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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克劳修斯(一)

天阴沉下来了。

走到巍峨的大殿之前,他抬头顺着漫长的台阶看上去视线越过大殿的肩头看到它背后的天空,昏蒙蒙一片笼罩头顶。

果然还是得下雨啊,克劳修斯叹了口气,但他没有带伞,出门的时候看过天气,灰蒙蒙的,一条条阴郁的云朵像是人拉稀时的排泄物,看着让他感到恶心。近来天气的变化常常能影响到他的情绪与身体状况,尤其是到了阴天下雨的时候,他的腰就疼得要让他发疯,那个庸医怎么说来着?“精气亏损,疲乏无力”,那庸医说是身子气虚,最好少行房事,去你妈的!我怎么舍得下我的小甜心。小甜心——骚蹄子!不知道有没有趁着老子不在的时候和别人去厮混,我可是把你从妓院里买下来的人!让你不再遭万人骑千人踏的人!你要好好服侍我!——“我守身如玉地等着大人回来开我的苞呢!”——他想起离别之时她在耳边对自己吹的泥融沙暖之语,腰隐隐作疼起来。

卡赞诅咒啊!真该死!

难道真的得下雨?他出门时对着尚未显露出今日之本性的天空瞅了老长一段时间,犹豫着要不要带伞——带或者不带,其实无论怎样都不是什么大事,多把伞在手里还能稍稍安慰一下紧张的心绪,只不过是另一件事情,让他整夜辗转未眠,今天早早起来,一直惴惴不安到现在——

他要觐见国王。

可不要下雨啊,办完事我可还要好好地去疼爱一下我的小甜心呢。他尽力不去想正事——我把原话带到就可以了——他警策自己,忍不住浑身剧烈地一抖,绝对不能说错一句,也不能漏说一句,最好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只说原话。

一定得是准确的原话。

但扯些其它事情进脑袋里依旧消除不了紧张感,克劳修斯出门前想着要不要带伞,即使出了门,他也在想刚才应不应该带伞的事情,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的,他真正的心思,全都被面见国王一事紧紧攫住了,少许逃脱魔手游离在外的散乱思绪以为自己是意识主体,却连是否带伞这个事情都解决不了。

我只要恭恭敬敬地把密斯特队长的原话说给里昂国王听就可以了,他安慰自己,总之先要把这件事情做好,也许,也许有机会的话,他思忖起来是否能就队长所要呈报之事不痛不痒地说几句赞美的话,对象可以是国王——当然主要是国王——另外也可以美言几句队长来衬托国王用人的英明睿智,他想到这里,不禁会心一笑,没错了,这样子绝对没有问题,只要看准国王陛下心情好的时候说——以前也做过,并没有出什么差错,他还得到了国王的赞赏,他都知道,虽然国王表面上一副冰冷严肃的表情,行事雷厉风行,刚毅果决,气势上压迫得人说不得假话,但是他猜得到国王的心思,任何人都抵挡不了溢美之言的渗透力,尤其是万人之上的君王,对他们说假话拍马屁最危险也最容易,风险大但收益高——当然我先得把原话带到,里昂国王最讨厌说话啰嗦不清楚的人,如果可以,再看看国王的脸色如何,从中我可以看出他心情如何,这样也许我就能多说上几句话,等龙颜大悦,国王一定会赞赏我的。

他满心的紧张之中隐约生起一丝期待,这期待愈淡,愈衬得紧张感的浓烈。

克劳修斯放低视线,目光落在那座雄伟的大殿正脸上,大殿的正门入口前有六根粗壮有三四人合抱程度的纯白石柱,托着一个扁三角形的拱顶,石柱上雕刻着不同的画面,从左起第一根上边是雄雄燃烧的火焰,周围无一物在火在残存,其势威猛,其形逼真,让人一见而心生灼热慌乱之感,第二根上是好几头长相古怪凶恶的巨兽相互厮打在一起,第三根上是一个身上并未穿戴任何盔甲的高大男人,面目威武,他一手拿斧,一手拿刀,腰间还挂满了投掷斧,在千军万马往来不断的喧嚣之中浴血厮杀,恍若魔神,第四根上是一个面容古朴清瘦,俊气而又有些羸弱的男人,宽袍大袖,微微低垂着头,作俯视状,双掌之间托着一颗有人头那般大小漆黑如墨的圆球,圆球表面有缕缕轻烟缠绕,男人的嘴角挂着一抹邪异得没有一丝人味的微笑,整幅壁刻带着说不出的诡异阴暗之感,第五根石柱表面浮着一个身材颀长远超常人的人形,外面罩着一件比那人形的身材还要长许多的斗篷,斗篷的下摆彻底遮掩了人形的双脚,破破烂烂的,而人形的整张面容也彻底隐没于其所披斗篷的帽沿阴影内,以至于让人看去石柱之上雕刻的不像是某个人,而是单单一件长度夸张的巨大斗篷。斗篷的右肩上还倚着一柄更加巨大的镰刀。第六根石柱上刻着较为正常的场景,八个身高长相各不相同,表情丑恶,带着贪婪笑容的人,正在围攻一头遍体鳞伤的巨兽,巨兽满脸怨愤之情,身边躺着几头幼兽,口中叼着一头,颈上趴着一头——满脸惶惧之色地正在张望下边情势,巨兽身后远处还有一头逃离猎场,摆了一个回头张望姿势的幼兽——神色慌张,充满悲伤与无助。看情势是胜负已判,逐渐趋于那八人单方面的屠戮。

那些石柱与他隔得尚还有些远,克劳修斯青年时已经把眼睛损坏,看不清稍远些的景物,但那些石柱他不需要看清即可知道上边的内容——那是他师傅主持的工作内容之一,他也曾出过力——那六根石柱的含义绝不仅止步于壁刻内容的栩栩如生,它们诉说的是前朝的历史。

帝国的前身,盛极一时而又飞快陨落,最后的百余年时间里处处散发着腐臭味的佩鲁斯大帝国的近千年历史,浓缩成了这六幅石柱上的浮雕。

但现在他没有一点心思来追缅故国的过往,摆在他眼前的,是一段刚满一百之数的漫长台阶。

卡赞诅咒啊,他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扫视着横呈于面前无论是高度跨度还是台阶数浑然不像是人所能走尽的百级阶梯,眼角一阵阵地抽痛,隐约间,腰也跟着叽叽哼哼地微微痛起来。

他已经受够了走这些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阶梯,但王命在身,他怠慢不得,克劳修斯低下头看向跟前第一级阶梯,缓缓提脚踏了上去。每走一步,台阶尽头似乎并没有接近的迹象,他不免心烦气躁,于是不再抬头看望向个遥不可及的尽头。进入王宫走过的漫漫一段长路上,台阶有很多,但这样似乎专门为了折磨人而建造的唯此一处,要不就是在克劳修斯不知道的地方还有,他所知晓的,便是这一处,王宫正殿,当今德洛斯帝国的国王里昂-海因里希三世每天召集群臣议论国家大事的地方。

一百级,为什么偏偏就要造一百级台阶呢?要活活累死我是不是?腰在每次提脚与落下时都会隐约作痛,一会儿之后就衍变成了待续隐痛的状态,他抬头看了眼阶顶的平台,那目的地终于是明显地近了一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可不能在这里就停下了,克劳修斯想起上次在国都戒严期间偷入地下妓院的事情,他刚刚进入女人的身体里找到感觉,腰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他不得不退出来中断那次****的交易。

这次可不比那次,皇帝老子跟妓女一样难缠,却比妓女危险百倍。克劳修斯暗暗在心底咒骂了一句,同时不自然地飞快瞥了眼四周,身体不由自主地轻微颤栗了一下。

我一定得把原话带到。

是国王,他是我的国王,怎么能跟妓女比呢,他心头嘀咕了一句,轻轻甩甩头,不再去想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转而一心一意排演起待会要在国王面前所说的话。

百级台阶的中段是一处平台,将上下等份成五十级阶梯,克劳修斯在平台上稍事休息。我明年也不过四十五岁,难道身体已经衰老同将死之人一般了?走这么点台阶都如此费力?他禁不住浑身颤抖了一下,心底深处涌出浓浓的恐惧与惶惑,不,身后整块腰板忽然一齐发起痛来,剧烈得难以忍受,他急不可耐地用双手抚摸着后腰两侧,像是要把病虫从身体里纠出来一般,不,绝对不能在这里停下,停下我就死定了,不,老天,你不能这样,你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难道要收下我这条命了吗?

他从剧痛中缓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也已经为汗水所浸透,口中喘着一口接一口的粗气,整个人疲惫不堪。疼痛好似一条恶狗咬住了他,克劳修斯挺过了这一波咬噬之痛,满心惴惴地祈求不要再来第二发,刚才的一下已经够他受得了。

我得继续走上去,国王在等着我,他喘足气,抬头看去,大殿的正门看不到,只能看到那六根巍峨如巨人一般矗立着的石柱。

他的目光落在第二根石柱上边:几头面目凶恶的巨兽睁着冰冷木然的眼睛瞪着他,大张着血盆大口容得下一个人,但事实上是只有它们自己的舌头,多少有些空洞的感觉。克劳修斯面无惧色地看着石柱之上对他张牙舞爪的怪兽们,不禁皱起眉头来。

那些人就是这样的一群怪兽,他暗忖着,想起国王曾经说过的话:密斯特,他们是群恶兽。克劳修斯紧皱着眉头盯着石柱不放,他们何止是怪物,他心中生起一丝惧意与厌恶,他们不是人,根本什么都不是,他们是从死神怀里诞生的东西,有的只是死,他们就是死亡本身。

他收回视线,落到面前剩下的台阶上,心中又是暗暗咒骂了一声,抬脚继续走上去。剩下五十级台阶,他走到一半时才看到大殿正门左右侍立着的守卫士兵,只有两个士兵,卡赞喔,他们高大健硕的身体在大殿大门面前娇小得跟条为寻求身高而人立起来的狗无甚区别。里昂国王喜欢清静,作风简约朴素,他把自己的寝宫就建在了议事大殿后边,只安排了少数士兵在外守卫巡逻,议事大殿半公半私地既作为君王与君臣议事之地,又作为国王本人的工作室,里昂国王不允许任何国家大事迟那么一刻送达自己面前,王宫外边守卫森严,但里边的重重卡哨却不必费多大手续就可以通过,他命令一切奏章都得快速地送达议事大殿之内让他过目,不得有误,而在大殿旁边,国王又为一批重要的朝臣建立了几座塔楼供其起居工作,力求在最短时间能集齐这批手下的智囊团,如此做法让一些突发事件很快就得以解决,收效显著。

王宫之内属大殿的设计最为引人瞩目,里昂国王对自己的寝宫要求颇低,建成之后远不及议事大殿华美雄伟。

他从未在大殿之内得到里昂国王的接见。

好不容易,他终于走完了百级台阶,回头看去,阶顶高出地面似乎远不止百级台阶的高度,远处的殿宇塔楼在脚下匍匐,他看得不禁一阵头晕目眩,仿佛置身高空,摇摇欲坠,闭上眼睛定下心神,克劳修斯回过头仰视大殿雄伟的正门。

“我要觐见国王陛下,”他低下头对着门口的卫兵低声说道。

“陛下正在与大臣们开会议事,吩咐下来不得任何人打扰,你先在此等候,等陛下开完了会我再进去通报,”

不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他正待说出来,抬眼看向回话的卫兵,却见那人已经回过头敛尽了说话时的表情,完美地回归刚才那副犹如看门石雕的状态,丝毫没有再挑起话头的可能性。

克劳修斯唯唯诺诺地点头退到了一边,心里却是焦急万分。

我要说的可是大事情!他心里忍不住咒骂起来,待会陛下一定得降罪于我了。陛下吩咐过我的,密斯特传回来的一切事情都得第一时间通报上去。但一定得在正常的时间段,除非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例如像是夜间国王就不允许他来面见圣容,而且在进宫时若是遇到旁人问起,他都得以“承蒙陛下厚爱,请释疑于下愚,特来面圣”为由敷衍过去。

卡赞诅咒啊,他内心惶急不安,来来回回看着守门的两个卫兵,想开口却又不敢开口,不得不开口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服他们,就在他满惶惧,不知所措之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克劳修斯大人,”

很少有人敬称克劳修斯为大人,这一声下来先不说叫得他通体舒畅,更仿佛是荒野之中独行千里忽遇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不管他是好是坏,认识不认识,当先便有了一股求得解脱希望顿生的欢快之感,尤其是当他听出这声音还是一个相识之人时,心里欢快得更加不得了。

“啊,是队长大人,”国王陛下身边的侍卫队队长耶罗-海德,唯一一个他不需要说那句话来遮掩行动目的的人。

“你是来面见国王陛下的,”侍卫队长以平静的陈述口气向他问道。

“是的,”克劳修斯忍不住就要向他感激地跪下了,忙点着头走过去。

“陛下不知道你来得这么早,现在正在和朝臣们开会,”侍卫队队长沉着声说,目光税利地打量着他。

“是,是,因为事情临时有了变化,所——”他张皇不安地解释,却突然被队长打断。

“事情你向陛下说,不必向我解释,跟我来,”侍卫队长压低声音说道,转身走上大殿右边的侧廊。自始至终,克劳修斯未敢抬头看队长的脸和眼睛。

你虽然口口声声地叫自己“大人”,但是心里依旧瞧不起我,克劳修斯愤愤地暗想,跟在侍卫队长身后抬头看了眼队长高大坚挺的背影,哼,我是在为国王陛下做事情,而且做得都是你们这群无用之人不知道的事情,国王陛下信任我,看重我,哼,你们这群小人,无知的小人!

耶罗领着克劳修斯绕着大殿走了半圈,经由一扇正常的门带他进入偏殿。

偏殿,里昂国王一直都是在偏殿或是寝宫内接见他,看来侍卫队队长还没有那个权利和胆子敢私闯国王的闺房。

“你就在这里等着,”侍卫队队长丢下这句话,转身推门而出。克劳修斯注视着队长消失在门后的背影,低低地长呼出一口气,他回头看了眼房内的摆设,书桌凳椅一应俱全,做工精致却很朴素。就近的,就有一张看上去像是在诱惑他坐上去休息片刻铺着一层厚实毛皮的椅子。

他没敢坐上去,哪怕只是喘口气。

卡赞诅咒啊,他感到刚才的紧张散去之后腰上的疼痛立即又是冒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和之前相同的那条恶狗,克劳修斯走到窗边,抬头看向外边阴沉的天空,仿佛雨滴随时会落下来,条状的云朵已经散成薄薄的云气漫延整个天空,让人看着心生抑郁,他看不清楚是否真在下雨,伸手去推窗,一推,窗竟然纹丝不动,他用上力,感觉腰又是传来一阵剧痛,力气一下子泄去,不过窗子已经被他推开,“哗”地一声,一股大风吹进来,克劳修斯一回头,身后书桌上一沓纸被瞬间被吹得满屋子都是。

唉哟糟糕!他赶忙合上窗,绕过书桌奔向散乱满地的无数纸张,他俯下身,腰上的疼痛顿时又是叫喧起来,克劳修斯强忍着一阵一阵的疼痛,也没时间与精力看纸上写着什么,也不问原来的顺序如何,只管先将地上散乱的纸张捡起来再说。他顾不得起身稍事休息,任额头渗出来的汗水一滴滴落下,有几颗落在手中的纸张上渗透进去他也未发觉,后腰的疼痛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一般一波跟着一波,他强忍着未呻吟出来,脸庞被扭曲的肌肉拉扯得狰狞丑恶。

该死该死,诅咒啊,卡赞,诅咒死我吧,要是陛下进来看到这个样子,我就死定了!卡赞啊,真该诅咒!

克劳修斯亲眼目睹过里昂-海因里希三世的冷酷无情,也曾听闻他的铁血手段,残暴作风。国王每攻占一座城池,就命令将那里所有的贵族一齐押到国都,当着世人的面采用几百种不同的残酷刑罚一一处死。有个不开眼的大臣收了战败国的钱,在朝会上替已经一无所有的“客人”说了几句隐带求情的话,国王微笑着答应,却命令将那个大臣当众处予分尸之刑,而国王一字也未提降罪处刑的原因,事后的调查才让那个大臣的所作所为暴露于世人眼前。以一命抵一命,国王释放了俘虏中的一人,并放了一条猎狗追逐那人,直至他力竭死去才罢休。这件事情曾经轰动朝野,举国震惊,那天正巧他进宫面圣,亲眼目睹了分尸的整个血腥过程。

那可不是像文字那样轻描淡写几笔几划就成了的事情。

克劳修斯俯身一刻不息地捡着,正要拾起面前的一张纸时,一只藏在黑色皮靴里的脚踏住了那张纸,稳稳地踩住不动,克劳修斯心头猛地一跳,俯着身不敢动弹,他慢慢地抬起头,目光顺着来人的黑色裤子灰色毛衣一路向上,最终落到那人的脸上。

里昂国王微皱着眉,表情不悦,冷眼俯视。

“啊!”克劳修斯失声惊叫,整个人如遭电击,簌簌发抖,手中捡起来的纸张也被他再度甩到地上。

“陛,陛下!”他连忙向后滚了一步,整个人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嘴唇颤抖不止,心里想着要解释一下情况,话出了口却只剩下结巴皱缩成一团的几个字,再无力多说一句话。

完了完了,卡赞诅咒啊,卡赞诅咒,我死定了,我死定了,他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地板上,睁大眼睛,眼前飘着刚才看到的国王皱眉图,豆大的汗不断从脸上渗出来,经由额头流到地板上,片刻间便已经****了一大片。

“起来说话,”听国王的声音是充满了不平与不耐烦,他甚至想象得出国王一脸厌恶地挥手叫自己起来的模样。

克劳修斯起身,看了眼满地散乱的纸张,心头惶惧不安,他抬起头,看到侍卫队长的身影在门口出现。队长皱着眉看了眼屋内的情形,随后又抬头看了过来,克劳修斯不敢与之对视,慌忙低下头。

“耶罗,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是!”

他看着侍卫队长退出房间,一并轻轻地带上门,“嗒”地一声轻响,门悄然关上。

“你自己犯的错没胆承认嘛?大歌者竟然有过你这样的徒弟!转过来,抬头看我!”国王的命令在身后清晰地传来,一字一句像是利刃割过他的心脏,克劳修斯惴惴不安地转过身,抬头看向国王。

他知道国王已经三十几岁,但看上去的模样却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头发乌黑油亮,只不过因为脸上的胡须蓄养得很精心到位,看上去有股老成的味道——当然没有人敢笑国王刻意故作——但他自己呢?克劳修斯想起今天早上起来照镜子时看到的自己:头发黑白斑驳,越来越稀疏荒败,把胡子剪得干干净净只能把脸上过早降生的皱纹充分暴露出来,脸色憔悴,目光呆滞无神,甚至于猥琐。

里昂国王有许多侧室,生了好几个儿女,他感到腰还在隐隐作痛,陛下会不会也有做不动的时候?会不会也有腰痛的时候?

“国都戒严的时候你都敢去妓院,那个时候的胆子都却哪里了?”国王冷着脸吐出一句话。

国王怎么会知道的!国王怎么会知道的?

“陛下,陛,陛下我,我没有啊,”克劳修斯听了脸色刷得变成苍白,如被白漆抹过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双腿一软,再度跪倒在地,浑身抖个不止,“都是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勾引我,我才——”

“够了!朕不是来听你讲这些废话的,起来,抬起头,快说,你带来的消息,”

“是——是,”他这一个“是”字拖了老长老长的尾意,听起来像是连着说了好几遍,克劳修斯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目光惧怕地看向国王。

妈的!是谁泄露了我的事情,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臭婊子!我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把她宰了喂狗!

“密斯特的队长昨天深夜来了消息——”

“走近点,我听不清!”国王沉声命令道,他脸色一变,慢慢走上前来到国王身边,俯下身几乎是贴着国王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密斯特队长来消息说,计划有变,已经展开捕捉行动,”

原话,一定得是准确无误的原话!

“盖-普罗米修斯已经离开女王身边,单凭女王身后的那些人已经不成阻碍,现在正在收网,女王插翅难逃。”

国王陷入静默,眉头紧皱,一脸沉思。

克劳修斯惴惴不安地站立在一旁,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瞥向里昂国王严肃的侧脸,额头在慢慢渗出汗液来,渐渐汇聚起来顺着脸颊流下来,在下巴尖上顿了顿后便悄然落下,滴在他交叉放在身前的双手衣袖上。腰隐约作着痛,所幸没有大作,不然真得要命,可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是滋味,痛疼感会慢慢积累,到了最后全身上下都是酸痛起来,他不敢动,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一下便会惊醒身边沉思的国王——这条残酷的巨龙,他只得强忍着浑身上下的不适,像尊石像一般站着。

我已经把原话一字不落地通报了,陛下,他想着待会也许可以这样子开口,还得加上几句赞美,多亏了陛下的英明,密斯特队长的果断,事情才能顺利圆满地进行下去。对,就得这样子,然后国王陛下就可以准我离开了,喔,小甜心,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但他瞥到前边地板上散乱着的纸张一角,整颗心顿时又是沉了下去,满心的惶惧之感陡然增加了许多。

房间里死寂悄然,静默无声的情形持续了不知多久,克劳修斯感觉像是过了有几百年一般漫长,终于在某个时刻,国王忽然低声说:“带回来的消息没有明说斯卡迪已经被活捉?”

克劳修斯心头一颤,一股不详的感觉瞬间包裹了整颗心脏,声音有些颤抖地低声说:“是,是的,还没有明说。”

“那,”国王似乎首次有了一些犹疑,“那么那位盖大师——那个剑士突然离女王而去前往哪里密斯特有没有调查?”

“他去了公国国都,”帝国上下所有人都知道里昂国王最敬服的三个人:老国王,皇族中的传说人物索德罗斯,盖-普罗米修斯。老国王就是上一任德洛斯帝国的君主,也是里昂国王的叔父;索罗德斯,帝国皇族中的传说人物,被帝国整个皇族敬服;而盖-普罗米修斯,只是一名剑士。

国王从不在旁人面前流露出自己内心的这种情感。

克劳修斯听说过那个剑士,半个大陆的人都叫他盖大师。哼,“盖大师”,名声倒是臭屁得很,若不是出了那档子事情,我也能像这样名闻四海,哼,有什么好得意的。

“去了赫顿玛尔?”国王露出一脸吃惊的表情,不过片刻这抹讶异之色就从这位年轻国王的脸上消失不见,他又陷入了静思默想之中,克劳修斯本想补充几句,见国王又是陷入思索,连忙闭上了嘴。

糟糕,今天的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头,我都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陛下却还未准我下去,他该不会是想着什么法子要惩治我刚才犯下的错误吧?还是要惩罚我偷下妓院的罪行?不,陛下,我可是在按您的指示踏踏实实地在工作啊,绝没有多嘴多事过,你得明鉴啊陛下,那些过错都是因为我糊涂,我糊涂了,四五十岁的人也算不得年轻了吧,偶尔发发糊涂也是情有可原吧陛下。

他越想越怕,额上的汗水犹如夏季田里的蛙鸣一声接着一声——一颗接着一颗不断地冒出来,他盘算着待会解释求情的话。交叉贴在身前的双手微微颤抖不止,他竭力想要冷静下来,身体却不听使,房间里越来越冷,后腰上的疼痛在慢慢在加剧,令他整个人都间或地发着抖,陛下,喔,我快撑不住了,求您,求您让我走吧!

国王长呼出一口气。陛下,陛下,您终于有话要说了吗?克劳修斯如遇大赦,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与不适,他满心惴惴地等候着国王陛下发话,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国王侧脸上的表情。

“你回去通知密斯特,既然事情已经如此,那就利用这次机会尽快活捉女王,朕要加快征服贝尔玛尔公国的进程,让他们不惜代价都要给朕把斯卡迪带回雅塔伦!”

陛下,难道你想要用公国女王逼迫贝尔玛尔屈服吗?喔不,公国的实权实际上都由公国议院里的三大议员把持着,女王只是个空壳而已,就算把女王抓来了也没有多大用处的,不过这个就不是我能管的了,嘿嘿,他心想,整个人却是顿时轻快了许多,若不是后腰那两团如火如冰一般难言的疼痛盘踞着逼得他不得不强撑着身体一动不敢动,他还真得想要大大地伸伸腰背。陛下叫我待会回去通知,看来他是不打算降罪于我了,嘿嘿,国王陛下啊,您真是看清了,我是在为您办事情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嘿嘿。

“密斯特传回来的消息里,有没有提到那个剑士为什么突然前往国都的原因?”

“没有,密斯特队长说盖的警觉心很强,不容易接近,他只派人跟了一段路程,推断出他的目的地是公国国都,盖在行动之前好像收到过一封信,第二天清晨他就上路了,”克劳修斯对自己的言辞表述能力向来自信,任何事情——哪怕再复杂再纠缠不清——经由他的嘴说出来,关键之处便会清晰浮现,寥寥几句话便可以把事情说清楚。

我曾是大歌者最得意的弟子呢,嘿嘿,要不是出了那档子事情,哼,保不定下任大歌者之位由谁来做呢!说来也真是该诅咒啊,怎么就出了那样子一档事情,师傅那个老太婆也真是应该遭到诅咒,竟然一点情面都不留就把我赶出师门,卡赞诅咒啊!

“嗯?一封信?”国王沉下眉,他瞥去一眼,看到年轻国王迷惑的表情。

“陛下,”克劳修斯低垂着头微微佝偻着身子站在国王一边开口说道,国王似乎有些惊讶,他对了一眼国王看过来的讶异目光,随即移开,“如今计划顺利进行,还都是因为国王陛下的英明睿智,这也是靠着国王陛下用人精准,重用了密斯特队长这样勇敢果断的人才,让陛下的大业顺利进行,陛下您真——”

“够了!”国王一声断喝,克劳修斯浑身剧烈一颤,后腰之上的疼痛受到刺激,似乎不甘于人后般猛地厉害起来,前后一惊一痛夹击之下,直令他想要弯下腰蜷缩起整个身体,但他终是强自忍住,身体却依旧颤栗不止,腰板比之前佝偻得更加厉害。

“你对那些妓女也是像这样赞美的吗?大歌者教给你的智慧都让那些婊子吸干了不成?我从来不需要这些溜须拍马的话,我告诉你关于密斯特的整个计划,可不是专门为了听你讲这些伪赞之辞,说,你对这个计划的看法怎么样?从开始到现在计划实行这么长时间,我等着你自己主动说出心里的真实看法,想不到你的胆子和骨气已经被年岁磨损得这么厉害,非得我亲自撬开你的嘴才行!外边的人都看你是个好色的废物,我知道你还有些用才予以重任,你刚才不是说我用人精准吗?用你本人的话证明一下,快!”

国王的话像是十来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他的身体,刺痛他的神经,克劳修斯整个人一颤一颤地发着抖,他知道里昂国王正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没敢抬头看国王的表情与眼睛,头脑里飞快地思忖着回应的话。末了国王的一个“快”字,简直要了他的命,将他之前思虑好的话通盘打得粉碎,他的心骤然一紧,失去了主张。额头上不断渗出豆大的汗水,他盯着地板上某一点,想从那一点寻求到解决当下险境的法子,嗫嚅良久,他却再想不出任何明确的话语来回应,沉默多时,他感到国王的耐心正在飞快地退去,马上,这条巨龙将愤怒地将他丢进它充满怒意的岩浆里了。

“快说!”

克劳修斯浑身剧烈地一颤,这一颤之后,身体上的疼痛竟然在缓缓退去,片刻之后,紊乱的呼吸竟然也难以置信地平静了下来。

“计,计划很完美,行,一定行得通!相当好,”话一出口,他便后悔,自己说的完不是国王要求的内容,用如此泛泛之言来敷衍国王陛下,难道注定今天难逃一劫?

“哼,‘好好好’,我让你去看我的便桶我想你也会说好,你对那些妓女也是只用这么一招敷衍过去吗?不会再变出些新花样博取她们的芳心?还是在你眼里我这个国王连妓女都不如?”

克劳修斯大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地抵住地板,他感觉到心脏跳得前所未有地厉害,好像是在卖弄它旺盛的活力一般,快要迸出胸腔,好不容易平静了片刻的呼吸陡然又是急促紊乱起来。

哎呦真该死真该死,什么话不好说,什么话不好说啊,偏偏挑了那么一句最不中用的来,卡赞诅咒啊,死定了死定了,陛下一定想着要以什么法子要惩治我的过错了!

“陛,陛下,我怎么敢拿高贵的您与那些低贱的妓女相比呢?陛下,是我说错了话,是我说错了话,但计划是真的很好,好得不得了,进行得一帆风顺,一定可以旅施行到底,陛下求你明见,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完全不敢那样子想的啊,求陛下明见,”他把头深深埋在双膝之中,额头紧贴着地板,汗水不断地渗进木质地板的密纹细缝之中,他感到后腰两侧又开始作痛,且来势汹汹,他强忍着,没有呻吟出来。

“哼,快起来,我一向敬重大歌者,你虽然被她赶出了师门,但到底承袭了她的智慧,你要贬低作践自己我可管不了,你要作践大歌者,我决不饶你!”

“是是,陛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这就起来,”他要起来很不容易,腰泛起疼痛之后稍稍动下身体就会加剧疼痛的程度,但王命在身,他总不能叫国王帮把手把自己扶起来。颤颤巍巍地,克劳修斯费尽全身上下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站好,上身依旧微微佝偻着,他满脸都是沾着灰尘的汗渍,相当地难受,但比起后腰来,不知道要好过多少倍。

“你再说说,这个计划如何?”

克功修斯沉默地想了片刻,说:“女王是靠着结束贝尔玛尔公国百年混乱之功坐上王位的,公国之内的民众相当喜爱她,若能挟持女王来令贝尔玛尔公国屈服,定不必多费一兵一卒,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划,也唯有陛下方能想得出来啊,”

斯卡迪当上寡妇那天也一并当上了公国女王,她丈夫虽然位列皇族,却是个病秧子,全靠老婆有手段才有了王位,女王接下丈夫手里的位置之后喜欢四处微服私访,卡赞咥,谁知道她是不是四处留情去了,也许女王的情夫比天底下的妓女还要多呢!公国的实权早已经尽数被她闲置,最终为议院里的三大议员分摊接手,若是女王被俘,我看只有那个大议员会有所犹豫,另外两个想也不用多想就知道国家重要还是一个女人重要,贝尔玛尔偏安富饶之地百年,国境之内的民众都只知道享受太平盛世,不知道战争一到,他们一支军队的人数能不能凑得到,到时候又加上有了女王在手,虽然不能说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至少可以为北伐公国另一头的虚祖省下不少力气,虚祖可不像是贝尔玛尔这只纸老虎那般好对付啊。

国王打的什么算盘,他都猜得到,一统整片阿拉德大陆,恢复当年佩鲁斯全盛时期的霸业,想来都让人感到热血沸腾,但自从被师傅赶出师门之后,克劳修斯已经与这种热情无缘,他最最迷恋的,还是床第之上的香肩玉臂,靡靡之事。

腰又是一阵抽痛,克劳修斯回过神,听到国王说:“你当真这么想?有了女王,贝尔玛尔公国就尽被朕掌握?那好,若是以女王相挟公国拒不屈从,我唯你是问!”

怎么这样子,陛下您是开玩笑的吧?

“陛下,陛下!我,我,我只是觉得有了女王征服贝尔玛尔会更加容易一些,也许,也许整个过程还会有些小麻烦,”他说到最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越来越轻。

“你知道有哪些小麻烦?”

克劳修斯犹豫起来,说了实话也许会触怒国王陛下,小命难保,若是不说实话,事后追究起来……

“回陛下,我先前曾奉师傅之命去大陆四处游历以增长见识,愚才浅鄙,到贝尔玛尔公国境内时曾经听闻过,”他说到这里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趁着国王还未发现这短暂的停顿他立即接下去说,“公国之内设有参众议院辅佐斯卡迪女王,尤其是议院中的三大议员,分别掌握了掌控整个公国的实际权力,若是单以女王相挟,我担心他们三人会是些小麻烦——”他一顿飞快地转变话锋,“不过国王陛下英明神武,若是先以女王相挟,辅以帝国大军之威,贝尔玛尔一定可以不战而屈。”

他感觉得到国王正打量着自己,目光不算锐利,但力度已经让他颇感沉重不安。

“你还认大歌者是你师傅?她把你赶出了师门,在全天下的人面前宣告了你的恶行,让你此后一辈子都抬不得头做人。”国王沉声问道。

“大歌者抚育我多年,我不敢忘其教养之恩。我年轻时糊涂,犯下大错,承蒙师傅慈悲,允我苟且人世,此恩不敢遗忘。”

狠心的老太婆,你不回护我这个做徒弟的也就罢了,竟然还要让我在全天下人面前自尽谢罪,这种恶毒的心肠你是怎么长出来的!若不是我苦苦哀求,今天还能有命?

“你说你游历过贝尔玛尔?那件事情,是在公国哪里的?”

克劳修斯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水,惴惴地说:“陛,陛下,我,我不清楚您说的是哪件事情,请您再稍加提示可以吗?”

“那位把你弄得身败名裂的妓女在哪里?那位把你的风流韵事,把你曾经说下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写进歌里四处传唱的吟游诗人在哪里?那位善解人意的地方官在哪里?在哪里,他们都在哪里?”国王突然提高了嗓音,一叠声地说完一通话,口气像是在朗诵什么了不得的诗歌一般。克劳修斯满心惊骇地看了眼故作表演姿态的国王,他还以为年轻的国王突然发起什么病来,但把国王陛下的话听下去时,他整个人木然石化,站立在原地不安地微微扭动着身体,面上的肌肉扭曲狰狞,他怕触忤于国王,死死地低垂着头不敢抬起。

喔,莎莉布翁,那是个像妖精一样迷人的女人,我只要三言两语就可能把她让她向我敞开双腿,可是她太心急了,我说过的话能不算数了?可恶!天下婊子一般贱,都不可相信。卡赞诅咒啊,那个该死的吟游诗人,我该像操婊子一样把你狠狠操上千百遍,让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想着心事,后腰的剧痛咬入神经,恶狗又扑上来了。也许现在就不行了,我的腰,卡赞啊,一晩上来能一发就很不错了。不过我倒是真得谢谢那位地方官,虽然他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到底他替我解了当时的围,但他们说到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卡赞诅咒哟,这一切倒霉的事情怎么就偏偏发生在我身上呢!

“陛下,那是我年轻时候在公国东海岸做下的糊涂事,是我不知人事而犯下的大错,承蒙师傅慈悲——”

“她饶了你一命,可从未原谅你,”

“是,是的,这些弟子都记在心上,”总有一天我要把你这老太婆卖到妓院去让你也给尝尝向全天下的男人敞开双腿的滋味!

“哼,”国王不屑地从鼻腔时吐出一口气,克劳修斯感觉到国王的视线又开始在自己身上盘算起另外的心思,他一颗心沉得愈来愈深,满心惶惧不知所措。

“大歌者赞你谋略见地远超其余众弟子,但是,她也恨你心志低劣,性情乖张猥琐,我用你这个人,可是尊重你头脑里的东西,给朕说说实话,一个女人加上一支军队,难道就能轻而易举地征服贝尔玛尔?”

那老太婆竟然这样贬损我,妄我还尊称她一声师傅,太可恨了。

“公国地处富饶之地,国民久居太平盛世,这几百年未曾受过一丝一毫战火的侵袭,军事力量薄弱得足以致命,战争骤起,公国仓促征兵,军队的素质与实力绝对难以与帝国饱受训练久经沙场的战士相提并论,再者女王在人民心中地位颇高,以女王相要挟,气势上公国已经输了一大截。”

帝国铁骑业已征服三个昔日结下国仇家恨的敌寇,他们的军队一遇到帝国士兵的冲锋无不溃败湮灭,难道仅仅因为贝尔玛尔面积稍大一些便会有所不同?

“那你认为攻占贝尔玛尔之后朕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贝尔玛尔北接小国虚祖,越过公国西北绵延千里望不见尽头的鲁斯特鲁雪山一路向西横穿一毛不拔的黑色大地之后便是高廊与普士曼两个素有世仇的国家。一旦贝尔玛尔被攻占,或是北边的虚祖,或是西边的高廊与普士曼,都注定成为帝国铁骑下一处踏上之地。

“陛下英武,自有谋略,我,我不敢妄言。”

他感觉整个房间里的空气、桌椅等都在审视自己,国王在也是审视自己,他可以真切地感受得到,这话他是由衷而言,打哪里都有理由,哪里都不打也有理由,全凭国王的决断。但不知为何,他说出的第一句肺腑之言却丝毫未改变周遭气氛对他表露出来充满敌意的态度,他想要吞口口水,但碍于国王的视线,终是不敢做此小动作。

“大臣们计划攻占公国之后便趁势进攻虚祖,那是个小国,应该很容易便能打下来,而雪山另一边的普士曼和高廊,计划让它们狗咬狗,帝国坐收渔翁之利,克劳修斯,你怎么看?我还没有做出决定,密斯特还未渗入过虚祖境内,我尚不知道虚祖的详细情况。”

这是国王第一次拿国家大事来询问他,克劳修斯不禁诚惶诚恐,稍稍平复下激动紧张的心绪之后他认真思考起来。

若是让那帮只会在座椅上一边偷偷放屁一边大发议论瞎指挥一通的庸臣们亲自上阵和虚祖人打一场,他们就不会再抱着这种自大的心态了。他去过虚祖,应该说他去大陆上很多地方,别人知道他都知道,他知道的别人未必就听说过。虚祖国土面积只比贝尔玛尔公国国都赫顿玛尔稍大一些,却有着堪比贝尔玛尔十倍的战斗潜力。虚祖国内未组建任何军队——不,应该说他们根本就无需组建,虚祖国国内每个土生土长的虚祖人,只要拿得起菜刀的,随时都可以成为一名战士,而且是身怀绝技的战士,他们差得只是鲜血与战火的历练而已。虚祖境内有许多寺庙与道场,里面的人个个都身怀绝技,就连现任虚祖国国王听闻也是个气功大师,整个国家的尚武之风比帝国还要重上几倍,几乎每个人都有在练气功、剑术、斗技,身子骨个个都跟野牛一般壮实,除非帝国以雷霆万钧之势快速夺下虚祖国首都素喃,挟国王而令全国,不给虚祖人任何反应的时间,否则正面迎敌想要轻易取胜,纯属无稽之谈。

“陛下,我听闻虚祖国土虽小,但有很多奇人异士居住国内,陛下不妨在行动之前派密斯特前往仔细打探,以求万无一失。”

国王不再说话,转而陷入沉默,长久的沉默,克劳修斯反复思量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一个字多余,没有一个字不当,他自认为是最安全妥帖的回答了。后腰两侧还在隐约作痛,他稍稍变了个站姿让身体舒服一些,但不敢做出太多的动作,伴君如伴虎,他知道里昂国王脾气阴晴不定,但不知道他的脾气怎么样才会变得阴晴不定。

没想到国王陛下会就这样的国家大事询问我的意见,他想着自己刚才精妙的回复,忍不住赞叹自己第一次回答竟然就能够做得这般好。

也许,也许我还应该多说一些讨国王欢心的话来。

“奇人异士啊,”国王忽地喃喃自语起来,“好了,克劳修斯,你回去将朕的话回复给密斯特,还记得吗?或者需要朕再复述一下,”

“陛下放心,您的圣谕我一定传到,”克劳修斯吓得脸色一白,连忙接口。

不惜一切代价,活捉公国女王斯卡迪,押回雅塔伦——也许国王对那个女人还有其它的兴趣。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克劳修斯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向着国王深深一俯身,转身慢慢地走向房门。他瞥到门口地板上还散乱着的纸张,眼角一阵抽痛。

国王叫我走,我就赶快走,赶快走。

他当这些纸张没看见,走到门边正要打开门,国王却又是叫住了他,吓得克劳修斯浑身剧烈一颤,差点“啊”地一声失声叫出来。

“出去之后的事情,朕还是要再警告你,”

“是,是”他回过身,看了眼里昂国王,陛下低垂着目光,没有看他,克劳修斯颤抖着声音回应,飞快地收回视线低下头,微眯起眼睛。

原来是这件事情,原来是这件事情,那没事了,陛下怎么会在意我那些小事呢,真是的,是我太多心了,我那些小事情根本就是不值一提嘛。

“密斯特的事情,绝对要严格保密,你要牢记,天地你我,再无余人知晓,原因,你也是知道的吧,”克劳修斯微抬起头,正对上国王射过来的锐利目光,一阵恶寒陡然袭上心头,他整个人忍不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管好你的嘴巴,你的老二总不会开口说话吧?要是我在哪个妓女的口中听到些什么东西,你知道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

密斯特,帝国沿袭前朝佩鲁斯保留下来的成果之一,但新帝国成立之后,这个组织历来就只为国王一人所知,并为国王一人服务。它在佩鲁斯大帝国将自己的旗帜如燎原之火一般遍插整片大陆的全盛时期怂恿佩鲁斯当时的国王将那些功高震主的将领与大臣设计除去,此举最终导致了大将卡赞与魔法师奥兹玛的反叛仇恨之心,卡赞降下诅咒,奥兹玛用黑魔法带来血瘟,二者两相夹击,最终拖跨了整个佩鲁斯帝国,而密斯特作为罪魁祸首被下一代国王与群臣严厉打压下去,往日的风光渐渐毁损殆尽,它苟延残喘至新帝国的延生,不仅是大臣们,全国上下的老百姓也一致地保持了对这个组织的反感与憎恶,但身居帝国权力中心的海因里氏们以国王的身份与谕令秘密地重新启用密斯特,这件事情都由上一代国王告知下一代国王,除了中间人之外,再无多余的人知晓。

克劳修斯知道这件事情若是传出去,不仅是大臣们会有激烈的反应,整个国家都会议论纷纷,到时就算是以里昂国王的铁腕手段,未必能如意地平息下所有风波。

密斯特为帝国带来了死亡、战火、血瘟还有诅咒,它们已经成为最不详的存在。是的,尽管已经过去几百年时间,大陆上人们已经把诅咒和血瘟,魔法与精灵当成了传说来哄骗小孩子,但那是确切发生过的事情,克劳修斯曾经亲眼见到过身染卡赞诅咒发起失心狂的人,还有血瘟的挟带者,他们是人,比蝙蝠与蚊子聪明狡猾,懂得伪装,但对于鲜血却有着比那些畜生还要强烈百倍的渴求欲,至于魔法和精灵,他曾在贝尔玛尔公国境内某处的山林川泽地带发现过一些荒弃了数百年之久的魔法装置,但从书上只能知道大概的用处,操作方法却已经失传,公国境内的人好谈传说中的精灵与魔法故事,但似乎他们也只是好谈这些故事而已,在那座传闻是由一个伟大的魔法师用毕生精力凝聚出一个魔法阵将海水托到天空显露出地面才形成的白城里,数百年时光汹涌冲刷之下,已经再难找到魔法的蛛丝马迹,而精灵,他知道,那座白城里就有一个。

这个世界丢失或者是隐藏在人们所不知道地方的东西比它展露在世人眼前的要多得多,而有些人总喜欢自以为是把自己未曾眼到的东西一口加以否定。

克劳修斯相信这些事情就跟他相信任何妓女只要付了钱都会敞开双腿一样容易。

“是是,陛下放心,我绝不会多言,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陛下放心,陛下放心,”他惶惧不安际连连点头答应道,后腰两侧的剧痛一阵接着一阵,让他险些呻吟出来,“我再不会做糊涂事情了,我,陛下,我已经,我已经很久没去妓院了,今后也一定不会再做那样的糊涂事情了,请陛下放心,请陛下放心,我——”

“你想怎样用你自己下边那根东西与我无关,总之密斯特的事情,若是你泄漏了一丝一毫,我就亲自把你的脑袋和老二拧下让它们做做那件事情。”

“是是,我一定谨记在心里,请陛下放心,我绝对不会多嘴的,”

“退下吧,”

“遵命陛下,那地上这些纸张——”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万一国王事后再追究起来麻烦更大。

“朕会令人清理,你快去回令。”

“遵命陛下,”

他大松了一口气,低垂着头关上门退了出来,克劳修斯想象得到国王低首沉思的模样,一路出门只有弥漫整个房间的寂静与清冷给了他莫大的压力,国王在令他退下之后似乎没有再看过他一眼,这让他大感宽慰。

“克劳修斯大人,”侍卫队长低沉有力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偏头一看,耶罗-海恩健壮高大的身躯像尊不必细看塑得是谁就让人不禁心生出敬畏感的雕像紧贴在门口的墙壁上。克劳修斯惊醒过来想起陛下先前安排他守门的事情,稍稍平复下呼吸,他转身看了侍卫队长一眼。

“陛下在里面,”侍卫队长又用平静的陈述口气问话。

“陛下正在思考,队长大人可稍待片刻再请国王出来。陛下准我先行退下。”

侍卫队长收回了冷漠淡然的视线,克劳修斯知道这算是他听到自己话后的回应,未多加理会,他转身沿着原路走出偏殿。

看来他是不打算送我出去了,克劳修斯暗中腹诽,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喊着我大人,却从未把我看在眼里过,你不明白国王为什么要在我身上花那么多时间,为什么对我如此重视,你认为这简直是在浪费国王自己宝贵的时间,哼,你当然什么都不会知道,没脑子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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