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光泽的叶子，在晚风地拂动下恋恋不舍地从树上飘落下来，尽管姿态端庄，却难掩悲凉。
江澈思绪万千地走着，脚下厚厚的一层树叶告诉他，现在已是一年中的深秋！
“爸爸，妈妈病得很重，你快来看看吧。”江澈看了看手机，又是媛媛的信息。
江澈记不清这是媛媛第几次催促他去看望方梦娴了，和以前一样，他还是给媛媛回了同样的信息：“爸爸忙，没时间去，妈妈有你的舅舅照顾，会好起来的。你要好好学习，照顾好妹妹。”
和江澈离婚两个月后，方梦娴的胃病日趋严重——恶心、腹痛……到医院诊断，得出的结果是胃癌晚期！
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方梦娴多次托人代话给江澈，希望可以在弥留之际见他一面；但江澈总是置之不理，不是他狠心，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十几年的夫妻，一起哭过，一起笑过，一起走过辛酸却甜蜜的艰难日子，有什么难以释怀的怨仇呢？
人生本没有对错，只是站立的角度不同，想问题的思维也不同。江澈站在自己的角度，方梦娴是错的；如果站在方梦娴的角度，也许她就是对的。爱是责任，从方梦娴和他踏进婚姻殿堂、成为他家庭成员的那一刻起，他就该对她负一辈子的责任！
“我要去看看。我要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江澈想。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媛媛的电话，电话那头的江馨儿用稚嫩的声音说：“爸爸，我和姐姐在医院陪妈妈；你快来吧，我想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爸爸明天就回去，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江澈哽咽着说。
挂了电话，江澈拨通了车队队长的电话，提出了辞职。
第二天，江澈早早地赶到了虹州县人民医院；在肿瘤科，见到了躺在病床上骨瘦如柴的方梦娴。
江澈来到，在医院照顾方梦娴的几个她的娘家人都垂泪走了出去。没等江澈开口，方梦娴就把手伸向他，说：“两个孩子现在是奶奶在照顾，已经被送上学了。下午放学会带过来。”
江澈握住方梦娴颤抖的手，强挤出几分笑容，说：“还没吃早饭吧？我带了你爱吃的汤圆。我请饭店老板现做的。”
“谢谢！”方梦娴苦笑着说：“我已经吃不下了。”
“是我没照顾好你。”江澈流下泪说。
方梦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的胃病好多年了，现在成这样，是必然，也是报应吧。”
江澈摇着头，说：“要说错的话，我也有错；这些年光顾挣钱，冷落了你。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世界上有很多条路，而我们只能选择一条走下去；等到发现走错了再想回头，已经迟了。不可能重新开始了，让你来是商量孩子的事；我知道你爱她们，希望以后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也能好好对待她们。”
江澈擦了擦眼泪，说：“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我们一家人还要生活在一起！”
“不可能了。我身体的状况，我自己清楚；答应我，以后找个善良的女人，好好照顾你们。”方梦娴哭着说。
江澈抽出纸巾，轻轻擦试着方梦娴脸上的眼泪。方梦娴抓住他的衣服，甜蜜地说：“这是我们结婚那天穿的西装吧？你现在穿，还是那么的合身，那么的帅气！记得那天你来接我，在我的家人、亲戚面前，你承诺会对我好一辈子，会爱我一辈子！”
江澈哭着说：“我没做到，我对不起你！”
“不，你很好，是我不懂珍惜。”
江澈站起身，叹了口气，说：“我依然记得结婚那天的情景！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季节；在你家里，我牵着你的手，当着你家人和亲朋好友的面，承诺一辈子对你好……婚姻是责任，是一生一世宠你、爱你、保护你的责任！可结婚后，我却让你跟我过辛酸的生活；你无怨无悔地跟着，从未有过一句怨言。生女儿时，听你在产房撕心裂肺的惨叫，我流泪了；我告诉自己，这辈子一定要对你好，因为你给我生了两个孩子，因为你任劳任怨、无怨无悔地操持着这个家。当我从你父亲手中接过你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了是永远不离不弃的一家人！”
方梦娴抽泣着说：“那离婚后，我让你回家，你怎么不回？”
江澈沉默了一会，说：“说完不回，我哭了；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接受……”
“我对那个男人没有爱。”方梦娴打断了江澈的话说。
“过去的不要再提了；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方梦娴摇了摇头，说：“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方梦娴说完，江澈再也抑制不住失控的情绪，大声地哭了起来！
每天，我们都在忙着赶路；走得太急，有时难免会误入歧途。等到发现走错了，再想回头时，是否还能找到来时的路？
“爸爸。”江馨儿站在门口说。
江澈擦去眼泪，转过身看着媛媛和馨儿，张开双臂，把馨儿抱在了怀里，问：“奶奶呢？”
“奶奶在外面，她让我和姐姐来陪爸爸妈妈说话。”江馨儿答。
江澈点了点头。
馨儿抬起红扑扑的小脸蛋，天真烂漫地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想让妈妈带我睡觉。”
江澈看了看方梦娴，轻声地对馨儿说：“等过几天妈妈身体好了就回家，到时妈妈就会带馨儿睡觉了；暂时你要跟奶奶睡。姐姐也会照顾你。”
“我想回家！”方梦娴说。
“不行。住院有利于你的康复，还是听医生的吧。”江澈不容商量地说。
“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清楚；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希望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住住你给我买的房子，我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我想在家里平静地走。带我回家吧！”方梦娴说。
媛媛哽咽着说：“爸爸，带妈妈回家吧；我们希望妈妈在家，给我和妹妹做饭、洗衣服、送我们上学、给我们开家长会……”
不待媛媛说完，早已泣不成声的江澈连连点头，说：“好，带妈妈回家！”
江澈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妈妈已经收拾好方梦娴的衣物。他说：“媛媛，奶奶要帮妈妈拿东西；爸爸要抱着妈妈；我们腾不出手来照顾你们，下楼时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妹妹。”
媛媛点了点头，说：“爸爸，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嗯。”江澈点点头，抱起方梦娴向电梯走去。
“还记得第一次抱我是什么时候吗？”方梦娴问。
江澈笑了笑，答：“那年的夏夜，送你回家的路上，我不光抱了你，还吻了你。”
方梦娴笑着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想想就好像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好想再回到那个夜晚，好想再感受一下那时的面红心跳、缠绵悱恻！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别想那么多了，回家啦。”江澈说。
豪华、大气、温馨、舒适，是装修房子时江澈给装修公司的原则，初衷是希望家人可以住在富丽堂皇的居所里；只是后来的他才明白，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幸福不幸福，不是他住的房子有多大，而是那房子里的笑声有多大。想起以前租住的房子，尽管很小，但一家人都很快乐；现在住的地方大了，房子里的笑声却少了！
看着在房间里嘻嘻哈哈跑来跑去的江馨儿，方梦娴叹了口气，说：“这个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笑声了！”
“妈妈，我们晚饭吃什么？”满头大汗的江馨儿跑到床边问。
江澈轻轻捏着她的小脸蛋，说：“奶奶在做饭，你到厨房问奶奶吧；妈妈累了要休息，馨儿不打扰妈妈好不好？”
“好！”江馨儿用稚嫩的声音回答，转身跑向了厨房。
江澈看着馨儿的背影笑了笑，说：“你想吃什么，我去做给你。”
“我什么都不想吃。”方梦娴说，“你在这儿陪着我就好了。”
江澈笑着说：“傻瓜，我陪着你，你也要吃东西啊；妈妈买了韭菜，我去包饺子吧。韭菜鸡蛋馅的。”
方梦娴迟疑了一下，答：“好吧。”
将掺杂在新鲜韭菜里已经变黄的叶片剔去，用水冲洗，嫩蓝的叶片更加娇嫩欲滴；放在砧板上刀锋划过，发出“哧哧”的声响。
以前江澈回家，只要方梦娴有时间，都会给他包饺子。
江澈问弯腰掏面的妈妈：“妈，你还做了什么饭？”
“我刚才煮了八宝粥，炒了两个素菜；现在包饺子了，那些就留着明早吃吧。”妈妈答。
“爸爸，为什么你的妈妈，我要叫奶奶？而我的妈妈，我要叫妈妈？”不知什么时候跑到身边的江馨儿问。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让爸爸妈妈商量一下告诉你好不好？”方梦娴向厨房慢慢走来说。
江澈抬起头说：“你怎么出来了？先去躺一会儿，饭好了再出来。”
方梦娴微笑着说：“我想和你们在一起。”
江澈搬来椅子，说：“那你坐这儿吧。”
妈妈将面粉兑水和好。拿出鸡蛋打碎放入油锅中，摊成了一张薄薄的鸡蛋饼，再切成细小的碎渣和切好的韭菜拌在一起，最后加入了适量的调料。
妈妈一边擀着饺皮，一边让江澈尝尝馅的味道；江澈用筷子夹了一点，一只手捧在馅的下面，走到方梦娴跟前，笑着说：“尝尝味道怎么样？”
方梦娴吃了一口，答：“不咸不淡，味道刚好。”
“我也要吃，我也要吃。”江馨儿见妈妈吃东西，嘴里嚷嚷着。
“好，等着。”江澈答应着，走到厨房用小碗盛了半碗递给了江馨儿；江馨儿津津有味地吃着，坐在旁边的方梦娴抚摸着她的头，眼中流露的，尽是爱不忍释的怜惜！
“可以包饺子了吗？我也要包。”媛媛说。
江馨儿急忙把碗里的饺子馅全部扒进了嘴里，大口咀嚼了几下，咽进肚子里，说：“我也要包。”
方梦娴笑了笑，说：“好！都去洗手；洗完手包。”
“包饺子喽！”姐妹俩欢呼雀跃地跑向了洗手间。
江澈接过妈妈手里的擀面杖，擀起了饺皮；媛媛和馨儿在奶奶地带领下，认真包起了饺子。
方梦娴看着包好的饺子，说：“奶奶包的饺子可以得五颗星，媛媛和馨儿包的能得两颗星。”
媛媛笑着说：“为什么我和妹妹的得分是一样的？我包的虽然不好看，但好吃，因为馅多；妹妹包的是饺子吗？怎么看着像车轮？”
方梦娴笑着对媛媛说：“你和奶奶包的饺子是一张饺皮捏起来的，馨儿包的是两张饺皮按在一起的，她包的馅比你包的馅多。”
江澈看了看馨儿包的饺子，问：“馨儿，谁教你这样包饺子的？”
江馨儿抬起忙碌的小脸蛋，认真地答：“爷爷教的呀。”
见奶奶笑而不语，媛媛问：“奶奶，是爷爷教妹妹包的吗？”
奶奶“嗯”了一声，答：“以前在老家时，你爷爷逗她玩，教馨儿包这样的饺子。”
“爸爸最近忙吗？等会儿我打电话，让他来过两天。”江澈说。
妈妈摇头说：“他要去湖里逮鱼，没时间来的；前段时间刚买了辆摩托车，现在都是骑车到堤上。省走路的时间了。”
“摩托车？”江澈问，“以前我在老家骑的摩托车呢？怎么又买了辆新的？”
妈妈答：“你的那辆太大了，你爸骑不了；刚买的是小弯梁的。”
江澈点了点头。
晚饭后，媛媛和馨儿在其乐融融地争吵声和奶奶的儿歌声中相继沉沉睡去了。江澈走过去看了看，小声地对坐在床边的妈妈说：“妈，今天累了，早点休息吧。”
“不累。”妈妈说，“你早点睡吧。”
“嗯。”江澈答应着，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还记得恋爱时，你骑摩托车带我的情景吗？我还想再坐一次。”方梦娴说。
江澈一时没了主意，他想满足方梦娴的要求，又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
“好怀念恋爱时的花前月下，我们划船、摘莲蓬，随便找个小树林傻乎乎地呆一天；晚上捉萤火虫，数星星……如果还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把摩托车骑来吧，带我去找寻来时的路！”方梦娴笑着说。
江澈看着她孱弱但坚定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江澈早早地起床，简单吃了早点，坐上了县城开往乡下的公交车——他去老家把闲置多年的摩托车骑来，带方梦娴回味一次恋爱时的纯真、美好；那是情窦初开、柔情蜜意的水乳交融，也是两情相悦、如胶似漆的比翼齐飞！
老家，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因为苍凉的心境，看起来如同寒冬般的冷清！
江澈用抹布轻轻擦试摩托车上的灰尘，就像对待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随着灰尘的渐渐褪去，摩托车也慢慢恢复了它本来的模样。
它，还是那么的漂亮！
闲置了太久，油箱中的汽油已经完全地挥发了，化油器里的汽油也全部变成了水；江澈将化油器拆开，把里面的水倒掉，重新装好，再从爸爸的小弯梁摩托车中接来干净的汽油加入自己的摩托车，轻松启动了。
从排气管中“突突”而出的淡蓝色烟雾，丝丝缕缕地围绕在江澈的心头：“如果不曾踏出故土，岁月是否能够一直静好？”
回到县城，已是晚上七点。江澈躲开了妈妈、媛媛和馨儿询问的目光，径直走到方梦娴的身边，悄悄地告诉她摩托车已经停在了楼下；精神萎靡、瘦骨嶙峋的方梦娴听说车子骑来，兴奋的像个孩子从床上站了起来，抓起早已准备好的衣服让江澈搀着来到了楼下。江澈把她抱坐在了摩托车的后座，自己跨上车，用长围巾从腰间将方梦娴拴在了身上。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如同一个人！
“坐好了。”江澈轻声地说。
方梦娴双手环抱着他的腰，笑着点了点头。
耀眼的摩托车的灯光，带着江澈和方梦娴从县城沿芦苇湖的堤坝缓缓地向他们的老家驶去。
风温柔地划过耳畔，就像是恋人间的甜蜜耳语；起伏不定的道路，像荡秋千般让行驶中的摩托车忽上忽下，让人云里雾里的仿佛身处仙境！芦苇湖里，忽明忽暗的几盏渔火和天空中熠熠生辉的寥寥寒星呈现出水天一色、美不胜收的世外美景！
方梦娴张开双臂，重新去感触了一次流淌过身体的风，流淌过的深情，流淌过的厚意！
“老公，我要飞了！”方梦娴在江澈的耳边小声地说。
一个星期后，方梦娴在江澈温暖的怀里平静地离开了！离开了深深眷恋的媛媛和馨儿，离开了仍深爱她的江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