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疲惫地阖上眼,仰脸对着天空许久。
那是十月的一天。阳光云朵,层次分明。远山轻烟,从从容容。一切显得如此恬静安详。
为了调查丽江城近几年来发生的旅行者神秘失踪事件,他已经在深山老林里跋涉了大约一个来月。终于看到远处,半空中迎风招展着幡旗,还有高大宏伟的,把原木全刷成红色的牌坊楼。彼时已经是日薄西山,残鸦归林。幡旗上以丹砂以古汉字书写着‘浮图’二字,流云瘦金的字体。
——浮图城。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
先前他受女魇师千岁所托,循着古老的地图,来到这个名叫浮图城的地方——那大概是丽江城与大山边界的云滇地区,一处很偏僻的山谷。
有人站在牌坊下,红色的粗柱旁。十岁模样,白缨穗鱼尾帽,浅粉色围腰,绣花凤头鞋,典型的白族少女打扮,光裸的脚踝上还绑着一串银制铃铛。看来似乎等待十八已久。在十八审视她的同时,那孩子也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在她看来十分奇装异服的少年。十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棉衣厚裤的打扮。他一向畏冷。他以为对方在看的是这个。
「您迷路了?」她开口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十八说时,嘴角还咬着没有点燃的驱魔烟,一付颓废无生气的模样。
「我是负责守护浮图城的圣女。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闯进我的结界,所以特意出来看看。」银铃铛在风里叮叮叮叮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她走近多看了他一眼——侧分的刘海厚密,完全盖住了左边的脸,露出的那只右眼侧是南蛮人罕见的淡绿色。
「我叫目莲。」
十八对上她微笑的眼。目莲微笑时,眼睛弯得只剩两道眼线,看上去十分和善可亲。十八动动嘴唇,吐出回答:「你可以叫我白。」
「天色已晚。白先生不妨在我家逗留一晚,明早再起程。」她建议道。「远道而来,想必也很累了吧。」
他的沉默被当成了默许。
「请跟我来。」
目莲带着十八穿行在浮图城入口处的牌坊楼间。连绵的红色牌坊聚集成漫长的隧道。日暮的余光穿透牌坊与牌坊之间的细小缝隙,洒落在石阶上,甬道里被红色微光笼罩起来。
「是这里的风俗。每隔十年举办一次布农祭,到那时,大家就要建起红色牌坊来庆祝。」目莲告诉他。「牌坊代表了人世与神界不可逾越的界线。一切不洁,污秽,业念,罪孽……都将被这道结界阻隔在外面。」
十八目测了下,这么长的走廊,也许有几百米、或者一千米那么长……时间,过了多久了?
「布农祭,祭祀的是什么神?」他问。
「佛御前。」
佛御前?从来没听说过。十八的目光投向廊外远方。
有时长廊拐弯,遇到一片空地。石阶再延伸向另一处红色。
「很快就能到了。」目莲脚步轻疾,在银铃铛的声音里轻快地前行。
从她口中,十八已经得知,那是浮图城惟一一家寺庙,现在只有她住在那里。
穿出长廊时惊鸿一瞥,十八看到了跟丽江古城相似的古老城廓——水车浮桥,流泉巷道,红砾岩的街面,身着白族服装的人们。城中居民一付神态安适,悠闲来往。每隔开十七八米,在街道的拐角处,从渠水积聚的水洼深处伸出了三寸来长的花梗,顶端开放着一大朵一大朵的血红色袋兜形花朵。
微风徐徐,整个城都飘散开化生木的花香。兰花似甜腻的香气,隐隐夹杂着一股铁锈味。
十八皱了皱眉,心里带着怀疑,问目莲:「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安静吗?」
前面的目莲回答说:「大家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十八先生很快就会喜欢上我们这里。」
……是吗?
十八低头,「啪」一声点燃了驱魔烟,用艾草浓郁的香气来驱散那股夹杂着花香的诡异味道,说:「化生木原本是不会开花的。看来卷虫会很喜欢你们这里的气候。不过,到了这个季节,化生木的花期应该早就过了。」
「终年花开花落,这是神明对我们浮图城的额外庇佑。」
十八不再说话。
这个世上哪里有神明呢?云南是古滇地区,虽然处在亚热带与热带之间,但也不可能终年宜暖如春。他自然而然地开始怀疑是妖怪在作祟。
这里所说的妖怪,并不是寻常人所认为的,跟鬼怪恶灵一般丑陋低鄙的恶灵。而是跟人类一样,生活在这世上,实际存在着的生命。它们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识,有些甚至能够和一些体质特殊的人类共存于一体。但是,有时也会不可避免地危害到人类的生存。于是,出现了解决这种生存矛盾的特殊职业人士:魇师。
魇师正是拥有那种特殊「魇」体质的人类,原本很普通很普通的人生,但在跟宿命注定要相遇的妖怪订立契约之后,便获得了某种奇特的能力。借助着这种能力,他们拥有了跟异类生命沟通的能力,与此同时,立身于人与妖怪之间,成为唯一连系的纽结。
十八,也是一名魇师。
十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花架下赏花的人似乎感觉到了他久久注视的目光,忽然齐刷刷地转头看过来。额心描了一圈黑色螺旋纹,脖子扭转成一个不可思议得柔软的角度。
饶是见过各种妖怪的他,也不由地惊骇了下。那是含带着杀气和恶意的目光。或者说,有某种强烈欲望在里面翻滚。
他们在看谁?目莲?抑或是他这个外来者?
「白先生,我家很快就到了。请仔细跟在我后面。」目莲的说话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不久,他们即抵达了终点。
目莲带十八去的,是一家名叫目莲寺的庙宇。
「目莲寺……」站在门口,他的目光特意在牌匾上停顿了几分钟。「跟你的名字一样。」
「因为不知道我的身世来历,所以师傅就用目莲作了我的名字。」
十八这才知道,目莲其实是浮图城前任圣女含樟收养的弃婴。
寺院入口的道路两旁生长着茂盛的木系植物。有一种树极为罕见,抽出了几根成人手臂粗的纯白色枝条,长得一直垂到地上。十八起初觉得惊异,而后凝神定视,看到里面流淌着银色的液态物。他问前面的目莲,「那是什么?」
「菩提。」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目莲攀着较低矮的枝,摘了一片叶子递给他。「菩提木是神木。当年悉答多王子就是坐在菩提木的庇荫之下冥思成佛的。」她说。「很早很早之前,这株菩提木就已经生长在这里了。」目莲对它抱着敬畏的心情。「它又叫做佛御前。」
「佛御前?」
「嗯。」
「意思是,你们信仰的是树神吗?」
目莲点点头,又指着远处告诉他:「那是含樟树。师傅也是个孤儿,被前前任圣女收养之后,就用它的名字作了师傅的名字。」
十八转过视线,看了她说的那株樟树一眼,没有说话。
目莲以为他的沉默是对自己的不满,有些沮丧:「白先生是不是觉得我太聒噪了?对不起,因为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城外面的人……」
「请问,」他打断了她,问:「这里很少有外人来吗?」
「师傅说,只有有缘的人,才能遇见浮图城。」
所以,因缘际会,他来到了这里吗?十八捏着那枚叶子,仰望参天古树。它极尽所能地伸展着枝桠,向天空舒开全身的筋脉,毫无保留,是神佛最虔诚的子民。
接着,他对上了一束静默的目光。
定睛看时,一阵簌簌声响起,一团浓墨的影子迅速地掠入浓密的滴水形菩提叶丛中。
「那是……」
「神乌。一种住在菩提木上的守护鸟。」
十八被安排住在后院一间摆置简单的禅房。木门推开,正对着寺院的中庭。庭院的围墙下钻出繁密的化生木,花开了落落了开。如此再三,循环往复。
晚饭是由目莲亲自送过来的。
十八正从随身的木箱里取出一札枯烟叶,自己动手卷艾草烟。
艾草能驱邪。
这是十八做魇师修行时,从同行前辈那里学会的特制驱魔烟。火焰吞卷过烟枝末端,一点红星。伴随而来,白色烟雾渺然上升,室内烟气笼笼。由进城开始,化生花甜腻的香气熏得他胃里翻滚,胸口发闷,现在总算觉得好了些。
一抬头,目莲站在门口,看着满屋子烟气,并没有走进来,只把装着饭菜的托盘放在门口。「白先生,晚饭在这里了。稍后我会回来取盘子。」
「知道了。」
目莲往里面探了探头,眉头微皱,很快便收回目光。「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您可以来摩尼殿找我。今晚我会一直在那里为浮图城祈福。」
「嗯。」少年的脸被烟气一蒸,看不清表情。
「另外,还有一件事,请您务必牢记。」
烟雾在屋子里满溢,袅袅往门口蔓延。目莲脸色一变,往外面退了一步。
「还有一件事,请白先生务必记住……晚上请不要离开寺院的结界。」目莲有些匆促地告退,脚步声和铃铛声一齐远去。后来,也忘了回来收盘子。
茫茫的烟雾后,十八嘴角一撇。潘多拉的盒子,蓝胡子新娘的房子,所谓的人类啊,其实就是具有这种自以为是的劣根性。越是被禁止,越是受到诱惑。
一枝长长的驱魔烟很快燃尽。
十八沾染一身艾草香,缓步走出门来,手里拿着一迭新闻报纸的剪辑,事先也没有知会过摩尼殿中的目莲一声,便悄悄走出了寺院。
与此同时,在他穿出寺院结界的一瞬间,摩尼殿中阖目跪在佛陀金身面前的女童掀开了眼帘,瞳眸微明,一忽而深幽如子夜天空,一忽而又变幻成微微发光的清绿色:人类,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劝告……
昏暗中,佛陀脚下的木制莲台被巨大的化生花包裹,一缕一缕的黏液自花瓣与佛足的贴合处满溢出来。
十八独自下山,步入午夜的山城。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青色月光静若初雪,洒在拐角的化生木花丛上。流深的泉水在石板浮桥下幽鸣,风带着嗡嗡的声音吹过空旷无人的街道。家家闭灯,户户锁门。
被风吹乱头发的十八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木门。「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过路的旅行者,能否在这里借宿一晚……」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十八转而向下一户走去,再次敲响了门:「不好意思,请问我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吗?」
「……」屋内无声无息。
「打扰了,我是过路的旅行者……」
咚咚咚——十八加重了敲门的力度。
空荡荡的街上回响着他的敲门声。最后,仍是没能得到任何收留。
十八站在临街一户窗前,往竹帘隔窗里望瞭望,里面一团漆黑。没有分毫人气。宛若空屋。人呢……十八轻轻锁眉,身下的衣摆被潮润的夜风掀动。他突然听到了某种细微的声响。蓦地转身,一方白色衣角飞快地掠过街角的化生木花丛下,失去了踪影。
十八没有贸贸然就追上去。
沙……沙沙……那种声音仍在继续。
化生木浸泡在月色里,血红色的花朵像染了一层银粉,枝枝迎风起舞,腰肢款款。是他的错觉吗?那些花的颜色似乎变淡了……正在少年魇师疑虑时,空气里弥漫开腥甜的铁锈味道。鲜红的液体水从化生木的花瓣上流出来,接着,水份饱满的花朵纷纷掉落,啪啪嗒嗒地掉到红砾岩的石板上。
花朵的血红色越来越淡。
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响。
化生木繁密的枝叶不安分地翻腾起来,叶底的阴影里,一簇簇赤红的软件生物小心翼翼地伸出来,脑袋上顶着一圈暗黑的螺旋纹。
叽?叽——
虫子,或者更确切地说,这种名叫卷虫的妖怪,它的叫声是这样的。更多的卷虫钻出化生木母株,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叽——」化成尖厉沉重的声浪,刺破十八的耳膜。
突然,万籁俱寂!
「白先生。白先生?白先生,请醒醒!」
十八再次睁开眼。
「白先生?」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一片茫然的眼中映出目莲沉静温柔的面容。她跪在他床边,嘴角噙着含蓄而腼腆的微笑,竟是一付成熟的表情。
「您总算醒了。」目莲松了口气。
对了,对方叫的是他胡乱搪塞的假名。十八总算想起来了。撑着手臂坐起身,结果看到目莲身后热气腾腾的饭菜。门外,天色幽暗。
「我睡了多久?」
目莲微笑摇首,表示自己也不太清楚,「您大概是太累了,所以不小心睡着了。」
十八揉太阳穴的动作一顿。
「晚饭在这里。那么,我就不再打扰您了。」目莲退了出去。在门口时,向他嘱咐道:「用过晚饭之后请把盘子放在门口,明早我才会来收。今晚是浮图城的祈福夜,所以请白先生不要外出,以免惊扰到神佛们的夜游。」
「我明白了。」他略一颔首,看着目莲的背影款款走出去,末了,还体贴地帮他阖上了门。
铃铛声一消失,十八立即冲向自己装行李的木箱。
暖身的烧酒,封印妖怪的卷轴,魇师前辈千岁寄给他的拜托信,人口失踪事件的新闻报纸剪贴辑,春秋的衣着,白色长袖棉衣煤灰色棉裤与一件薄外套……一切都整整齐齐地码在箱中,没有被人翻过的迹象。
十八心里疑惑顿生。
这一次,他之所以接受同行魇师千岁的拜托,借着旅行来到丽江的机会,顺便调查旅行者失踪事件,也有自己的理由。
「虽然根据官方的报导,旅行团的人只是在深山老林里迷了路…但是十八,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一定是妖怪…一定是妖怪在作祟……
刚好你也要去云南走一趟…那就拜托你了。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线索,关于你的宿命妖怪……我把我收集的这些资料也一起寄给了你。希望对你的调查有用……」
千岁在信中如是写道。
直到入睡前,十八还在一张一张仔细翻看着报纸剪辑上的失踪人员照片——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是哪里不对劲……
像是想起些什么,他猛然翻身坐起。
翻出行李箱里那迭包裹了艾草枝的枯烟叶,看了半晌,解开绑烟叶的麻绳,熟练地将一条艾草放在宽阔的烟叶中间,接着在边角打卷,顺着艾草的形状滚成细长一枝,最后点燃末端。
烟雾袅然。
空气中那些人的肉眼难以看见的微小尘妖纷纷散开逃逸。
「一、二、三……十七,十八,十九……」
艾草的清香跟烟叶的呛辣呛混合在一块儿,是十八早已经习惯的味道。通常,只有点燃驱魔烟之后,十八才能安然入睡。这是多年来形成的习惯,有时候他甚至凭借烟叶的张数来记录日期。
「还剩二十四张。」数完重新包扎好烟叶,十八心里已然有数。
烟叶,少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