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蕾娜！你怎么了？”待看清来人，敏泰忍不住一声惊叫，跳起来跑到巴尔蕾娜身边，目光惊恐地盯着她胸前的一大滩血迹，“你受伤了！”
“不，不是我的，孩子，冷静点。”巴尔蕾娜将敏泰拉近身边，粗粗扫视了一下房间，随即警惕地瞪着奈候，“敏泰，把榻边的皮毛抱起来。”
“呃？”敏泰没弄清楚情况，巴尔蕾娜语气里的紧张严肃让她震惊。
“发生了什么事情？”奈候起身，皱着眉问道，神情紧张，这也是敏泰迫切想知道的事情，两人都把目光盯在巴尔蕾娜身上。
“与你同来的人里有好几个强盗，你知不知道？”
“什么！”奈候大吃一惊，瞪了眼巴尔蕾娜身上的血迹，眉头紧皱，“我和我父亲是商队里的人，一起到这里来的人里面也有路上遇到结伴同行的，至于是不是强——”奈候想到什么，脸色一变，“有人动手伤人了？我父亲呢！他有没有受伤？”
巴尔蕾娜冷冷地说：“死了两个我们雪域的战士，商人们见情况骤变，溜得不知道有多快，倒是你们队里有几个护卫模样的人，为了救你们的人挨了几刀，现在正等着医治呢。”她说着挽起敏泰的手，把榻边的两捆皮毛抱了起来，转身快步走出帐篷。
敏泰一时不知所措，回头望向奈候，见他满脸的惊疑，目光慌乱，呆了呆也立即跟了上来，却是落后几步，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出帐篷，漫天的飞雪不知何时变成冷淡的阳光，远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天边无云，敏泰一边走一边惴惴不安。在路上她才从巴尔蕾娜口中得知事情经过，那队商客入帐休息后，其中的几人突然拔剑行凶，抢了商人们的贴身行囊，并且和族人发生打斗，杀死两个巡逻的本族战士后夺马而逃，族长得知后已经派人去追，对于这事的原因，却连那些商客自己也说不明白。
他们在初次见面的地方看到雪地上有淋漓的血迹，十几名健壮的本族战士守在旁边一个大帐篷外，手持长矛，神色严峻，隐有悲痛。
奈候一言不发地快步越过她们，直奔入帐。
敏泰放开巴尔蕾娜，紧跟上他的脚步。奥尔卡叔叔一向不喜外人，又有两个族兄死亡，她一点儿也不敢想象族长的神情。
走进帐篷，火炉的热量扑面而来，那个初会时代表众人向自己行礼问候的商人起身微一颔首，招呼了一句：“祭祀大人。”随即有气无力地又瘫坐下去。奈候已经坐到他身边，正向自己投来僵强的笑容。敏泰刚想问他几句，忽然听到族长的叫唤：“敏泰，你来了，到这边来。”她看了叔叔一眼，见奥尔卡正愤怒地盯着那些商客，双手环在胸前，不停地左右踱步。她经常看到的是叔叔顶着一张似乎已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脸，严肃而又呆板，而很少看到他的怒容，这让她愈是不安。
敏泰惴惴地走过去，低低地喊了一声“奥尔卡叔叔”。这时巴尔蕾娜也掀帐走了进来，向奥尔卡点了点头后便走到商客后边，把怀里的皮毛交给对方，低声说了几句，敏泰看到对方有好几人身上都带了伤，接过大婶递过的皮毛后打开，取出药草互相包扎起来。她迟疑着要不要上前帮忙，但房间里的冷硬气氛却令她站定之后再也迈不开步子。
奈候结束了和父亲的低声交谈，起身上前向着奥尔卡族长行了一礼，表情歉然地说：“族长大人，关于这件事情，我们为贵族身死的两位战士深表遗憾，并为致歉，我们已经决定把一半的货物留下赠送给贵族，以稍弥补被那伙强盗夺去的马匹等贵族财产，但这绝抵不了我们歉意的万分之一，至于那伙行凶的强盗，我们先前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只是途中相遇就便顺路，于是才结伴同行，我们实是不知情啊。”
敏泰瞥见叔叔胀红了脸憋着一口气听眼前的男孩讲完这一长串话，仿佛随时都会给他一拳一般，心里头咚咚直跳。古古莱恩爷爷常说南边来的商人们净是些花言巧语的骗子，他们只有舌头厉害，心肠更是坏得很，但她可不觉得奈候是个坏男孩，他能说会道，见识广博，而他的父亲，那个叫查尔斯的老商人也对自己礼貌有加，神态真诚，又怎么会是坏人呢？她急切地想要听奈候的解释，但他说完这番话后，她却忽然没来由地害怕起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奈候说完许久奥尔卡族长才开口，低沉冷漠的声音将帐篷里的沉静撕得粉碎。敏泰看得出奈候在发抖，她自己也有些害怕。
“我问你，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奥尔卡再次问道，口气咄咄逼人，敏泰真有点担心奈候，他毕竟只比自己大一两岁，还是个孩子，她想起在自己接任班图祭祀之前，叔叔一直在督责自己的行事举止，有时严格起来，自己也曾吓哭过。
“是……是真的。”奈候变得有些结巴。
“哼，我不相信外邦人的话，你们的同伙在我族的领地杀死我们的人，留下没来得及逃走的在这里胡作狡辩，那些多余的解释之前你们已经有人说过了，纯粹是谎话连篇，我一点也不相信，你们以为派个小孩子出来，再说一些花言巧语就能骗过我吗？快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雪域来有什么目的！要是肯带我找到先前逃走的那些人，我可以考虑让你们活着离开，否则，我把你们一半的人扒光衣服吊到外边冻死，另一半砍掉双手双脚抛到山上喂雪魈，要走哪条路你们自己选好！”
敏泰惊恐地看向奥尔卡，她知道叔叔从来就不会开玩笑，况且又是在这种场合，她意识到心中的不安正一步步走向现实。
“我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小孩子！”奈候胀红了脸，仰着头瞪视自己的叔叔，但他的额头却还不及奥尔卡的下巴。
他跟我一样差不多还是个孩子，敏泰不安地望着他，他可不算比我高，想起之前男孩用大人的口吻与自己交谈时的情形——他只不过比我扮得更像个大人，她想着。
“你不是小孩？你现在几岁？”
“十六！”
我也是十六，那他可真一点儿也不比我大，敏泰想。这时帐篷的门又掀了开来，挺着大肚子的雷诺大叔领着几个族人走了进来，她罕见地看到大叔脸上挂着严肃的表情，而且平常不离手的洒囊此刻也安安稳稳地别在腰间，不过大叔的脸色倒是同喝酒时一样红润发光，她可一直想看看雷诺不喝酒时的模样。
班图的战士一进来，商客那边的人都齐刷刷站起来，之前受伤的都由同伴包扎了伤口，此刻除了几名真正的商人，其余护卫模样的都瞪大一双眼警戒起来，双手按着腰间的佩刀佩剑，表情紧张至极。
“我们的人追了半天，竟然把他们跟丢了，他奶奶的，那伙子人八成是雪魈变的，竟然比我们还熟悉这里的地形，现在我们还有大半个族的人在追，晚上应该有结果了，”雷诺瞅了眼那帮商客，一边说一边摸着腰间的酒囊，好几次差点都取下来，但终于没成功。
奥尔卡静静地听着雷诺的话，半晌没作声，敏泰内心惶惶，瞥了眼奈候，男孩正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她心中一急，刚想开口，却听族长惊雷似地大声说道：“既然你们的同伙丢下你们不管了，那么，要么说出你们来雪域的目的，留下两个人抵命，要么，你们全都死在这里！”
商客里的商人们一时俱都变色，老查尔斯起身拉回自己的儿子，颤抖着声音说：“我们真的只是平常的商客，这次经过雪域也只是为了要前往虚祖，和那伙伤人的强盗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族长大人，你不能胡乱怪罪我们啊！”
“喂，老头子，你这样口说无凭的，谁信你们？”
“我们的东西也被那几个强盗抢了！”奈候瞪着雷诺，红着脸据理力争，他父亲拉拉他的手，用更为冷静地口气继续说：“没错，我们的贴身行囊也被他们抢走了，而且我们的人也受了伤，这应该可以证明一些东西吧，我们是商人，亏本的买卖我们可不做。”
“这些我都不管，总之是你们这些外人杀了我族的人，既然如此，你们就得付出代价。”奥尔卡冷冷地说。
“你们这帮野蛮人，讲不讲理！”商客中又走出一个穿着暖和的高大男人，深目直鼻，指着周围的班图族战士破口大骂，言语污秽，听他连骂了十几句，离他最近的本族战士突然挺矛直刺那人心窝，长矛如插入厚雪一般轻松贯穿那人身体，待长矛拔出，鲜血如泉水般喷了出来，那人嘭地一声倒地，身体抽搐几下，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半晌出不了声，不久便睁着双惊怒的眼睛死去，血流满地。
这一下惊变来得突然，敏泰的一声尖叫刚冲口而出，两边人已呼喝着打了起来，巴尔蕾娜快步走到她身边，从混乱中拉着她逃出帐篷。
“大婶，他们不是坏人！”等敏泰回过神，急着向巴尔蕾娜解释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隐约有了些哭腔。
巴尔蕾娜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立即命人前来守护在她身边，同时除下腰间的短刀，带了几个本族的战士再度冲进帐篷。
敏泰被人保护在中心，张皇无措，焦躁地望着帐篷那边，里面的打斗从帐篷里蔓延出来，但无论内外，都听得到刀剑交击发出的刺耳声响，不时有人发出惨叫，分不清是哪边的人。她万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奈候的模样和声音不时掠过眼前和耳边，但打斗中她却看不到他的人也听到他的声音，这不禁令她担心不已。
不多时天空中又飘起大雪，她抬头恍惚地望向天空，但见洁白一片，正在出神，空中的白雪之中陡然洒过一条红线，不知是谁猛力推了她一把，敏泰没反应过来便已脚步踉跄地倒在一边雪地上，她坐起来看到原来站着的地方已经倒着一个外邦人打扮的男人，身上衣服被刀砍得残破不堪，正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目光怨毒，鼻孔中却已经不再有热气，敏泰打了个冷颤，连忙移开目光，站起身，片刻她的护卫队再度围上来将她护在中央。这时再观望打斗的情形，那个帐篷已经倒塌，篷顶压了厚厚的一层雪，而令人心惊胆战的打斗仍在继续。她看到奈候的身影，男孩身上挂了彩，却仍在苦苦支持，而不多久，她忍不住一声惊呼，奈候的武器被长矛挑飞，立即被擒，此后不久，战斗相继结束，商客队里又死了两人，其余尽皆被擒，而参战的族人身上也尽是血痕。
风雪很快将尸体与血迹掩盖，族长领着众人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囚犯们被带到另一个帐篷里安置，巴尔蕾娜走到敏泰身边，拉起她的手返回帐篷。敏泰茫然地跟着巴尔蕾娜，不知这事情最终会如何，同时心里又担心奈候的安危，直到回到帐篷，她才发现大婶手臂上也受了伤，连忙给她上药包扎。
“巴尔蕾娜，族长会怎么处置奈候他们？”敏泰看到经过打斗之后大婶的脸上也是挂满疲劳。
“我也不知道，待会族会上也许就会做出决定，但是那些人在我们的地方欺负我们，族长一定不会让他们有好下场。”
听到巴尔蕾娜语气里的冷意，她不禁打了个寒战。过不久，族长派人来通知今天的族会取消，敏泰不知该作何反应，她原想在会上劝叔叔一番，但想自己的话也许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族会一过，也许奈候一行人就会迎来死亡，如今族会取消，她忍不住猜测族长也许会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叔叔会杀掉奈候他们么？”
“那个男孩刚才和你相处的好么？”巴尔蕾娜笑了笑，脸上已不再有疲倦之态，“你在担心他？”
“奈候很好啊，他知道许多事情，头发很漂亮，唱歌也很好听，他说那伙强盗跟他们没关系，叔叔他为什么不信呢？”
“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呢？”巴尔蕾娜撇撇嘴，“外边的人我们不了解，你可不能轻易相信，一个人长得好看可不代表他内心也是同个模样。奥尔卡族长本来就不喜欢外邦人，要想那些人能平安离开，恐怕很难，何况他们又动手伤了我们的人。”
但他们死了三个人，她本要这么说，但转念想跟大婶分辩也是浪费时间，索性不提。
“如果，如果我去向奥尔卡叔叔说，他会听吗？”敏泰期待地问道。
“你能说什么？”
“告诉叔叔奈候他们是无辜的。”
“要是奥尔卡不听呢？你知道你叔叔的脾气，就跟雪魈差不多。”
敏泰忍不住撇嘴一笑，这时，一个胖大身影掀开帐篷走了进来。
“雷诺大叔。”敏泰感觉得到他是肩负要事而来，语气有些紧张。
“嗯，”雷诺向她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理身上的积雪，向着巴尔蕾娜说道：“奥尔卡叫人了，他奶奶的，心烦的事接二连三地来。”
“是那些商人们的事情？”敏泰忙问。
“嗯，不过这不是族会，我们的小祭祀不用参加，敏泰，你今天穿得可真漂亮。”雷诺又看向她，笑着点点头，但随即转向巴尔蕾娜，表情凝重。
“族长他是什么态度？”巴尔蕾娜站起身，披上厚实的外套。
“族长不相信他们鬼话，我看那些商客们也是另有身份，你瞧他们个个都有些身手，恐怕真是抱着不轨的目的来雪域的，兴许还是为了刺探我族的秘密而来呢。”
“瞎说，”巴尔蕾娜瞪了雷诺一眼，“班图在雪域待了那么久，知道的传说倒是很多，哪来的秘密！”
“管他呢，”雷诺咕哝了一声，“他们也许都见不到今天的月亮了，还理什么秘密不秘密的。”
敏泰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闻言一惊，说：“奥尔卡叔叔要杀了他们吗？”
“很有可能。”
雷诺和巴尔蕾娜出了帐篷，敏泰兀自发了会呆，直到一股寒气忽地袭到后颈她才惊醒过来。
我得做点什么，她站起身，掀开帐篷，飞雪闯进视线，弥漫前方整片天地，她踌躇了一会，终于奔了出去。
安置囚犯的帐篷在一根图腾木旁边，风雪虽大，图腾木上的狰狞神像却依旧一清二楚，敏泰在帐外迟疑了一会，风雪逼她下定了决心。
“奈候，”她掀开帐篷钻了进去，里面黑沉沉一片，火炉无火，帐篷挡住了风雪，却没挡住寒意，她听到十几个人的呼吸声，出声低唤道。
“谁？”阴暗中传来数个惊慌的声音，几个黑黢黢的人影站了起来。
一阵慌乱爬过她的心头，敏泰再次叫了声，“奈候？”这时，一个身影越众走到她跟前。
“敏泰？”声音不太确定。
“是我，我来救你们出去。”阴暗中她认出了奈候的脸型。
“帮我解开手上绳子。”
她走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臂膀摸到他的手腕，但却摸不到绳子在哪里，这时，一边有人擦亮了火折子，敏泰惊讶地抬头，却正对上奈候转过来的脸，亮光映在男孩俊俏的脸上，她看到奈候嘴角含着一抹诡异的笑，一丝疑惑悄然爬过心头，突然后颈传来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她昏昏沉沉地苏醒，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慢悠悠地摇晃，寒风和雪片吹到脸上，冷意顺着颈肩的肌肤传遍全身，微睁开眼，迷蒙中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略一抬眼，一张人脸倒挂在眼前。
“啊！”敏泰彻底清醒过来，茫然环顾四周，奈候抱住自己同骑一马，前前后后十几人骑马相随。
“你醒了。”奈候在她裸露的肩头轻吻了一口，敏泰感到一丝寒意瞬间游过全身，“是你救了我们，不记得了么？”
“不，不是我救了你们，”敏泰悚然，心头涌过一阵悲伤，转头愤怒地看向奈候，“是你们自己救了自己，你是个骗子，你这个骗子！你们抓了我要做什么！”
“尊贵的祭祀大人，你醒了。”敏泰回头看去，看到那个商人头子查尔斯策马赶上，一脸和善的笑，这一刻敏泰忽然觉得这笑容是她看到过的最恶心的东西。
“多谢你对犬子的照顾了。”
“你们抓我出来到底有什么目的？”敏泰恼怒地瞪着他。
“只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请教祭祀大人而已。”奈候一脸笑眯眯地说，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猛地挣扎起来，但却挣脱不了束缚。
“祭祀大人，请稍安勿躁，我们问你一些问题，问完了，自然会放你回去。”查尔斯在一边慢条斯里地说，敏泰停下动作，气喘吁吁地看向他。
“你要知道什么？”
“我听说那座坎那克山藏着一个秘密，是不是？”
“山上沉睡着巨龙，巨龙苏醒，凛冬降临，寒冷将毁灭一切，那是个传说，每个在雪域出生的人都知道。”
“我要听的可不是这此哄小孩子的故事，”查尔斯笑眯眯地盯着她，他的目光让她没来由地害怕。
“我只知道这些。”敏泰打起勇气盯着商人头子的眼睛。
“我们都是商人，可不做亏本的买卖。我听说雪域的班图世世代代都会派人在坎那克山的山脊上把守，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那些吃人的雪魈！”
“难道不是因为山上的某处藏着宝藏？”
她看到商人用一对闪着精光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心里愈来愈害怕，耳边风声呼呼，眼前隐约浮现出莱恩爷爷和奥尔卡叔叔谈及外邦人时表露出的不屑与厌弃。
“我从来没听说过那里有宝藏，”
商人自信地一笑，对着敏泰微一颔首，“那我们便静等祭祀大人想起来好了，”说着便策马离开。
风雪一下大了起来，马队依旧在行进，敏泰回忆起自己上次跋涉于风雪的事情，同样是不知前途模样的大雪阻路，她骑着小沙从山脊奔回本族的聚居地，因为山脊上突然出现的巨大雪魈伤了许多族人，哥哥派她将消息送回去，后来未等族内战士赶到，那怪物又消失在山间狭缝之中，整件事完全像是一个噩梦。她怀念小沙，有多久没见到它了？鲁乌格师傅叫它沙凡特，但她喜欢叫它小沙，它是只凶猛的剑齿兽，体格健壮高大，皮毛柔软，摸起来舒服极了，虽然比马要低矮些，但神态可比马儿威武得多，跑得也比马儿要快。敏泰从小就认识沙凡特，一人一兽经常一起四处玩闹，那时候鲁乌格师傅还没带它上山脊，但后来剑齿兽闯了祸，族里的人又考虑到它已经长大，正好充作巡守山脊的职责，敏泰这才不得不与它分别。
有三年了。她睁开眼看了看四周，风已经小了许多，但雪依旧在落，她辨不清路径与方向，哥哥他们只在山脊附近巡守，每天还可回来，但小沙跟着鲁乌格师傅进了雪山深处，老人偶尔会回来一趟，但小沙却未再见。
“猜猜我们是要去哪里，”奈候凑近她的耳边说，热气吹得她后颈发痒，她缩了缩脖子。
你这个骗子，敏泰心中一酸，不去瞅他。
“去哪？”
“去山脊，进坎那克山。”
“你们进不去，我哥哥就在那里守着，外人一个儿都进不去。”
“你哥哥在那儿？”奈候的眉毛一挑。
敏泰瞪了他一眼，“你这个骗子，你说你们只是商人，”
“无利不动的商人，”奈候狡黠地一笑。
“你说你想成为歌者，还是大歌者。”
“我确实想成为大歌者，但这和我现在在做事情无关，几年前有个歌者逛妓院时被抓到了，把他的老师气得半死，那个后果才叫惨。”
“那人怎样了？”
“死了，也许，”奈候耸耸肩，“我也是听人说的。”
“你现在做坏事，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奈候低头横了她一眼，撇撇嘴。
“三天前我们在风雪里看到很远的一座山头上有耀眼的蓝光冲天而起，后来查清楚了原来就是那座坎那克山，我们顺着方向而来，想不到正好遇到你们，我们之中本来是有几个真正的商人，比如那个被你们的人一矛刺死的白痴，我和我父亲却不是，那六个强盗的好戏也是为了要吸引你们的注意力，我们好动手抓你，不过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真是要感谢你的好心了。”
敏泰紧抿着嘴唇，听他洋洋自得地说话，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你说那片蓝光是什么？”
“是雪魈的眼睛！”她胡说一气。
“哈哈，小祭祀，你是吓傻了吧，”奈候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庞。
他们从早上走到中午，山脊遥遥在望，风雪停停下下，未有静时。她既想快点到了山脊，那样哥哥一定会救出自己，但又害怕这些人一到了山脊又施什么恶毒的诡计。
“你们进不去的，我哥哥他们在那里守着的，山里也只有吃人的雪魈，从来就没有宝藏。”她这么说，但换来的只是奈候吃吃的哂笑。行到一半路程时他们与一伙六人的马队汇合，敏泰认出那六人都是原先那队商客里的人。其中有一个相貌猥琐的少年经常凑上来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她看，那人的眼神让敏泰心头直发毛，有一次还借递水的功夫故意来摸她的肩膀，结果被奈候当头甩了一马鞭，这才不敢再靠近。
“他叫吉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也不算是，”但心里她仍对奈候说了声谢谢。
不多时已经夕阳衔山，风雪一停，万顷雪原尽被阳光照得流光溢彩，他们在一处小坡后下马整顿。虽然奈候说得自信满满，敏泰仍不信他们有办法悄无声息地越过山脊进入雪山。奈候给她几块冷肉和面包当晚餐，敏泰避开他们，独自一人缩在角落慢慢地吃，一边寻思逃走的法子，寒风一阵一阵抚过她裸露在外的双肩，女孩不禁缩紧身体。奈候一行人似乎不急着行动，一行人以老查尔斯为中心低声议论着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把食物吃完，想着脱身的办法想出了神，思绪不知不觉间飘回到族人中间。叔叔他们一定在找我。想起巴尔蕾娜，她忍不住想要流泪。蓦地一丝寒意流过脊背，她悚然一惊，抬头四顾，却见查尔斯等人都瞪着自己。
“难道把她留在这里？那可还等留个人守着呢。”
“用得着这么麻烦？她已经说什么都不知道了，一刀子的事情！”
敏泰浑身一抖，看到他们之中已经有人眼露凶光，她害怕地说不出话，只觉得一颗心咚咚地跳得从未这样快过。不行，我不能害怕，我是班图的祭祀，雪域的神使，从风降，随雪生，我不惧怕寒冷，也不能害怕言语的威胁。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移开眼睛，不低头，不发抖。
要勇敢地与风雪对视，唯此你方可看清前途，要勇敢地面对人们的目光，这样你才能知悉人们心中的隐秘。她想起了接任祭祀之职时老师说过的话，内心仍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可是老师，我要怎样才能不让心中的惧意蔓延呢？
“我，我可以留下看人。”敏泰认出说话的是先前那个相貌猥琐的少年，奈候提过他的名字，但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吉特，闭上你的鸟嘴，真该让卡赞诅咒你，”奈候瞪了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龌龊东西，你要是不规矩，我捏碎你的蛋黄。”
众人轰然发笑，吉特憋红了一张脸，缩到角落。
“那要怎样子呢？”
沉默了一会，“也许是我们的小祭祀大人不肯说罢了。”查尔斯对儿子使了眼色，“去堵住她的嘴，咱们带她进山，到了里面，不怕她不说。其他人把马都拴牢了，带上家伙走人。”
她看到奈候拿着一颗大核桃走了过来，“我想你不会要我动手的。”敏泰乖乖地张嘴，让他把核桃塞进嘴里。
好痛。风吹过眼角，两滴泪水流了出来，敏泰用手背擦干。奈候走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走在队伍中间。她意识到自己正在慢慢走近山脊，日落西山，周围越来越暗，远处的雪山只能隐约看到轮廓，此时月亮还未出来，寒风呼啸在耳边，敏泰几次以为自己走进了噩梦之中。
他们摸黑靠近山脊，沿途走的都是隐蔽的低矮处，敏泰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烧着篝火，火光附近插满了帐篷，帐篷边立着班图的图腾木。她试着吐出核桃，舌头却怎么都使上劲。最终借着夜色，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山脊一侧的峡谷入口藏伏下来，商人头子打了个手势，立有三人起身向着山脊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嚷，喊声惊动了山坡上的人，每个帐篷里都亮起了火光，待引起族人的注意后，那两人随即转身向着另一边逃去，远远地敏泰听到山上的人在大声呼喊，里面似乎有哥哥的声音，随即一队持着火把的族人下山向着那两个饵兵追去，商人头子又打手势叫出三人，在山脊另一边如法炮制，待闹得满山都是火光一片，呼喊声此起彼伏，凌乱不堪之后他才挥了挥手，一行人跟着他走进峡谷之中。
“怎么样？这办法聪明么？”奈候得意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敏泰不理睬他，惴惴不安地看着周围的形势，这时，走在前面的人发出一声惊呼，片刻之后一声惨叫传来，顿时萎顿倒地，抱着大腿不住呻吟，她抬头，一支火箭正落到脚边，四周和峡谷上方闪出无数身影，紧接着空中一声大喝如巨锤落下。
“你们是什么人，偷偷摸摸要做什么！”
是哥哥，敏泰忍不住暗暗高兴，哥哥出生的时候恰好遇上坎那克山南边山麓的大雪崩，因此族里的人都叫他“雪崩”拉比纳。而现在，哥哥的吼声的确和雪崩一样震撼人心，一句过后，尾音远远地传出去，在峡谷内飘荡不息。
她看向旁边，奈候的脸色已经变成了土色。查尔斯飞快地奔到她身边，提刀抵在她的喉头。敏泰能感到刀尖的冷意顺着肌肤传遍全身，只要商人的手一抖，她不敢相信自己还能活着。
“看清楚了这是谁，如果你敢乱来，只是一刀子的事情！”商人向着天空尖叫，四周的火把越来越多，敏泰甚至可以感觉到火光的暖意，谷壁上飞下数人，身手敏捷，一落地便大步走了过来。
“敏泰！”她看到哥哥苍白的脸，听到他认出自己后略有动摇的声音，“你们要怎么样？”
“放我们走。”
“休想！”
“那你们的祭祀就得死！”
“你敢！”
刀刃割开了肌肤，敏泰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流下来，但寒意比疼痛来得还厉害些，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住手！”哥哥的眼睛睁得像是要裂开一般大，满脸怒火。
“叫你的人让开！”查尔斯的声音也有略微的颤抖。拉比纳一挥手，人群慢慢地让出一条路，空气中唯有风雪在低吟，两边的人神情紧张，各自戒备。
敏泰被商人架住，亦步亦趋地后退，她抬眼，陡然望见远处一座高山的整块山头在闪烁着大团大团的黯淡光芒，风雪突然一大，忽来的寒意让她不禁浑身一抖，侧耳倾听，在人的喘息声，风声之外，远远地还有一股闷滞的声音隐约传来，持续不断。
“那是什么？”黑暗中有人惊呼，敏泰感到大地在轻微地颤抖，耳边那股异声越来越清晰，这时月光已出，她抬头望去，只见坎那克山被月光照亮的地方，大团团的积雪正翻滚而下，至奔此地而来，片刻间大地的震颤已经强烈到让人立足不稳，耳边那股闷滞的尖啸也如利剑般穿身而过，令人不堪忍受，而在雪浪之上，敏泰又看到无数绿色的灯笼飞奔而来。
“是雪魈！成群的雪魈！”
身上的刀子和查尔斯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她恍惚呆立，大难临头时不知是谁拉着她猛扑到一边的石堆之后，她被人压在身下，脸贴着大地，眼前一片漆黑，耳边是兽群的惊叫，浓郁的腥臭味直冲入呼吸中，身下的大地好似在悲鸣，寒意在慢慢地掺入身体里，她感到手脚渐渐变得僵硬，但意识却越来越清晰，痛苦随之降临，那无穷无尽的兽群过去之后，寒风慢慢将腥臭的兽味吹散，她吃力地爬起来，推开压在身上的身体。奈候摔在雪地上时只轻轻哼了一声，敏泰有些吃惊是他救了自己。
“奈候，”她摸了摸男孩的脸，额头已经冰冷一片，她环顾四周，悄无人息，不过积雪仍完好地勾勒出地上各个躯体的轮廓，有人的，也有动物的，都一动不动。眼角有道耀眼的蓝光吸引了她的注意，敏泰转头看去，只见坎那克山山巅，整块山头仿佛活物一般在蠕动，蓝光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耀眼，光芒直冲云霄，将满天的云气都驱逐得一干二净。
她看到一条修长的动物头颈在山巅抬了起来。
是龙，那是条龙的脖颈！
“那蓝色的光芒是什么？”她听到奈候虚弱的声音。
“是龙，”她低头，男孩却已经合眼死去，山巅之上，震耳欲聋的龙吟滚滚传来，大地匍匐着颤抖，仿佛预示末世的浩劫即将来临。
巨龙苏醒，凛冬降临，寒冷将毁灭一切。传说里的故事在她心里响起，她悚然一惊，紧紧抱住男孩的身体，呆呆地望着那照耀了半边天空的蓝光，悲伤与惶惧伴随着飞雪萦绕在她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