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百年。
不知是哪里传出谣言,折罗漫山上有一味比灵芝仙草还灵的药引——蝉妖:砂隐,杀之取血沐浴,可致万古长生,与天同寿。一时间,天下的各色妖怪无数修仙人都涌到了折罗漫。
以永都上万年修为,要护住小小一个她自是不难。只是上兼水君天职,不可能时时守在她身边,每到轮值的日子,他只能在折罗漫山张开九重结界,以隔绝外界一切窥探。
一日散朝后,永都行色匆匆地往外走,冷口冷面的迦楼罗在天柱前拦住了他。「放手罢,水君。于她来说,你我都不过是一场梦……」他说。
「与你何干!」永都不耐烦地拂开他的手。他的左眼皮从早上突突地跳到现在,心里总有种不安。幸好,夏天就要过去了,她即将回到土里,只要再等几天,她回到土里,就谁也伤害不到她……
「你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迦楼罗突然说道。
「难道你又知道?」永都反问。
「她需要的,只是一场,真正的死亡……」流云清淡,遮住迦楼罗清冷的眉目,一时竟看不分明。不祥的预感在永都心中越扩越大。
九重天外,折罗漫山他亲自设下的水结界在重重撞击下嘶嘶啦啦裂开一条缝,接着轰一声破开巨大的缺口,环伺已久的觑觎者们争先恐后地冲进去。
永都一下子明白过来,迦楼罗找他搭话是在故意拖延他的时间。
「荒谬!不论她生或死,都应该是由她自己决定的事情!而不是你或我!」他怒而甩袖,踏上妖云化成光影远去。
再快一点,还要再快一点,她在折罗漫山上……
却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折罗漫山上腥光血影,瘴气熏天,死尸堆积如山,俨然已是人间炼狱,没有一丝生机。小竹屋所在的竹林已夷为平地,被巨大的外力从中剖开,山体断裂,形成万丈悬崖与深涧。山风吹来,黄沙烟尘四散。
永都跳下云头,满目绝望地站在山颠。她呢?她在哪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永都……」
他失魂落魄地转身。浑身浴血的龙妖横抱着沉睡的少女,稳步穿过雨帘,向他走来。「不用担心了,她没事。」
归葬海分明看到水妖死寂的眼中闪现一点光芒,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万千小心地接过他失而复得的珍宝。连指尖亦在颤抖。
他是如此得害怕,害怕她消失,害怕失去她,害怕尘世间种种令人猝不及防的变数……永都将脸贴紧她浓绿的额发,轻轻磨蹭,感觉到她肌肤上散发的温热,他终于压抑不住从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呜咽:「阿海,你救了她,也是救了我的命……」
归葬海的脸色有些发白,银紫的眼瞳被毒妖死后散发出来的浓烈尸气灼痛:「你不必谢我!本座今日救她,其实亦有自己的私心……」
一个偶然,让他窥破了这少女眼中的地老天荒,便再也放不下了。
但如何能告诉他的好友。
归葬海渐渐不来折罗漫山行走。听说是伤重难愈,永都本要抽出时间去探望他,却疲于奔命。自从那次群魔乱,归葬海把沉睡着的绿发少女交还给他,她便一直不醒,几日后身体迅速缩水成婴儿,钻入已被血染成红色的土壤。
从此,天上地下,黄泉碧落,江河湖海,永都寻遍所有可能的地方,过了无数个十七年,都没能找到再次复活的她。
这种惶惶不安的感觉,比明确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更糟糕。
永都甚至一度冲动地闯到浮天阁,愤慨地质问迦楼罗,是不是他暗中动了什么手脚。迦楼罗冷笑,端坐在书案后,不疾不徐地掀过一页纸书:「水君当真误会了,砂隐沉睡不醒与我何干!我听说,但凡人间飞禽走兽遇到危险,都有保全自己性命的本能。你心心念念的人……虽然披了人皮,说到底不过是只魔蝉……」
从浮天阁出来,鸟妖的话依然回荡在永都耳边:
你喜它不垢不净,纯真无邪?
你怜它不生不灭,身世悲哀?
错了,错了。它的不解世事,只是因为从头到尾都没有那颗心罢了。
纵有千般爱,于它,也不过大梦一场。
永都独自来到折罗漫山颠,他曾与她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这里早已经面目全非。唯有山林寂寂,浩荡的风声千年流转,终至吹散了当年那场恶战的瘴气,重有四季开始流转。
朗朗乾坤,昭昭白日,天上飘落细细雨丝。
风里,泪水湿了水神的颜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罢罢罢,君既无心我便休。
就此封印所有与她有关的过往,随同折罗漫山一齐尘封。这千水万山的转途,他已经等得太久,也太累了……
归葬海再见到永都,他正靠着美人榻,与远道而来的客人迦楼罗一道饮酒,妖仆在旁边斟酒奉食,妖婢在座前奏歌献舞。
永都大刺刺坐下,满斟满饮,豪气十足。他似乎失了忆,仍是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水妖,也忘了过去跟迦楼罗的恩恩怨怨。
归葬海与迦楼罗相视两眼,各自举起酒樽。
砂隐,成了他们心知肚明默而不宣的历史。
在那之后,又是许多许多年过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旦古不变的昼与夜。
永都、归葬海、迦楼罗成了形影不离的三妖,四处游玩。
来到东海边上拜访冥王,听他说起妖界新来了个女妖怪,几千年前曾是沧海边上一株兰草,机缘巧合修得人形,无论容貌身段举止脾性,皆是上品……
冥王笑道:「这沧海,还恰是上万年前,永都未成妖前这片沧海。与水妖你算是真真有缘了。」
说妖妖到。
呼啦啦一阵香风吹散,身穿五色华裳的女妖飘飘然然地飞进来,光华万丈。
众妖指指点点,热烈围观:「那位!快看那位!那个穿白衣服的,听说新来的!」
永都顺势望去,在满室喧杂声中蓦然听到自己名字,雪裳倩影慌张回眸,固定云髻的白玉簪子滑落,浓绿色的长卷发如水生藻般倾倒下来,凌乱地拖曳一地。
该如何形容他的惊异,这种未曾相识却如有前缘未了的震动,于千人万人中,永都温润如玉的黑瞳中只映出了她的身影,随之一首小诗幽幽地浮现心头。
「小妖见过几位前辈。」女妖被冥王叫了过来。蹲身行礼过后,盈盈抬起头来,只见目光温柔楚楚,发鬓流苏款款。
「你叫什么名字?」永都笑望着她,直看得她满面绯红。
「小妖……名唤春临。」
迦楼罗顿时沉下面色,「凭你也配这个名字!」他甩袖起身,愤怒的身影扶摇远上九重云海。女妖怔愕,吓得不敢动弹,永都忙解释道:「你别理他!鲲鹏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反复无常的。」
她回过神,表情愈发楚楚可怜,咬了咬樱色饱满的唇瓣,仍心有余悸。「迦楼罗前辈是不是……不太喜欢春临?」
「哈哈哈!怎么会呢!」永都自认怜香惜玉,连忙安慰道:「其实你的名字挺好听的。」
女妖唇角一翘,羞涩微笑。「永都这个名字也很好听的。」
「咦?你认识我?」永都觉得惊奇。
女妖含羞颔首,柔声道:「久仰水妖美名,掌司天下江河湖海,广施雨水惠及众生。小妖心底,十分钦佩。」
春临坠着珠子的流苏挂在耳垂上摇了摇,恍了水妖的眼目,痴痴然地锁住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
「我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她呢?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就是见了你,我心底竟有一千万个的欢喜。」
永都的脸蓦地红了红,胡乱摆手道:「你你你不要以为我是冒犯你,对你无礼!我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归葬海端坐着,握住酒杯的手僵在空中许久,又听了后面的对话,终于也看不惯好友那付又傻又天真的样子,他把杯子放回桌上,站起身,深深看了一眼这位兰草妖,开口道:「假的终归是假的。」
「什么真的,什么假的?」兰草妖瞪圆了眼睛,无辜地反问龙妖,满面的不解世事,满面的天真无邪。
像!装得真像啊!归葬海嘲讽一笑,转身便走。
永都连忙追上去,「喂!喂!阿海,你干嘛也这么快就走了!」边走边依依不舍地回头,「我们后会有期啊!」
兰草妖微笑点头,看着他们消失在云海,才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心机。
迦楼罗和归葬海果真无礼,但她不在意,来日方长……
只要是她在他的身边。
以后,永都大人永远都会是她的,当她还只是一株兰草时,心里便只有他这片沧海了。
至于那个既不是人也不算妖的怪物,就这样一直害怕地,沉睡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吧!
永都对兰草妖一见钟情。
兰草妖却仗着永都对她的情意,在他与归葬海和迦楼罗之间挑拨离间。
迦楼罗不堪其辱,与上万年相交的好友割袍断义;归葬海一忍再忍,几次三番意欲在水妖面前揭穿兰草妖便是当年那桩谣言的始作佣者,但目睹永都望着兰草妖微笑的侧影,他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永都突然转头告诉龙妖,他决定要娶兰草妖为妻。女妖顿时羞红了脸,以袖掩面躲到他身后。永都将她的身体拉到膝头坐好,看着归葬海道:「我不愿委屈了她……」
「永都,她从来不是春临。」归葬海喝着杯中的酒,百般滋味。
「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归葬海拍桌起身,俯瞰躲在他怀中假意惊惧的女妖,顶着别人的脸,竟敢作出这种令妖作呕的姿态。龙妖气怒,顿时天地风起云涌,永都安抚地拍了拍怀中瑟瑟发抖的身体。
「那么你知道,她在我这杯酒里下了什么吗?」
「我知道,一种名叫春临的毒罢了。」
方才兰草妖为他的好友斟下的,是一杯毒酒。而他,也眼睁睁看着他的好友将这杯毒酒一饮而尽。之所以能含笑饮毒酒,无非是为了开席前他漫不经心又用心良苦的一句话:这酒,是她还在时酿的。
「阿海,我终于明白了你所谓的私心。」
龙妖脸上一阵懊恼,全是被拆穿了的难堪。「你果然是……假装失忆的。呵!那又如何?你喜欢得,我便不能动心了?」
「世上自然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说是吧。」永都淡淡一笑,跟归葬海往常认识的那个脾气温柔的水妖十分不同。他把兰草妖抱起放在圈椅中,撒了个防守结界在她身上。雪色襦裙下的腹部微微鼓起,果然是有了身孕。
「然后呢,你待如何?」归葬海冷笑。「你以为我中了毒就能杀死我吗?」
「阿海,对不起……」归葬海眼前阵阵发黑,最后的视野中,是天色逐渐暗去,永都哀伤微笑的面容与冰凉的指尖。「阿海,对不起……孩子的出世,需要你的龙目作药引。只要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她不过是个爱我的女子,你放过她吧……我会以命相还的……」
杀气袭面而来,龙妖化出原形与水妖真身化成的水索在空中缠斗不休,天地顿时风起云涌。两种妖气碰撞成闪电状,激烈地撕开了滚滚乌云,露出隐藏在云海之后的天眼。
此时,在时光的另一端,陶也被数万年后的天空吸入。
这是一条黑暗幽深的隧道,黑暗得即使只是微光,也能熠熠夺目。他的脚下是星光聚汇而成的河流,每一粒星星都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他是魇师,身体里的妖怪赋予他的能力是穿越时间跟空间。
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
不知道自己下一个停驻点会是何处。
在时光里漫无目的地旅行。
如果有一天他停下来了,意味着他体内的妖怪也即将涅盘,而他会跟着消失。
陶在时光的隧道里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这是一个人的旅途。
但他知道,他并不孤独。在某个时空中,还有等待着寻找着他的人。那个人也一直努力地向他传递着他的信息。
抱着这样的信心,陶跋涉在虚空无依的时光里。如果幸运,有时他会一脚踏空,跌进某个朝代。可以的话,他希望是他曾经去过的老地方,那里有御宿川,有上明街,有满月,有桃花,还有那个与他窗前把盏对酌、醉后挑灯试刀的人。
如若他的愿望不能成真,那也无妨的。
对他而言,时光便一直这样跳跃着,轮回着。因是果,果也是因,永远无解。
浮生不过是场海市蜃楼,究竟成空。妖也罢,人也罢。
重要的,终归是有缘相会,有缘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