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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顾望悠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歪着头醒转来的时候,脑袋是注了水的脑袋,四肢是灌了铅的四肢,整个人如同被不小心撵死的小虫,五脏六腑被一一压到扁,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叫嚣着虚软无力。

顾望悠拥着被子从床上蹭起来,看着除了略有褶皱但尚算得上楚楚的衣冠,心里不知不觉就松了口气。

这一觉把顾望悠的生物钟也睡得混乱不堪,她明明觉得是早晨,从半掩的窗户往外看去,却是暮色四垂,仿佛是天幕四角各吊了个金属铃铛,被缓缓放下来的是愈来愈深沉的夜色,泛着金黄的是天边飘忽旖旎的晚霞,远处一条白练般的江水上传来一声声汽笛,就像是铃铛互相碰撞发出的轻响。

每当傍晚顾望悠总觉得不大好受,她在电视上看过,每当傍晚,妻子做饭,丈夫下班,孩子绞着淡淡的眉毛和多如小山的作业奋力斗争,匆忙而温馨的场面。偏偏每逢傍晚,她只有掐着银制筷子放在嘴里咬的份儿,和她共桌的是她的爷爷,也永远只是她的爷爷。

她说什么来着?顾望悠狠狠的一拍脑袋,从床上骨碌碌的滚下来,啊,傍晚,傍晚!

宋卿书跟她约的是下午三点吧?

完了!

顾望悠惊呼一声,捞到一只鞋却找不到右脚的那只,急得像台消防车似的在房间里乌拉乌拉乱蹿。

大概是她的动静闹得太大,沈天凌端着果盘狐疑的走进来,刚想坐下就见顾望悠一脸扭曲的冲过来,嘴里还大喊着:“别、别、别……”

顾望悠喊到第四个“别”的时候,连宁蒙都觉得不让她别一下都有点对不起读者了——顾望悠身体歪了歪,脚腕就真的结结实实的别了一下,好在沈天凌眼疾手快,在她腰间一带,两人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沈天凌眯缝着豹子般茶绿色的眼睛,耍流氓的意图非常明显。

看着他神清气爽的样子,左右是没事儿了。顾望悠不客气的狠狠掐了他一把,绕过沈天凌宝贝似地拔出了自己的高跟鞋,把整只鞋当元宝般捧在手里的样子要多傻有傻。

沈天凌笑了一下,又哼了一声,说:“顾望悠,你哪天能把咋咋呼呼的性格改一改,我就谢天谢地了。”

顾望悠边套鞋边白眼:“沈天凌你是谁啊,这事儿你可管不着——要不是我刚才救你于危难,你那小菊花早被我的高跟鞋爆了~”

没错,她右脚高跟鞋不偏不倚的正插在沙发的缝隙里,鞋跟对外支楞着,如果顾望悠的高跟鞋也随她的性子,而且能开口说话的话,那它刚才的台词一定是:“向你开炮!”

沈天凌皱皱眉:“丫头,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有的没的?”

顾望悠已经把鞋子蹬在脚下,靠着足足八厘米的鞋跟高度,她的眼睛也才刚好对着沈天凌的线条紧绷的下巴,她眉开眼笑的又说了一遍:“你管不着啊管不着。”

话到嘴边留了一半,还不是因为你。

当初因为沈天凌和李斯意在美国双宿双飞,当初明媚忧伤的文学少女顾望悠暗暗割了一次腕后,终于大彻大悟,从此奔走在没脸没皮、游戏人生的康庄大道上——这一切,他都不知道。

顾望悠把头发往后一拢,从床头柜上找到手包预备往外走。

加湿器依旧在不食人间烟火的喷吐雾气,在她起身的时候,给了她一下。雾水烟花一场梦,说得真好。

沈天凌握住她的手:“你去哪儿?我知道城西有家私房菜做得不错,一起去?”

顾望悠眨眨眼:“我减肥,没兴趣。”

“低脂低热的日本菜?”

“盘子太小,嘴巴太大,我怕掉进喉咙里去。”

“……”沈天凌松开手,在她将要跨出门的时候慢吞吞的说,“丫头,你是去找宋卿书。”

多肯定的肯定句。顾望悠抿着嘴唇默许,右脚先跨了出去。

“你之所以和他走得那么近,是因为你和宋卿书的父亲达成了协议。”

顾望悠的左脚跟一滞,扭头,看到沈天凌薄唇开合,又慢悠悠的吐出一句话:“你现在去找他,是因为邵俊荣邵医生将会出席这次峰会,你有事相求。”

“你倒是说说看,我找他能有什么事?”这句话几乎是从顾望悠牙里磨出来的,她的反应似乎让沈天凌十分满意。

他交叉着胳膊在沙发上坐定,微笑着说:“邵一刀名满海内,是不可多得的神经内科医生——你此行,不过是为了求他救你的父亲顾卫国。”

顾望悠还没死,却被沈天凌气得出气多进气少了,她死死的瞪视着沈天凌:“万能的沈天凌沈boss,请问您还知道些什么?”

沈天凌语气悠长,像是带着太息:“顾望悠,你做那么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顾卫国值不值得?”

“儿女为父母做任何事,都不该问值不值的吧——当然,你这种有娘生没爹养的人是不懂的~”

顾望悠知道,沈天凌的身世是他心上一道疤,几乎是每击必中,她如愿的看着他笃定骄傲的神情里看见狰狞的裂缝。

他们两个就像河边的蚌和鹤,从她撞破他的好事之后就争斗不休,他不肯松口,她也不愿屈服,偶尔的平和安宁只是假象,更多的时候两人是刀刀见血的互相攻讦——但他们比那两种动物又愚笨太多,这场战役里居然连得利的渔翁都无人扮演。

沈天凌把表情一点一点的收住,风度翩翩的反问:“你不也是么?或许,更惨一些。顾望悠,你有没有想过,顾氏家大业大,好歹算得上是瘦死的骆驼,为什么兵败如山倒,现金流瞬间被斩断?”

顾望悠用力的抠着门框,冷笑:“为什么,是因为您的冷血无情,奸诈狡猾吗?”

沈天凌并不和她计较:“那是因为顾卫国在昏迷之前已经把大部分的财产转移到国外,在国内剩下的部分,几乎都投了保险,受益人是你的后母和妹妹,独独漏了你,独独让你去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对你仅仅是感情冷漠么,我怎么觉得,他根本是在恨你?”

“你不要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沈天凌摸着鼻子笑了笑,“顾望悠,如果我愿意,你从这里走出去之后,你乘坐哪架航班,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你整段路上的人流量,十分钟之后就会有近1G的文件传到我的电脑里——你最好清楚,我了解你比你了解自己还多。如果你对这背后的真相感兴趣,不妨现在求我。”

“你做梦!”顾望悠咬牙切齿,脚一顿就摔门而出。

沈天凌的微笑凝在脸上,配合着眼里危险的粼光,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危险。他和顾望悠就是一个死局,于情于理于道于义都不可能在一起,唯一的办法便是……

沈天凌转头望向窗外,一群鸽子挥着洁白的羽翼划过天空,唯一的办法,便是折断她的羽翼,将她永远禁锢在他的笼中,而且,他要让她自投罗网。

顾望悠急冲冲的赶往机场,跺跺脚买了飞墨尔本的机票。

临登机前她拿出手机又看了一遍,宋卿书既没有给她电话,也没有发短信,连 “我走了”之类的垃圾短信都没发——奶奶个熊,果然是有了美女忘了糟糠,顾望悠捏着在候机时买的那把报纸,银牙暗咬。

旅途漫长。顾望悠忍不住抽出那份报纸,竖在眼前努力实践“眼睛是怎么瞪大的”。

头版头条上,是宋卿书在机场里迷死人不偿命的侧影。夏日午后的阳光均匀的洒在宋卿书身上,添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恰好勾勒出完美的脸型和诱人犯罪的身材。他穿着一件款式简单的衬衫,袖口半挽,正半靠在红丝绒的沙发上,他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如同盛满金色蜜糖,随时有可能把人溺毙。宋卿书身侧,立着一枚窈窈窕窕娉娉婷婷但绝对不扭扭捏捏的大美女,美女着一件剪裁得体的藕色及膝裙,一字领口处露出一片雪白的香肩,正在巧笑倩兮——这副画面美好得让人窒息,那角度那场景那色泽,连摆拍都照不出这样惊为天人的效果。

顾望悠扶额,全球化浪潮未免也太汹涌澎湃了一些,地球可不就是个村儿么?她和李斯意兜兜转转,居然又开始在同一个男人身上较劲。

她郁闷啊。

两人言笑晏晏的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扎眼,眼不见为净,顾望悠掏出眼罩戴上,偏偏邻座的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不肯放过她的耳朵:

“这是谁啊,长得那么帅!哪个公司捧的新星吗?我居然居然都不知道耶!”

“宋家大公子携传媒新贵飞赴澳共度佳期——这么大的字儿你都看不见吗,你那双死鱼眼还真是中看不中用!”

对方啧了一声:“我怎么不中用了,我看出这是副美图、大美图、大大大美图——你说啊,最近的狗仔也忒不敬业了,找个好点的相机么,看看我家宝贝这一脸的噪点。”

顾望悠在心里暗暗的呸了一声,插嘴道:“什么噪点啊,根本就是一脸痘——我跟你们说啊,这全是PS的,弄出这样的效果蒙你们呢!”

姑娘们连连抽气,活泼点的那个已经捧起了她的手:“长痘也没关系,洗吧洗吧又是个美男——姐姐,你居然认识他?!”

你才姐姐,你全家都姐姐!

顾望悠恨恨的把手拔出来,笑嘻嘻的说:“认识,当然认识,我还知道这痘痘怎么来的呢!”

“咋来的?”

顾望悠把眼罩往下一拉,眼里露出狼外婆般的凶光,嗤嗤笑道:“他、便、秘!”

平白抹黑了宋卿书一把,顾望悠觉得解气极了,连极为漫长的旅程都显得可爱万分起来。

下了飞机,南半球犹在落雪,隔着玻璃窗雪花正一坠一坠的落下,在昏暗的天际下闪闪发光,像一把把小小的降落伞。

冬季的墨尔本,黑白分明,颜色简练而不单调,有种灰白色的温暖感觉。

顾望悠在免税商店买了身衣服,又在optus置办了一张电话卡,准备单枪匹马的去找邵俊荣。

峰会会场安保非常严密,用通俗的话来说,那就是飞不进一只苍蝇。

和苍蝇比起来,顾望悠简直算得上一只庞然大物,自然被不由分说又客气的拦了下来。

不管顾望悠好说歹说,身材高大的安保怎么也不同意,操着一口澳洲口音的英文对她大摇其头。

顾望悠忽然想起宋卿书这根救命稻草。,她晃着手机上的照片递给保安大哥,笑得那叫一个志得意满。

安保动了动厚厚的嘴唇:“你和宋先生是什么关系?”

顾望悠毫不客气的占了宋卿书的口头便宜:“他是我孙子~”。

安保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你居然有这么年长的孙子?”

顾望悠微微一笑:“在中国这样的国家里,任何奇迹都称不上奇迹——因为拥有十三亿人口的国家,本身就是无与伦比的奇迹。”

安保的眼睛瞪得更圆。顾望悠见他那副傻头傻脑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有戏,立刻天花乱坠的吹了起来,哪知安保最终还是抵住了她的车轮战,把粗粗的手指在顾望悠面前一晃,无比清楚的吐出一个单字:No。

不准进就是不准进。

顾望悠无奈,垂着肩膀往后退,闪眼间瞥见LED屏上的转播,宋卿书正在演讲,黑色西服雪白衬衫,脸上坚定神色显得分外打眼。而他身边的李斯意,穿着一袭黑色职业套装,在宋卿书演讲的间隙穿插说明——两人合作非常默契,何止是默契,简直是天作之合。

演讲内容关于印度疟疾,正是宋卿书带领的慈善团队今年做的项目。而这个团队的另一个核心,正是李斯意。

哦,原来是这样。

顾望悠恍然大悟,原来两人一夜情之后,互生情愫,互相欣赏,在印度并肩作战的时候将这种感情升华,是这样,哦,就是这样。

顾望悠了然的笑了笑,不想脚下踏空,整个人从高高的台阶上摔了下去。

街道上细碎的雪粒嵌进脸里如同一把把小刀子在缓缓凌迟,在安保错愕而且同情的注视下,顾望悠勉强抽动了一下嘴角,掩住微微发红的眼眶,默默的往外走。

顾望悠又冷又饿又乏,严重缺乏睡眠导致她脚步虚浮,融雪渗进淡薄的鞋底里,腻湿冰冷,就像行走在薄薄的刀刃上。

恍恍惚惚的仿佛被人撞了一下,顾望悠吃力的抬起眼睛,看到一个外国的小阿飞把她的钱包甩给她。

她居然把钱包掉了,幸亏小阿飞拾金不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顾望悠迷迷瞪瞪的想,吃力的笑了笑,有气无力的说了句谢谢。

小阿飞灰色的眼睛微微惊愕,眼里闪过一道暗光,像是被她吓得不轻,立刻头也不回的跑了。顾望悠左右觉得不对劲,打开钱包一看,除了壳子还在,里面的现金护照信用卡全都不翼而飞了——原来他是小偷,怪不得,怪不得。

一股前所未有的懊丧从心脏的罅隙中间生了出来,顾望悠看着空空如也的钱包,眼睛上的阀门像是突然失灵,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从指缝里软弱的一滴一滴渗出来,像是一条条狰狞的蚯蚓,像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意识到,她没钱了,一分钱都没有。

有个孩子正咬着面包,一脸幸福的从她身边路过。甜甜腻腻的、烘焙的香气丝丝缕缕的散发开来,像是阳光香甜的气味,一点一点引诱着她干瘪的胃袋和贫瘠的唾液——可她没钱了,真的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她一分钱都没有了。身无分文的顾望悠,最害怕面对的就是顾氏的员工。每逢月底结算工资,顾望悠总是失眠,她瞪大眼睛看着天空微微发黑,看着天空蒙蒙点亮,直到天光大亮。顾望悠记得有个员工老何,通红着眼睛冲到总经理室向她要钱。他的老来子得了小儿麻痹,如果不及时拿出医疗费,孩子的前程就全完了。

全完了啊。

但她能做的,只能是厚颜无耻,只能一脸尖酸刻薄的嘴脸打发他——她给不起也不能给,老何的动静闹得太大,所有的员工都虎视眈眈的要从她手里掏钱。如果她结清了他的工资,那其余所有人的工资,她都要一一付清,可是她没钱了,她再不是高高在上、挥金如土的顾望悠了,不是少吃一顿大餐,少买一件衣服,就可以救济别人的顾望悠,她再不是了。

她连着几晚都没有睡好,噩梦套着噩梦,像是永远都走不出去。

她痛恨自己仍旧温热的心肠,所以会痛,会于心不忍,会妇人之仁。她最后还是没忍住,跑去找沈天凌当时的新宠,希望她能吹吹枕头风,让他宽限几天,至少让她过了这个月,至少能付老何的医疗费。

佳人眨眨眼睛,亲热的牵过顾望悠的手,仔细的端详着,好漂亮的手,好漂亮的指甲,我一直想要这样的甲片呢!

话音刚落,她拿出一块薄薄的铁片,直直的插进顾望悠指尖的嫩肉里往上狠狠一撬。

佳人的笑容很美,佳人的声音很冷,她说,给我一片指甲,什么都好说。

视金钱如粪土的前提是,你有许多的金钱。当她一名不文的时候,什么尊严什么骄傲,都像橱窗里亮晶晶的奢侈品,看得见摸不着。

当宋卿书的父亲宋斩然找到她的时候,她望着秃秃的小指,几乎是呜咽着答应了。

这之后,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好得她快要得意忘形,心里又不合时宜的燃起一簇小小的叫做希望的火。

可是,墨尔本的雪太大,大到把所有的希望都掩埋。

顾望悠记得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凯奇的《天使之城》。变成凡人的天使,能感到水流从指缝滑过,能知道情人滑腻的皮肤是种怎样的触觉,美好得让顾望悠啧啧称奇。

时至今日,顾望悠才知道,从云端跌进泥里,除了这种细小快乐,更多的是烟熏火燎,无能为力让人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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