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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维达

这名字在他脑海里久久萦绕。

好像有什么魔力深蕴其中似的,他不得不反复地追随着那名字的隐现轨迹,时而兴奋,时而疲惫。他不知道它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起它,一遍又一遍,次数之多,最终令他的神经变得麻木起来,但与此同时,一种此前未曾经历过的感觉也彻底地笼罩住意识,那很奇妙,让他心有惊惧之中夹杂着浓厚的好奇,但末了,他意识到怎样都摆脱不了这个名字,情形就简单地成了像是梦魇一般的东西,让他越来越有种干呕的感觉。

定是光念叨着它想了很久的缘故,想了很久,想了很久,像是从高山滚落的雪球,越滚越快,越滚越大,越滚越难以控制,那充满压迫性的东西紧跟在身后,怎么也摆脱不了。

卡赞!

天空昏暗,长烟四起,落日大旗,残阳映着遍流满地的鲜血,千军万马,其中逆着钢铁的洪流,冲杀呐喊着一名高大健壮的男子身影,他一手擎斧,一手执刀;腰间挂满投掷斧,身上未穿戴任何盔甲,奔走于战场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鲜血,在他身边飞舞,有如相随的艳姬。

当你与万物绝缘之时,卡赞将支配你的心。

不,不是卡赞,不要是这个名字,那声音又传来,他心生浓重的恶烦与惧意,又是那句话,不知从何传来的言语,像是发下的诅咒,缠绕着灵魂不放。

我不认识这个名字,不认识你,为什么你就是要缠着我放?我不认识,我不知道,走开走开!别再缠着我啦!他呐喊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身体好像被泡在热乎乎得像是能融化肌肉的液体里,让他使不出一点力气,但那温暖的感觉随即变成冰凉刺骨的寒意游走全身,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明明感觉是睁着眼睛,但却没能接收到一丝一毫可被理解的信息,那是近乎于朦朦的灰白颜色,是雾气?还是其它的什么。那名字没有形体地从雾气之中穿出,他知道它的到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冲进自己的脑袋,不久便是肿胀欲裂的感觉。

不要,不要是它,滚开!不要是这个名字!

——赛丽亚,俄而一声像是来自极远的歌声,轻声呼唤着。

是赛丽亚,赛丽亚——赛丽亚?

那是谁?

“赛丽亚,”他听到耳边确有人在听这个名字,是个雄浑闷重的声音,透着力量。

对,是赛丽亚,那个穿着水绿色奇怪连衣裙露出很好看的双肩的女孩子。

赛丽亚,原来是她的名字。

维达沉沉睡着,浅梦里有意识地回忆起一年前初到这里时经过古道时的情形:烟不离口,锤不离手,笑容一直未曾隐没,头顶与下巴各生着两撮相互映衬的毛发,正真像极了路边不过一指高度的野草,皮肤黝黑,虽然有上了年纪的感觉,但脸上皱纹是只能在眼角寻出一些,此外它处说成是光滑如刚刚摆脱青年幼稚期成熟男人才有的脸庞也不过分,充满沧桑之感,目光也是炯然有神,那铁匠大叔身体健壮,穿着一件白色短背心,两条胳膊比自己的大腿还要粗上一圈,生着让人一看便会不由自主地心生触目惊心之感的肌肉,像是把玩着玩具一样提着一把有赞同于小孩身高的大铁锤。

“嗯,洛兰那边是有不少这样的村子,不错不错,我经常向那里的村民买木柴。”

离去的时候从隔壁不知是什么建筑的房子里跑出来一个小女孩,端着一盘给四人准备的茶水。那杯荼的味道——

妙极了。

女孩笑着看他们一饮而尽,然后很礼貌地邀请几人去自己家作客。

我那时就应该跟去的,浅梦之中他心生甜蜜的懊悔,但是最终还是听爷爷的话继续赶路。

那情景,女孩出现之后的情景,反反复复地在脑海之中推演,一遍跟着一遍,充满乐趣与期待,隐约间,他还想着是否会有奇迹发生。

那杯荼,真好喝。

水绿色的连衣裙,好看的肩。

还有,那对纯净如海水的红色眼睛,渡口上来来往往多得是这些皮肤瞳色千奇百怪的人,他一见到女孩眼睛里红却被深深迷住,有不同的地方,有很大的不相同的地方。

像深海之中的红宝石?他只见过一次,捕鱼的时候,从一条不过手掌大小的鲤鱼嘴巴里吐出来的,石头一出来,原本活蹦乱跳的鱼也就彻底蔫了。

有熟悉的水流冲刷身体,但未觉出温凉之感,好熟悉的香味,久之他忽地意识到,是那杯荼,同样滋味的荼。维达兴奋起来,但刚一高兴,那令他喜欢的味道便倏然远离,像是轻烟飞逝,离去时还有味道残留下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追着那气味而去,想要抓住什么。以为又是场梦,但他刚一伸出手,便触到了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像是一条手臂。

“还想要?”

“呃,嗯,”维达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很甜美,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没想到自己竟然发出了真真实实的声音,但这已经足够,足够表达自己内心对那杯水的饥渴之情。

“慢慢喝,”

维达感觉有什么人在努力地扶起自己,但似乎不是很成功,只勉强将自己的脑袋扶起了一些,肩膀却还是整个儿地贴在枕头上。从肩头压上一片柔软的触感,不知是何处的花草香味,浓郁却不刺激,充满宁神静气的芬芳,大股大股像是流水一般涌进呼吸之中,维达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某处开满鲜花香草的山谷,周围彩蝶翩翩,没有清风,空气却凉凉的很舒适。这味道能从海边闻到?不,鱼腥味闻了多年之后虽然已经达到一日不闻便觉不适的程度,但此刻闻到这股馥郁如厚敦敦的雾气一般的香味时,感觉自己是从一个地方进入了另一个地方,两者具备完全不同的意境与气氛。无论是久已习惯麻木到近乎有了喜欢的鱼腥味还是这股新鲜香嫩的味道,他都中意,无法评予高低。

这香味,来得突然,让他倍感新奇,和肩头传来的柔软感一并传入意识中,他知道是有什么人在身边。

“慢慢喝,”那温柔的声音又是响起,这次近在耳边,他的耳朵感觉到某人温暖的呼吸。维达下意识地张开嘴,果然下嘴唇贴上来坚硬的触感,温温的,有酥乎乎的感觉。

是用泥土烧制成的杯子,他觉察出这特殊的摩挲感,心里想。

勉强睁开眼睛,维达看到一丛银白的发丝,正柔顺地在眼前晃荡,发丝后边隐约可见一张女孩子的脸庞,是张精致细腻的脸庞,有着温柔的表情,他喝下一口水。

红色的眼睛,他看到,他想着。

“慢慢喝,还要嘛?”

荼香在鼻间飘乎不去,维达点点头,在意识里,但不知实际表现出来如何,有没有将意思传达出去。

“这很好喝的,慢慢来,”声音在耳边轻轻传来,肩头像是停了只夜莺,呢喃地在歌唱。

他微张开嘴,又喝了一口,热热的茶水流入身体里,仿佛片刻间流淌过整个身体,通体传来舒畅的难以言说的美妙感觉,似乎是力气又回来了。

他唤了声身体里的力气,但却没有听到一点回应。

红色的眼瞳,他又想到。

是那个女孩子?银白束起的长发,是那个女孩子,没错,是她,我在……

我在哪里?

“还要?”

维达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感觉得到女孩正小心地将自己的脑袋放下,待躺回水平,头深深地陷进柔软的枕头中时,他意识到刚才那些细小的动作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量,这时候休息下来,才知休息的美妙绝伦之处。

睡觉也有不错的时候。

“好好睡一觉吧,”肩头那团柔软的触感离去,馥郁如雾气的香味还留着,但也在慢慢淡去,最终稀薄下来,不复再闻,如空气中的水分。

“嗯,”维达不知发没发出声音,但意思是这个样子。他感到肚子空空的,但却没有饥饿感,那香香的荼水还在肚子荡漾着,他感觉得出,韵味十分美妙。

他又沉沉地睡去。他又梦到——不若说成是刻意回忆起来——大海,那是段漫长的回忆,漫长如梦。如寻常的一天,他在海边,西边的海平面上浮着一轮永远都是圆形的太阳,他发着呆遥望极远处的海天一线,不知有何目的地遥望,就像不知目的地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样,他没看出什么深意来,也未想通自己何以身在这里,但感觉上绝不显得突兀,好像自己理应存在于此一般。他踮着右脚,脚尖在沙堆里划着圈,画好不知是什么的图形之后又将它踢碎,如此往复,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是未曾听过的,但有熟悉的感觉,叫着自己的名字,但又像是在叫自己身边或是身后的某个人,有些空洞无力,他抬起头看的时候周围却没有任何人,蓦地,他想起这日落的时候家里应该很忙,自己再呆立于此不回去的话就帮不上什么忙了,弄不好还会被骂,一经想起,他立即慌张地转身跑起来,但方向什么的,却是全然没有预定下来,只想着边跑边可以做这事情,于是他顺着海岸线,背着太阳的方向狂奔起来——这个方向?是这个方向吧。他刚奔出几步,呼吸尚未急促起来,周围的景致却是陡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等从怀疑眼角看到的事物到用正眼去确定之时,左手边的大海已经消失无影,右手边的沙滩已经长满了茂密的森林,他停下奔跑,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于不知何处的森林,长势茂密而又奇怪。

“啊噢!”身后,突然撞来一道吼声,他惊讶地转过身,看到一群高大如树,强壮如牛,青面獠牙,目光凶恶的怪物。

哥布林!

他转身开始继续奔跑,后面紧追着那群叫喧不停的怪物。

他没有回过头,一次都没有,但最后,他被从身后探出的兽爪抓住。

“孩子,孩子,没事了,没事,一切都没事了,”

维达猛地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双手被一双近乎于他胸膛大小的粗壮手掌牢牢抓住按在空气里。

“没事了,一切都没事了,你现在很安全。”刚才那个粗重的声音再次传来,维达偏头看向声音来源处——是个长相粗犷,沧桑之中却带着英气的中年男子,浓眉大眼,鼻梁坚挺,五官鲜明得像是用力雕刻出来似的。皮肤似乎是久经日光的浴晒,黑得恰到好乎,下巴长着稀疏粗壮的胡须,乌黑未有一根发白,头发也是黑乎乎显得很年轻,两鬓修长的头发像是杨柳的枝条一般从前额的发根尖端抛出,而后潇洒地扭动着身姿垂下,略有些蜷曲,整体上看去像是长着两条相当修长大腿的“M”,下巴突出,无论怎么看都透着刚毅坚决的性格,目光炯然有神,却充满温暖柔润的力量,仿佛滋润万物的阳光。

他的身子——天呐,真有长这么壮的人?——简直就是两头小牛背靠背地人立着构成的一般,看上去实在令人想要尖叫。

维达心里害怕,视线一触及男人,立即像失了神志一般地再移动不开,整个凝固在床上,只管愣愣地紧盯着正紧抓住自己身体的雄伟男子。

“你醒了啊,已经没事了,”男人说道,温润的声音绝对无法让人相信是从这样的身躯里发出的。

维达张了张嘴,想说话,却硬是为男人的气势吓了回去,他望着男人的眼睛,看见里面有温柔的光在闪耀,虽然很微弱,但却相当成功地安抚下此刻他惊惧的心绪。

“赫西斯,都说你会吓到他的啦,”另一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伴着浓重的烟味,像是开口之后首先从嘴巴里蹿出来的不是要说的话,而是如云雾般的白烟。维达意识到另一边还有个人,而且自己曾听到过他的声音。是那个铁匠大叔?他木然地偏头,迎面撞上一大团呛人的白烟。

“咳咳咳!咳咳咳!”维达吃不住这浓烈的烟味,当即咳嗽起来,双手却是轻而易举地抽离了男人大手的束缚,遮挡在鼻子前。

“你别抽了,”

“呵呵,烟这种好东西像你这样无聊的男人怎么会知道,它功效大着呢,我保证啊这小子吸上一口之后立即就生龙活虎了,再也不会让条死狗一样躺在床上像病猫一样呜呜叫唤了,”林纳斯说着大笑起来,但话音落下他还是起身走到身后的墙边打开了窗户,送风进来。

顿时,缠绕在头顶的那层白云随风而去,清新的空气涌进来,维达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他抬起头看向窗边,窗外白茫茫一片,看不到树,看不到房屋,看不到人或者动物的影子,最主要是——看不到天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更没有太阳,像是入夜,又如黎明,让人分辨不清此刻是何时,那白茫茫的不知是什么东西,起初维达以为那是大片大片的白云,但转念便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感觉若是白云的话离得过分近了些,而后,他猜想那白茫茫的可能是雾,若真是雾,可真是壮观的大雾了。

铁匠大叔悠闲自在地吐出一口轻烟,模样甚是惬意,白雾遇风,顿时消于无形,维达想像刚才铁匠大叔就是这般悠闲地往他脸上喷云吐雾来着的,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孩子,我在洛兰森林里发现你,将你带出来,那时你的身体有很多伤,现在已经没事,伤口大概已经长好,只是右腿,还要静养几天才能长好新肉,不过大体上已经无碍,可能身体还会虚弱一段时间,你可以安心躺着休养身体。刚才,是不是做恶梦了?”

维达听到男人在对自己说话,转头看向他,这次看的时候,多少有了些自制力,但那种不自然的感觉还是如影随行,纠缠不清。

是他的身体,天生地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呃——”他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任谁昏迷之前看你一眼都不可能做好梦嘛!”林纳斯在窗边戏谑地说,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你被那些青哥布林攻击,还记得嘛?”不得不说,即使男人长着这般恐怖的身躯,脸上也未挂有微笑,声音却充满安抚人心的力量,温润如玉,仅是看他的脸与眼睛,无视下边粗壮夸张的身躯,倒不得不说有如沐春风的温暖感觉。

清晨与黄昏的海风,也是这种感觉,没错。

“嗯,”维达安静地应了一声,他木然地瞅着男人,如此静静地看着,那迫于男人身体的恐惧感在慢慢褪去,慢慢适应了一会之后,他竟然隐约地能从男人身上找寻出令人安心的某种东西。

不知为何,维达有些疑惑,自己回应男人的问题之后,房间里的空气愈渐弥漫开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氛,无论是依旧坐在床边的男人,还是站在窗边的铁匠大叔,都沉默不言不语,维达嗅得出发生变异的空气,心里生出些许惴惴不安的情绪,在这样的死寂之中,哪怕只是稍稍动动身子变换得姿势都有些不妥。

他不喜欢这个死寂沉默的气氛,风平浪静的海面只能让那些初来海边的三流诗人自愉自乐,若是无风,出海的船根本就回不来,若是爷爷,他一定会这个样子说,维达想像了下爷爷和温姆,不知道他们现在会在做什么。他忽地想起,战事突然降临在海边之前,是有个奇怪的女孩子自称是什么四处流浪的吟游诗人到过家附近,还反驳了爷爷的话,她手里拿着的那把琴,维达一直以为是做工奇特的扫把。

以后你就会怀念风平浪静的大海了。

但那时爷爷是个什么态度,温姆又是怎么个反应,他已经全然记不清,只是自己对于那个模样看起来撑死也就只能当自己姐姐的奇怪女孩,心里充盈着的,全然是复杂莫名的情绪,怪异的感觉令他每当想起她就心神恍惚,好像那女孩子身上,有什么牵吸着自己的东西。

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就是这种感觉,而我必须小心,就是这种感觉。维达心生不适,他抵触这样冷寂沉默的气氛,难道是我刚才说错了什么?但,那些哥布林……

他安静地保持着原来的睡姿,此刻他能够收束起心神,意识到穿在身上的衣服透着湿热难耐的束缚感,难受至极,稍稍动了动身体,发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泡在汗水之中。他怕打破这时寂静的气氛,看得出铁匠大叔与床边的男人都在沉思着什么,眼睛盯着空中某一个他们选定的点,一动不动。维达扫视整个房间,空间不算小,但容纳进两个壮汉之后,这房间似乎也不太好意思说“自己并不算小啦”的话。除了床,房间中央还有张小桌子,几把椅子,桌子与床之间,还有一个个头稍显壮硕的大火炉,没生火,摆设总得说来很简单,但在维达看来,比自己之前的两个家都要好上许多。

“这么说来,林纳斯,赛丽亚那孩子可真不幸,”男人突然开口说道,神色肃然。

“怎么?”铁匠大叔抽了口烟,偏头看了过来,目光困惑。

“她每天都只能看见你这张脸,怕是天天都没什么好梦做了,”

林纳斯一怔,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片刻后,男人大声笑了出来,声音似乎震得窗户都在嗡嗡作响,林纳斯撇撇嘴,一脸不屑地回过头看向窗外的风景,他这时才意识到,男人说的话纯粹只是反击早先加诸于己身的讽刺,根本就不是刚才那个话题。借着这突然改变的气氛,维达在被子下大幅度地动作起来,他用身上穿的衣服使劲擦了擦身体,但看来衣服已经吸饱了汗水,擦过之后反而更添了一层湿热的感觉。

“孩子,不舒服?”男人看到维达不自然的动作。

“呃,没,没事,”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但全身上下湿热难受的感觉却在强烈地抗议刚才他说的话。男人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伸出手贴上维达的额头,试了试体温,确定无事之后点点头,他疑惑地注视着维达。

“烧已经退了,应该是没事了,”

“呃,嗯,”维达不自然地在被子下蠕动身体,男人注视着维达,皱着眉。林纳斯听到男人刚才的自言自语,在意地看了过来,似乎也觉察出维达的异样。

“会不会是——”铁匠大叔大踏步走到床边,伸手探入被子下边,片刻间脸上露出明悟的表情,“睡出一身汗,能不难受,我这就去跟赛利亚说一声,你让他起床,领他去澡堂,我的铁匠铺和旅馆的澡堂联通在一起,火是共用的,这个时候也应该有热水了。”他说着,风风火火大踏步地奔出房间。

“来,孩子,起床吧,去洗个澡,再换身干净的衣服,”男人说着,起身替维达掀开了被子,果然看见他身上沾满了汗水,衣服也已经被汗水泡成另一种颜色,“不舒服你一定要说出来啊,就把这里当成你的家,想要什么尽管说,”

维达木讷地听着他的话,动作僵硬地从床上起来,眼角余光却是忽地瞥到自己暗红色的畸形左臂,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裸露在外。他悚然一惊,像是触电一般立即缩回被子里,右手忙不迭地拉过被子按住左臂。

“我,不是我,不是我的错,这个,这条手臂——”

“孩子,不用怕,我不会伤害你的,”男人温柔地说,目露悲戚,他向着维达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等着他的回应。

维达望进他的眼睛,那悲戚之意传达进心里,不知为何,他心里升腾起异样的温暖感觉,如此对峙有十几个呼吸,男人保持着伸手相扶的动作一动不动,宛若一座高大的石雕,维达渐渐相信他的话,但对于男人此刻站立着的身躯,又有了重新的认识。他掀开被子小心翼翼慢慢地挪动身子爬出来,来到男人的右手掌面前,伸出自己的右手,放了上去,与男人的手掌一比,他自己的,就明显小巧可爱许多。

“我们去洗个舒舒服服的澡,然后再换身干净的衣服,最后再好好地大吃一顿,你看怎么样?饿不饿?”

“嗯,”维达点点头,他看了眼身边的男人,感觉他的手掌比爷爷的还要粗糙许多,“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大——”

叔。

“你就叫我赫西斯大哥吧,我的全名是赫西斯-格拉西亚,是圣职者教会的一员,”

我本来想叫你大叔的,维达暗想,觉得有些尴尬,他由赫西斯扶着走下床,眼前随即发黑,一会儿好转,他感觉脚步有些不真实,踏上的地面就跟豆腐一般柔软易碎,感觉相当奇妙,整个人晕乎乎的。

“我叫维达,从小就住在海边,不过去年搬到这里来了,我的家乡有了一群坏蛋,那些士兵保护不了大海,爷爷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赫西斯让他坐到床上,俯下身帮他穿上鞋,他似是听到维达的话,又似是完全没有听到维达的话,总之一点反应都没有。

“站起来试试鞋子怎么样,可还好?”赫西斯起身——犹如大山崛起,遮天蔽日。

“嗯,刚刚好,但右脚有点痛,”维达看着自己的双脚,套上去的是一双和自己的脚掌大小完成吻合的崭新筒鞋,他感到很兴奋,以前从未穿过这样的鞋子。

“抬起来悬着,我扶你,”

“嗯,”维达缩起右腿,右手搭在赫西斯粗壮的左手臂上,感觉像是搭在了一块经过阳光浴晒温度恰到好处的石头上。

“冷不冷,”

“嗯,有点,”

赫西斯单手脱下身上的外衣,披到维达身上。

“这样呢?”

维达感觉浓郁的温暖从心底升腾出来,裹住全身。

“不冷了,”

“那好,我们出发!”

他由赫西斯大哥扶着,一瘸一拐地跳出房间,一路上,都是听大哥的话,他指哪两人就走哪。

维达听铁匠大叔说起这里是旅馆,但怎么看都更像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庄园,走过的走廊地面铺着色泽老旧的灰蓝石质地板,大约是一指宽,一臂长,石板与石板约莫有一**离的间隙中长出鲜嫩的小草,走廊边缘立着木质的扶栏,看上去似乎是吸饱了晨间的雾气,摸上去也的确泛着湿漉漉潮气,走廊七曲八折,围着偌大的庭院,庭院内弥漫着看不透的磅礴大雾,隐约间可以看到屹立于雾气之中高大林木的身影,景致朦胧优美,空气清新空灵,维达走过几段走廊,感觉心身畅快许多,微风吹来的时候虽然多少有些寒意,但在这番新奇美丽的景色之中,这些寒意显得不值一提。

他们沿着走廊走,拐过几个弯后折向西边,雾气渐浓,有几处甚至看不到前边的路,前边的走廊隐没于大雾之中,看不清方向。他们远远地途经几片连在一起的木质房屋,门窗俱是紧闭,在大雾之中静静地据守一隅,像是等待着猎物的巨兽。到得最后,大雾已经弥漫整个视野,分不清一臂之前的景物。

一路走来,四周悄无声息,只有自己与身边的赫西斯大哥的呼吸声,维达心生惊疑,他想说几句话,但赫西斯大哥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开始时他还会说一句“这边”“那边”的话,但后来有了默契,只需从他手臂的抖动中维达便能知晓该怎么走,于是两人也就省了言语,自此沉默伴随身边,此刻既然大哥无言,他便也忍着不说。走得久了,周围的雾气愈渐浓郁,情势也愈发诡异,原先轻松惬意的感觉荡然无存,维达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为弥漫大雾的迷宫,走来走去都未离开原地,这紧张的心绪越发令他说不得话,只一个劲地卖力向前走去。也许会有什么危险突然跳出来,他有些害怕,抓紧赫西斯粗壮有力的手臂后稍觉安心。

这时维达才意识到,大哥的衣袖上,已经浸透不知是雾气还是汗水的湿热液体。

“快到了,”赫西斯说了一句,意带安抚,他看不清赫西斯的表情如何,但从声音大约也想像得出许是带着微笑,即使为浓雾所遮掩掉了一切。

维达点了点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他在大雾之中茫然四顾,脚步业已变得犹豫不决,多亏了赫西斯有力的臂膀在旁边扶持,他才有信心走出下一步,看起来赫西斯好像对此地很熟悉,或者就是视力好得惊人,否则绝无可能在此雾气遮掩了一切的环境里信步而行,镇定自若,现在就算是身边这个身躯如牛的高大男人,脸庞也早已隐没于雾气之中见不到了,这情形甚是奇妙,明明还得靠着他扶持才能一路走过,自己却与他像是在两个世界一般被雾气隔阂。

这雾气跟海上的大雾好像,维达还在出生的那个家的时候,每天赶在太阳出来之前的几小时内起身,准备好捕鱼用的器具,观察今天的天气走向,风力与风向,海水的味道如何,有好几次他都能看到海上生起的大雾,但那时他都是远远地观望而已,从未像如今这般亲身迷陷于雾中过,而且海雾一起,只有不怕死或是已经穷得不得了的渔民才会继续出海捕鱼,不过一般来说,这些海雾都稍显娇嫩,往往太阳一出来它们便都散去,并不影响一天的海上作业。不过它们的气势,倒甚是磅礴,整片海面被望不见尽头的大雾横索,如隔了一层跨度千里之长的屏障,看不到对面的海域情况。

维达泡在雾气之中,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海边,只是呼吸里少了点美妙的咸味儿,不免让他觉得有些遗憾。

雾气浓重,重得让人心情抑郁。原先新奇的感觉早已经消逝,此刻维达抱持着,谨慎过于轻松,茫然多于镇定。这段路似乎老长老长,赫西斯大哥说“快到了”之后又走了老长一段路,还是未有抵达终点的感觉,当然这也许仅仅是维达的错觉,雾气之中举步唯艰,他右腿又受了伤,用不了力,感觉上走了很久,也许只走了一小段路而已,毕竟雾气封锁了前后左右所有景物,无法作出确切的论断。

他们拐过一个弯,从弯口走出几步之后,地势有明显的上升,但踩中的,不是阶梯,还是原来的石板青草路,走了十几次呼吸的路之后,维达踩上平地,看样子似乎是又来到了平地,他感觉得出扑到脸上的雾气变得温暖潮湿许多,但贴到脸上经风一吹,反而感觉更加冰凉。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着,赫西斯将维达扶到一边,让他扶住扶栏,维达以为是到了另一个地方,想不到这里却还有扶栏的存在。“我去看看哪口井水温适合,要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哟,”赫西斯蹲在自己面前,维达却看不清他的面孔,他感觉到赫西斯有力的双手鼓舞似地拍了拍自己的双肩,“别怕,”但他依旧未能看到赫西斯表情如何,感觉这一切都显得过分诡异,让他不禁心生紧张。

“不要害怕,我马上就回来,”

片刻之后,他感觉到赫西斯已经远去,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迷陷于浓雾之中。

维达等了很久,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万赖俱寂,他一直没听到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说话声,一切的光线与声音似乎都已经被浓郁的大雾所吞噬,惶惑与焦急渐渐占据他整个意识,维达试着喊了几声,却无一人回应,就连自己的声音,一进入雾气之中,也像是掉进泥沼一般被吸得干干净净,不复见其踪影。他意识到自己是被孤零零地遗弃于此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人来帮自己一把,这漫天弥漫的大雾哟,好像在低声嘲笑他的迟顿,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人在此而已,再无其它。渐渐地,他恍恍惚惚地以为先前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个梦,那个让自己叫他大哥的男人,铁匠大叔,还有那个不过一面之缘的女孩,都只在梦中出现,世上哪有长得那么魁梧的人?哪有那么好看的女孩子?一切都只是个梦而已,在真实的世界里,自己是在海边,或是哪里的森林里,为爷爷与温姆所抛弃,为看不穿的大雾所笼罩,被它的大手遮蔽了视线与方向。湿热的微风吹抚脸庞,大雾像是纱帘,飘乎不定,但就是消散不去,维达忽地臆想出一条走出大雾的路,似乎是过往某段回忆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让他迷惑,但也让他确信是有这样的一条路存在。他试着以自己的力量站直身体,双手离开了扶栏,慢慢地向前走出几步,但走出这几步后,他的自信心却如潮水般退去,他想起路什么的只是自己以前在哪里的森林被雾困住的回忆,根本就不是现在的情况,维达慌乱起来,眼下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之中,他看不见前后左右的路面,想要抓住什么依附的东西时却是发现怎么走都没能走回有扶栏可抓的起点,明明刚才只是走了几步而已,但现在花费比之前更多的步数却回不到起点,这让维达愈渐害怕起来,他有些怀念那带着潮气,湿漉漉的木质扶栏了,当初就不该离开它们的,至少还有个依靠,即使它湿乎乎地凉得有些扎手。

大雾磅礴,不辨东西。

“维达,孩子啊,维达,你在哪儿?”忽地,他听到赫西斯的声音,就在右手边,好像一伸手就能触及一般,近得不切实际,但远得又可思议。

“赫西斯大哥,我在这儿!”维达大声喊道,招了招手,大雾滂沱,任他招得多卖力,想是赫西斯也看不到了,但维达想到的不是这些,他早已经慌乱地忘记了此刻的境况,招手于他来说,成为下意识的举动。

但庆幸的是声音还能传达得到,不过几个呼吸,维达看到从雾中走出一座高大的魔山,有那么一个刹那,他惊恐地想这若不是赫西斯而是突然冒出来的怪物该怎么办,但疑虑刚刚萌生,维达看见那身躯之上浮现出赫西斯大哥的粗犷脸庞,他终于可以安下心来。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右腿的伤可还没好呢,”赫西斯走到维达身边,利利索索地一把将男孩拦腰横抱起来,听他说话的口气,并未有生气不满之意,但突然而来的举动,吓了维达一跳。

“我,我只是,只是——”

“害怕了?”

“才没有,”维达连忙否认,赫西斯能够回来似乎出乎他的想象,现在他激动惊喜的心情仍旧未平复下来。

“哈哈哈哈,不用害羞嘛,男孩子到了像你这样的年龄啊就少有可爱之处了,偶尔表现出害怕的模样,倒是挺显可爱的,不过话说回来,都得怪我把你留在这里太久,不过现在事情都已经办妥当了,只剩下脱得光光地爽爽快快地洗个澡,我们这就过去,”

他安静地躺在赫西斯的怀里,慢慢走进浓雾深处,赫西斯对地形似乎十分熟悉,脚步稳健,毫无犹豫迟疑,弯则弯,直则直,再明快不过,维达感觉不出一丝一毫的晃动,大哥的双臂与胸膛简直比刚才睡过的床都还要稳当结实许多。走过某个弯的时候,维达低头看到地面处隐约有白色类似于井壁的墙面露出,但眨眼便即隐没于雾裙之下,不复再见。如此走了一段时间,赫西斯终于停下脚步。

“好了,就是这里,这口池子的水温最好不过,”他说着将维达放下,“坐下好了,这是井壁,宽着呢,都足够放下我的屁股了,你看,小心些,”

维达回到地面,回头看了一眼,果然一小弧段的白色井壁出现在身后,他坐上去,屁股上传来温温的触感,井壁的宽度真如赫西斯所言宽得可以,他把整个屁股放上去还未接触到边缘,但是否真如他所言的那样足够他的屁股坐下就还有待商榷。

两人一起动手,将维达身上的衣物剔除干净,鞋子放在井壁边,衣服则放在井壁上,脱光了衣服,湿热的雾气触到身体后经风一吹,感觉冰凉。

“身体长得蛮结实的,包扎伤口的时候我就觉得肌肉什么都发育得不错,瞧你用来撒尿的,都快跟我的有一比了,”

“赫西斯大哥,你的也这么小?”

“唉!这还算小?我是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小多了,身体也比你瘦小好多,后来整个人不知不觉地叭啦叭啦开始疯长,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太多了,就长成现在这个模样了,刚开始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吓了一跳啊?”

维达讪讪地一笑,点了点头,井口的雾气比较稀薄,看得清一臂距离范围内的物体,赫西斯温柔地笑着,肥如毛虫的浓眉弯弯的很好看——近乎于可爱。

“好了,维达,转个身,井里有热水,水很浅的,放心,慢慢来,先用脚探探路,”

“这是真的井嘛?”

“海边有井吗?”

“没有,”

“那你觉得井应该是怎样的?”

“很深很深,第一次看到还以为是比大海还要深的东西,”

“哈哈哈哈,这里的井才不是那种东西呢,放心好了,这些井啊都是很浅很浅的,用来泡澡的,还可以游泳喔。”

维达照着赫西斯所说,坐在井壁上转了个身,朝向井内侧,井口也弥漫着雾气,但那是热水冒出来的汽体,并不是寻常的雾,他慢慢地放下脚,脚掌接触到光滑的石面,可以很模糊地看到水面,还有大半圈井壁的模糊影子,水面泛着淡绿色,看不见底。

也许很深很深啊,维达害怕起来,微风吹过,****的身体顿时一片冰凉,全身立起了鸡皮疙瘩。

“慢慢来,先用脚尖碰到水,再慢慢踩下去,有石头可以踮脚的,”

“呃,嗯,”维达应道,开始向着水面踩去,只是他感觉到自己快要用尽整条腿的长度却还未接触到水面时,心里立时变得慌慌。是不是很深啊,他又努力向下踩了一些,大脚趾触到了冰凉的水面,仿佛触电似地收了回来,他以为水温是这么低,但脚趾表面的冰凉感瞬间升高至温热得近乎于有些烫的程度,维达放下心,刚才已经接触到了,他这次可以轻车熟路地下去,但右脚趾还未触到水面时,踩在光滑石面上的左脚却是突然一滑,他惊叫着跌了下去,扑通一声落入池水里。

“维达,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没,我没事,赫西斯大——”

叔。

“哥,”维达一下子从水池之中站起来,全身上下已经打湿,测出水面漫过自己的胸膛,热乎乎的稍有些烫,但过了一会,感觉的确如赫西斯所言是恰到好处的温度。

“刚才我的脚滑了一下,”他抬头看去,一圈大约一臂高度的白色井壁模糊地隐现在雾气之中,他看到自己下来的地方一大团黑影伏在井壁上,应该就是赫西斯大哥了。他别过头观察周围的环境。

“有没有受伤,右腿怎么样?”

“没,没事,我躲开了,没让它踩实,”

“那就好,好好泡着,我去拿毛巾,给你带套新衣服来,”

“嗯,赫西斯大——”

叔。

“哥,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维达抬起头的时候,井壁上那团伏着的庞大黑影已经消失不见,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自己讲的话。

只有这茫茫的雾气,依旧沉寂地笼罩着整个天地。

维达意识到自己又在不知何时的什么地方成了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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