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庙会的有许多都是从成都府周边的乡村中赶来的，虽然天色还早，距夜幕降临还有一段时间，但算着时间回去都已经是深夜了，哪怕他们在山野中练出来的脚步行走如飞。
来逛庙会并不是为了买一大堆回家，过惯了苦日子的农夫们还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到庙会也无非是听乡邻们说庙中的菩萨极灵，比道家神仙还灵，而且请一张描着佛祖的画回来挂在墙上，供上香火，来收田税和赋税以及派役的老爷都会客气很多，至少不会踢门捶桌子，走时还要抱你只鸡或者顺走只鹅。
农夫们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佛像和反复盘算了很久才咬紧牙关买下的一小束最细最便宜的佛香，估摸着这点香够在缴税纳赋那几日点了，脚不沾地向家中急赶。
街上到处都是这些忙着回家的农人，玄天带着猪小宝和小玉如闲庭胜步，悠闲自得地从脚步匆忙的人群中穿过，速度看似不快，却正好不远不近地跟着李燮三人。
从没与李燮接触过，玄天还是从李燮身上带着截教特色的纯正道气中，感觉出这个年轻人的意志坚定和胆大包天，便更加好奇这个年轻校尉带着两名小校，在这个敏感的日子里跟着前边扛着粮包提着猪头的书生，究竟想干什么。
佛教在民间无孔不入的布教和宣传，蜀中道门支系已经彻底凋零，剩下的忠心信徒，如果没有一个身份地位都够份量的人出来召集，以道家弟子那股永不服输的傲气，绝大多数都可能会选择激烈的方式来对无形中击垮了道门支派的佛教进行两败俱伤的报复。
若眼前这名年轻校尉也有这样的想法，玄天觉得到是可惜了一个难得的人才。这年轻校尉的心境和性子，虽说不适合问道修仙，却是管理旁系分支的好苗子。
玄天没有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年轻校尉身上稠密的杀气就算玄天不用法术，单凭精神之力也能感觉得到，而且那股敌意和杀气都是冲着前边那名书生。玄天在书生经过街口时，眼光一扫间就已经注意到了书生脖子上的红绳系着的物件，散发着一丝佛意，至少罗汉以上级别的释家弟子才施放得出来的佛意。
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年轻校尉的胆子，竟不弱于玄天手下的天之战队少年。
穿过了整整半座城，一直到了成都府东边，都快临近成都府那又高又厚的城墙了，书生才站下歇了歇，也没放下手中的东西，只站了十数息时间便走进一条小巷，拐进一个小庭院中。
书生脚步不算快，拿着东西也走得并不轻松，却不象通常的文弱书生那样弱不经风，手无缚鸡之力，从脚步和呼吸的方式，显然曾经练过米教等道门支系的入门功夫，三十六路道家拳。
年轻校尉跟着这名书生想做什么，玄天已经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还没想为什么这年轻校尉会如此大动干戈地跟着这样一个显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的书生，玄天就察觉到了一线熟悉的气息，身形一晃带着小玉和猪小宝消失在虚空中。
李燮全部心神都在前边书生身上，丝毫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跟随，当然凭他也不可能发现玄天。只是凭过人的听力，李燮判断这一带除了眼下这小家小户的半大院落，再无人存在。
这一片区域一直是李燮的管辖范围。
府军的兵饷本来就少，还被层层克扣，都尉要手下的这些校尉替他办事，为他卖命，就得让他们多少能吃饱饭，可是又舍不得已经揣进荷包的饷银，便把成都府划成许多方块，交给手下的校尉管理，让他们多少能刮些油水，同时都尉还多了一条生财之路。毕竟这些校尉要想分到一块能捞好处的区域，少不了每月都得给点孝敬。
城东这一片和米市街一样，都是无人愿去的区域，很简单，在佛教未来之前，谁有那个胆量去捋米教的虎须，这一片住的可是清一色全是米教中的嫡系子弟。虽然不如米市街一带住户那样住着多少有些职务的大小头目，却也不是普通弟子，一般的校尉当然不愿来蹲这老虎窝旁边，倒拿钱都不肯。
于是李燮这个出身青城观，又一向极其维护道门和米教的校尉，便成了最佳人选，当然，李燮本身也没推辞，对他来说，这里还更亲切，也绝不会有人与他为难，至于油水，有米教时不时的给点好处，银钱之类还真不在李燮的考虑中。
走在小巷中听着自己脚步的回声，李燮心头又苦又涩，曾经住满了米教兄弟的地方，就因为佛教的到来，皇帝陛下的一个圣旨，躲的躲逃的逃，要不就投奔到偏僻的同道小宗派，以及佛教尚无力涉足的地方。
四下看了看，再次确认没有多余的人在，除了眼前这个小院中隐隐的谈话声。李燮对身后李榕客和冉安昌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左一右护住李燮后侧，悄悄从敞开的木门闪进院内。
谈话声从中间正屋中传出，李燮定神听了听，小院中只正屋有四人低声交谈。也许是因为这一带人都搬光了的原因，不但外面大门没关，正屋房门也开着，屋里谈话声虽小，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哥，这些东西哪来的？”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声音清脆柔嫩，年龄不会太大。
“庙里送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应该就是方才扛着粮包提着猪头的书生。
“出家人不杀生的，庙里会送肉给你？”这次说话的是个老妇人苍老的嗓音。
“娘，庙里给的肉好，我拿去买的。”书生小声说道，语气中似乎有点委屈。
“庙里给的钱你居然拿去买肉，就不怕菩萨怪罪！”老妇人气得声音都有点发抖。
书生嘟囔着低声道：“肉好还不是带着肉字。”
“买都买了，难道还扔出去？再说儿子也是一片孝心，你看你吃了几个月的斋，都虚弱成什么样了，衣服都洗不干净。”一个老者的声音，从说话内容分析应当是这家的男主人。
老妇人怒道：“吃！你就知道吃！这一世你吃肉，下辈子你就得变成肉让别人吃！”
李燮咣当一声拔出腰刀，跳进屋中，“老子现在就让你们变成肉！”李榕客和冉安昌也跟着拔刀冲进屋中。
屋里四人一下惊呆了，年轻女子转身过来，满脸诧色，正是花船上坐在文饰菩萨像脚下的半夏，身上装扮都还没卸，显然也是才回来不久。
半夏惊呼一声：“李大哥！”
“叛徒！”李燮怒吼，举刀就往半夏头顶劈去。
当的一声，李燮腰刀反弹回来，震得李燮两手发麻，几乎握不稳刀柄，面前站着一个浑身肥肉胖嘟嘟白生生的少年，正摸着头瞪着李燮，“靠，这么大劲！你真想砍死她啊！”
李燮眼前一花，看到房中又多出了两人，一名年轻的白衣少年和一名脸上蒙着薄纱婢女打扮的少女，少女怀中还抱着一只左顾右盼的小鸟。
“祖祖祖宗！”李燮哆嗦着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却不是害怕，而是兴奋，还有激动。
玄天衣袖袖口轻轻动了一下，李燮三人腾云驾雾般落到院中，稳稳站到地上，猪小宝笑嘻嘻地站在三人面前，用手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李燮把张着的嘴立刻紧紧闭上，拼命点头，身后嗵嗵两声闷响，李榕客和冉安昌已经全身发软倒在地上，吓得不轻。
屋里也是嗵的一声，接着一连串的轻响，却是半夏跪到玄天脚下，满面是泪，也不开口，只是拼命磕头。
玄天叹了口气，“能活着，就好好活着吧，有些事，也轮不到你这等弱女子来抗争。”小玉伸手扶起半夏，背着玄天向半夏直递眼色，半夏却是被泪水糊住了眼，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哽咽无声，泪如雨下。
书生和半夏的父母愣愣地象被吓傻了一般，到这时都没回过神，玄天笑道：“你们这家子倒是有些胆量，可惜少了些骨气。”
半夏父母才扑通跪了下来，却没有磕头，而是把眼光看向旁边小玉扶着的半夏，眼神中没有祈求和恐惧，全是满满的爱怜和温情。
书生倒是脸色一变后站得笔挺，大声象对先生背书一样，“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反正求饶也没用，不如赌一把？”玄天笑着问书生，指着墙角处一堆杂物又指了指墙上，“威武不能屈？”
书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墙角处堆放的正是原来供在正屋中的太上老君神像和香炉等物，原来摆放神像的地方已经换成了一尊佛像，香炉香案都是崭新，一尘不染。
玄天又指了指书生脚边的粮食包和旁边矮几上的半边猪头，“富贵不能？”
三句问完，玄天大笑两声，“你们也别怕，有我在，没人敢找你们麻烦，佛也好，道也罢，只要能让你们安安心心活下去，就算是一桩功德。”说着左袖一卷，堆在角落处的神像香炉等瞬间消失不见。
“只是，客人走了，也用不着马上就把茶倒掉！”玄天迈步走出，走进小巷，李燮两手分别半搀半扶着两个兄弟，跟在玄天身后走出小院。
半夏终于发出声音，嚎啕大哭，哭声传到屋外，传出小院，却穿不过一大片重重叠叠无人居住的空旷房屋，只能在这曾经人声鼎沸米教弟子往来不绝的区域上空回荡，哭声揪心扯肺，如失去同伴的孤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