忽意味深长的说道:“蔡兄,在下有句忠言相告——人孰不爱身?但兄身处旋涡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只怕亦未必能够!”

蔡京心头一震,忙笑道:“仲麟莫要误会,我岂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则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么会如此倚重蔡兄呢?”范翔见蔡京神态,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夸赞蔡兄有勇有谋,敢于任事的。”

蔡京见他这样,口中说着“岂敢”,心里却不禁苦笑。他并非是想在此时与石越撇清关系,改投门户,他甚至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也不敢心存观望,以他此时的资历地位,根本没有资格进行观望。自从熙宁八年起,蔡京便已经将自己的命运牢牢地绑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时不得志,蔡京也坚信石越终有一天会重新执掌大权,他知道惟有追随石越,才能替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但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却不免越重。熙宁八年的时候,蔡京不过一绿袍小官,在汴京没有半点背景,也不得人赏识,曾经求见王安石却被当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对蔡京来说,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这棵高枝。那个时候为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什么事都敢做,所谓“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当五鼎烹”。蔡京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决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报,虽然石越没有推荐他做馆阁,但不到十年的时间,从钱塘尉,到市舶务,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升迁速度之快,令许多人羡慕。若非石越被闲置了几年,他的升迁也许还会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后,蔡京却不可避免地也要爱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没有的钱塘尉了。他依然会追随石越,但他心里却并不愿意成为石越的开路先锋,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经成为石越前进路上的枯骨,那么他的追随又有什么意义?

但范翔分明是逼他来做先锋。此时吕惠卿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蔡京只要想想,也会不寒而慄。他想试探范翔,想从他口中,多了解一点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证。但是,范翔却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范翔现在是石越面前的红人,范翔的态度,也即是石越的态度。

他要率先攻击吕惠卿,若见效,他便能得到支持;若无效,那他就会被无情地抛弃。甚至,也许他就只是石越与吕惠卿交易、妥协的筹码——这亦有可能。这个时刻,蔡京知道,迟早是要来的。他自从到汴京之日起,就在为这一刻准备。他甚至想过利用司马光。但是他毕竟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还是拖不过去。

他已别无选择。蔡京暗暗后悔自己一时的妄想,他当然不希望范翔将自己的迟疑告诉石越。他眼珠转了几转,最后停留在书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范翔后,蔡京吩咐家人将那座三佛齐的水晶塔送到范府,又换了件便服,只带了蔡喜一个人,也不叫马车,也不骑马,主仆二人徒步往熙宁蕃坊行去。

熙宁蕃坊的商家许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有一些人是认得蔡京主仆的,只要他进了店门,无不奉迎备至。蔡京仿佛只是出来散散心,走了几家杭州大海商的分店,进去后,便和各家的掌柜喝茶,叙闲话。如此,到下午日昳时分,主仆二人又到了惠民河边上的一家店铺前。蔡喜抬头看了看店铺的招牌,笑道:“大人,这犀光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子,曹家的生意……”

蔡京却只“嗯”了一声,不待他多说,已朝店中走去。未到门口,那店里的掌柜早已迎了出来,长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蔡京笑着扶起那掌柜,一面笑道:“五郎哪来这些虚文?”

蔡喜在一边看他们亲热地寒暄,呆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打小跟随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为蔡京的事情,他无不知情,不料他与曹家打过无数交道,却竟不知道蔡京与曹家如此熟悉。

这犀光斋蔡喜原是很熟悉的,对于杭州曹家,更不陌生。曹家自从小舍人曹友闻接管家业后,家业便越来越大。曹友闻与石府的几个先生交情极深,与薛奕也私交极好。凭着这些关系和曹友闻的手腕,不到十年之内,曹家逐步占据了宋朝硫磺、硝石进口量的近三成份额,更几乎垄断了整个南海地区的犀制品贸易——当时宋朝本土已经极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将自己的一种竹牛角伪称犀牛角,卖给宋人制弓,牟取暴利,骗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复灵夏之后,白水潭博物院的学生去灵夏考察,才发现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欢迎。而在南海三佛齐等国,却存在着大量真正的犀牛。犀牛角既可以制成真正的宝弓,又是一味极好的药材——可以制成春药,还可以制成犀杯等奢侈品……曹家通过种种手段,几乎垄断了婆罗洲、爪哇、须文答剌等地的犀制品收购,将之运回宋朝贩卖,不仅赚取了大量的利润,更令得曹家声名大震,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宋朝法令禁止杀牛,而曹家就在婆罗洲购买了许多土地,雇佣宋朝流民与昆仑奴养牛,将牛肉卖给凌牙门的宋人,将牛皮、牛角、牛筋卖给宋朝军器监,从而获得了军器监大量的订单。据说宋朝东南禁军,包括海船水军的每一张弓里,其中都有曹家的利润。不仅如此,甚至有传闻说,曹家还在婆罗洲私设作坊,制造弓箭、盔甲,偷偷贩卖到高丽、日本,连薛奕的海船水军,也曾经私下采购过曹家的武器。但也因为其与薛奕的密切关系,曹家大部分的产业,也早已从杭州转移到了广州。所以蔡喜绝想不到蔡京原来与曹家关系也这么好。难怪曹家私自向高丽贩卖武器,竟会从来没有被查出来过!要知道从南海去高丽的船只,也是必须在杭州靠岸缴税抽查的。

他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已经被犀光斋的掌柜——曹家五郎,请到了后面的花厅里。便见蔡京坐下来后,便笑着问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还是在国内?”

曹五郎笑道:“却是在国内。前些日子接到书信,道是已与陈子柔先生一道回了广州,说好结伴回京。算日子,这两日便当到了。回来之后,必往大人府上拜访的。”

蔡京笑道:“这倒是赶巧了。陈先生也是许久不见了,定要聚聚。待令兄回来,便请五郎转告,我在张八家作东,请令兄、陈先生、五郎,一道叙叙旧。”曹五郎连忙笑着答应了。

蔡京见下人端茶过来,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弯抹角了。前些日托五郎打听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眉目?”

曹五郎见蔡京问到这事,轻轻挥了挥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这才道:“只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

“依在下看来,的确是有几分蹊跷。”曹五郎一面说,一面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见蔡京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说道:“那永顺钱庄,在京师不显山不露水,京师的钱庄少说也有上百家,这一家最多排到九十几位。但据我托人打听,广州至少有五十余家商行借过他们的钱。”说到这里,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么,告了个罪,竟出了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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