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屋子里都掌起了灯。暮色轻掩的阁窗小楼,连翘默默立在门前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进去。
殿下已经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端进去的饭菜也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劝他,所以在他默默守护在汀兰的身边的时候,她只能默默地守在他的身边。
虚掩的朱色门内,纱帘微垂,透过斑驳的随影。夏侯宸缚手立在床头,目光沉沉地盯着昏睡中的女子。
这一眼仿佛永远也看不够一般,他恨不得将她看穿。初相识,一个是来路不明的野蛮女子,一个是负伤在身的狼狈太子。身为皇室贵胄,这世间的女子看过几何,可是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善良和机敏总会让人侧目。
还记得她那一式“碎影千寒”,天地惊艳,他才知道原来这个看似吊儿郎当的女子其实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身中奇毒的她究竟从何处而来,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只把她当做解毒的药引,那或许现在就不会如此纠结心痛;如果从一开始,他只是把她当做一个刻意接近自己的女子,那么现在就不会如此后悔遗憾。
还记得她柳眉倒立,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说他是一个连亲人都不敢相信的懦夫时,他也曾质问自己是否真的因为幼时的伤害失去了相信他人的本能。于是当他愿意试着去相信她的时候,却误会她是一个贪图利益与宝藏的女人。曾经造成的伤害他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弥补,常崎那一剑几乎是将他们之间的一切彻底斩断。而现在,她正昏睡在一个无边的梦境中,而他有机会去让她看见,他正在努力成为一个愿意相信别人的人。这是不是上苍给他的一次挽回,不再回看过去,至少他在心底暗下决心,这一次他会无条件地去相信她。
温润的手指拂过她苍白的面庞,夏侯宸轻声呢喃:“兰儿,我不会再放手。请给我爱你的机会。从前是我不懂,是我太过自负,以为所有人都必须该对我无私,而今经历那么多,才知是我的不可一世错过了太多风景。请你不要在离开我,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呜咽的风声,夏侯宸自嘲一笑,俯身替她将碎发别在耳后。发髻散乱,梅形玉簪滑落在枕畔,夏侯宸一愣,小心地取下。玉簪雕成一枝凌霜而开的梅花,握手升温,在烛火下熠熠生辉。指腹扫过簪尾,夏侯宸眼神一顿。
那八个小字如厉刺一般扎紧他的心底。
当年围场之变,他看得出儡人竹肃对她有不一般的情愫。可恨他之前竟还放心将他安排在她的身边,或许她失踪的日子就是跟他在一起。甚至……还!
他发誓一定会找到竹肃,将他碎尸万段。而如今,她只会是他的,再也不叫她受一丝伤害。不留痕迹地将玉簪收起,夏侯宸俯身在她额前轻吻,叹道:“你只管好好调理,我不会逼你。兰儿,我会让你看见我的真心。”
说罢,他轻轻转身,合上门离开。
第二日清晨,自轻阁里传出一声惊呼,婢子小红惊叫着跑了出来大喊:“不好了,姑娘不见了!”
连翘匆匆赶到时,就看见夏侯宸一脸急色,一字一句盘问当时的状况。婢子小红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只道她清晨进去换紫庐馨香,发现被子落在地上,掀开帘子一瞧在发现人不见了。
夏侯宸脸色阴沉:“昨天守夜的只有你一人,人却不见了,你说她能上哪去?”
“奴婢,奴婢……”
“小红,你再仔细想想,昨晚有没有异动。先不要慌。”
小红摇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连翘一叹,对夏侯宸道:“殿下,沉医谷虽处在深谷,但是三面环山,唯一的出口由石门阵看护,郡主身体虚弱想来不会走太远,我们先安排人四处找一找,她一定会没事的。”
夏侯宸不语,连翘继续道:“殿下稍安勿躁,连翘这就安排。”
于是一大清早,沉医谷便被折腾德人仰马翻,夏侯宸虽一语不发, 但那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着实让大伙吃不消。整个沉医谷因着汀兰失踪霎时笼罩在一片乌云之中。
彼时,在北木阁前的莲池旁,一袭白衣飘袂,却是失踪的水幻无疑。
这一片莲池,让她的时间感有些错乱。虽然格局微有改动,但是举目望去却和当初在宫中见到的镜池极为相似。
脑海里是时不时闪现当初她施展梦里花落在愉妃梦中见到的那残缺的些许片段,这里似乎也很熟悉。她摇摇头,只觉得头痛欲裂。
记忆像是被撕了一道口子,本该忘记的,不该忘记的全部都想起来了。
“你是何人?”身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威吓。
她茫然转身,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这张脸,似乎是在哪里见过。而那个老妪见了她却是大吃一惊,明显感到她波澜不惊的眼神有一丝惊愕闪过。
她轻声道:“这位老婆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白发老妪则是暗自沉声道:“你究竟是谁,缘何在此,不知道这里乃是沉医谷的禁地么?”
“沉医谷……”水幻默念,慢慢记得当年承渊帝带着愉妃李翊离开的地方确实是叫做沉医谷。更何况,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当她身中闻音落之毒时,拾绰城主也曾提及过这里的谷主,据说医术精湛,享誉四海。
错综复杂的线索在这一瞬竟然变得条理清晰,一切迷雾彷如被劲风散开,盘绕在心底的种种谜团,如环环相扣,一丝一厘地剥落。
且不说水幻心里作何感想,信婆婆却是无法再镇定下来。这张年轻的面容,六分像三皇子明王,却八分神似小姐。尤其是这一身白衣曳地,临风而立,当真如几十年前的小姐一般!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女子!不说别的,单凭这相貌就会引起多少波澜?
“我叫水幻,来这里时,大家都叫我汀兰。”水幻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娓娓道来:“后来,我又莫名成了晋兰郡主。然后,他们都以为我是水色,呵呵,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水幻的眼中闪过一丝伤痕,信婆婆道:“夏侯明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爹爹。”默默承认,她却觉得这样的关系着实可悲,记忆里几乎磨灭的父亲,竟是中州皇室的“已故”三皇子。而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在这样的境况下承认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您是静香姑姑身边的信姑吧,我··在梦里见过你。”
信婆婆一惊,沉声道:“只是一个梦罢了,你缘何如此笃定。”
水幻一叹,手指着这片莲池道:“这一模一样的莲花池,在京都皇宫里也有一座。当今皇帝将其奉为镜池,以此来祭奠已故的长公主静香。愉妃娘娘十几年前跟随还是太子的皇上回宫,虽名为妃子,其实乃是皇上手中的一枚暗棋。这里既然是沉医谷,那据此几里外的两州边境也是因为长公主施以乾坤阵将其封锁才得以保存。昔年明王叛乱,逃至此处,公主不忍目睹手足相残,于是以自身为引,乾坤阵为眼,设立结界,将明王护送逃往洛州,并且让还是太子的皇上承诺不再追杀亲弟。”
“你怎么会知道的如此详细?难道是明王告诉你的?”
水幻笑了,她轻声道:“我刚出生不久,我父亲与母亲便去世了。洛州虽大,但终归是蛮夷之地,由我父亲统一了四合那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
明王已死?!信婆婆惊疑,但仍是探究道:“小丫头,看你的样子才不过十六七岁,不要把世人看的这般不堪。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与你无关,你可否告诉婆婆,你怎么会出现在洛州?”
“结界虽然一丝不漏,但是并不妨碍地道相通。虽不知道中洛二州间的地道究竟是何人挖掘,但是就我所知,两州私下来往至少有十年之久,我出现在这里并不为奇。敢问婆婆,沉医谷的创谷祖师夏水仙可就是静香长公主?”
信婆婆盯着她,半响才道:“这里不便详谈,你跟我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