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云观前。
一个周身素白的少女站在门口,几只似蛾似蝶的昆虫在她眼前翩跹翻飞,姿态美好而懒散。岁云,它们说这里面住的人叫岁云,对这世上的妖怪无一不知,无一不晓。
少女的脚步踌躇着,终于上前扣住铜首门环。一霎间,微光肆溢,如莲花绽放,门扉缓缓启开,她跨了进去。
梨花如雪,春光潋滟。
一个修长玉立的女子立于树下,手执书册回首,面容温文,衣襟青青,颇有些诗经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韵味。
「请问,岁云在吗?」
「家师多年前便已往生。」女子沉静地望着这位唐突的访客。「我是长离。你找家师有何贵干?或许,在下亦能代劳。」长离问道。
少女的声音洁净得令人想起雪夜里山峦的回音。其人,亦如无垢无秽的白雪一般,眼眸通透无欲。长离却由她黯蓝的眼底洞穿了那点焦灼着的烈焰。
「我想要回到过去。」她说。
明窗几净的橱窗后陈列着精美绝伦的人偶。一只胆小的麻雀抖开蓬松的灰羽在金丝笼里扑腾,叫着:啾啾啾,啾啾啾。
踮着脚尖好奇张望的人被突如其来的凄厉鸟叫声吓得脖子一缩。
「啊啦,真难得,居然一大清早就有客人上门……欢迎光临——」啪嗒,啪嗒,啪嗒。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急忙转身,轻巧地跳下石阶。
身穿茜红色旗袍的女人单手推开木门,漂亮的脸上挂着露出六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另一只手的尾指则吊着一杆细长的翡翠烟枪。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话语如一场春风柔柔吹过。
对方的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咬了咬嘴唇,扯住书包背带狂奔起来。转瞬之间,纤瘦的背影就消失在石阶的尽头。
失望地「啊」了一声,裹着绣花鞋的脚尖往后撤开,手指从地上捡起一张薄薄的纸片。一张失真严重的旧相片,几乎看不清楚里面的人影。
是刚才那个鬼鬼祟祟的小丫头落下的?
她端详着照片,饱满红润的嘴唇斜四十五度角往上扬起,又露出了像方才那种吓跑了小女孩的妖异笑容。
难怪啊,会有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
「你还会回来的。」女人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捏住纸片返身走入屋内。
这是一家名叫「回到过去」的相馆,建在山坡的尽头。
由木屋通往山下的石阶两旁种满了虞美人草,袅娜地迎风开放。屋檐下悬着昂贵的金丝笼,一只肥胖过度的灰麻雀蹲在里边埋头啄食竹米。
这里的风景悠闲恬美,但人烟稀少。当年馆主买下这栋木屋并将它改造成照相馆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过客源的问题。
于茫茫人海之中相遇,讲究因缘。它可以在此处,也可以在彼处。如果有人从没见识过、听说过、或者读过与它有关的故事,说明他的因缘未到。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它的访客,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而馆主,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去等待。
半个月后。
照夜今日的叫声欢快得像要吼爆自己的嗓门。这只鸟有些神经质,对陌生人的脚步声总是这么敏感。有时却意外地能为相馆带来一些好买卖。
「杏。」女人端着烟枪躺在美人榻上吞云吐雾,茜红旗袍的后摆裁得很长,贴着她雪白修长的大腿从软榻流落到波斯羊绒的地毯。
素白的身影瞬息出现,恭敬地半跪在地上,单手按着胸口:「是,南无大人。」
微笑,颔首,「去请我们尊贵的客人进来。」
忐忑不安地跟着一身素白的少女穿过浓郁的烟雾,七拐八拐,小心翼翼地避开沿着走道摆设的人偶。空气里弥漫着凛烈辛辣的气息,通过鼻腔进入肺腑之后却是甘甜芬芳,令人心满意足,昏昏欲睡。
她因此用指尖拼命地掐自己的手心。
终于要见到相馆的馆主了。
看清云雾后是之前已经见过一面的女人,她突然松了口气。
「请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你真的可以让我们回到过去吗?」
我们。
初凉和乃乃。
放学的铃声响起,初凉跟着人流走出教室。
好朋友乃乃站在走廊上等她,穿着那条她最喜欢的白裙子。
「我有话要跟你说。」
初凉被她强拖着走过黄昏的校道。初夏的风吹落了紫荆的花瓣,簌簌掉到地上。啪!乃乃的白棉布鞋一脚踩了上去,紫红的汁液四溅。
自从半年前乃乃的男朋友夏树车祸过世之后,初凉再也没有见到她来上课。
在车祸发生前的片刻,乃乃跟夏树起了剧烈的争执。
「你怎么不去死——」她气得口不择言,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绿灯在闪烁,她甩掉他的手跑到马路对面。
夏树追了过来。
乃乃发下的那个恶毒的诅咒成真了。他的呼吸中断于大货车碾断他脆弱的脖子的那一刻,连救护车都不需要叫了。
悔恨,懊恼,难过。
震惊的乃乃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那天,乃乃向初凉展示自己左手背上一粒突生的红痣。
「小凉,我要回到过去,我要阻止那件事发生!」她的脸色跟裙子一样苍白,嘴角却神秘地微笑,带着一丝奇异的热忱。
初凉是她在学校里惟一的好朋友,出事时,是初凉陪着她参加了夏树的葬礼。在初中三年同学的生涯里,乃乃与初凉分享了所有的秘密。
当然包括接下来这一个。
她希望她的好运能得到最好的朋友的支持和祝福。
这是初凉第一次由乃乃口中得知这家相馆的名字——「回到过去」。
山坡的尽头,虞美人草开放的地方,有一家名为「回到过去」的相馆。相馆馆主南无,并不是单纯的摄影师。据说能够通过特制的相机,将与之产生共鸣的人类灵魂送回案发当时当地,即是说,她能帮乃乃穿越回过去的时光。
子不语怪力乱神。
初凉打断好朋友疯狂的臆想:「乃乃,忘了他吧。夏树再也不会回来了。」
「……小凉,再见。」
那天之后,乃乃消失了。
初凉讲述完自己的故事,放在膝上的双手紧张得攥成拳头。
「西城乃,你说的是照片里的另一个女孩子吧。」
初凉那天落下的旧相片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一年前她、乃乃、还有夏树,三个人的合照,因为泡了水而失真褪色的部分已经被修复了。
看着他们凝固的笑脸,初凉的眼泪扑簌落下。
「别哭吖,小丫头。」南无徐徐地吐出一个烟圈。「如果你要我把西城乃还给你,也不是不可以……杏!」
初凉惊讶地抬起头,素白的身影再次出现,抱着一只真人尺码的人偶。
白裙子,棉布鞋,柔美发亮的长发。面无表情的乃乃依偎在同样面无表情的杏怀里,双目闭紧。
咿呀——初凉尖声惊叫。
乃乃变成了人偶?
初凉睁开眼睛,发现躺在家里自己的床上。
幸好只是个梦……她坐起身,擦了一把冷汗。突然发觉有些异样。
她转过头往书桌上看去,相框里是她自己、乃乃和夏树三人的合照。
乃乃失踪后,她曾连续半个月抱着相框哭个不停。照片被咸涩的泪水腐蚀,彩色的油墨晕染开来,模糊不清。
一缕水雾飞起,初凉的眼睛再次朦胧起来。
当晚初凉做了噩梦。
「……小凉,再见。」乃乃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在她梦里反复回放,以及她最后失望落寞的眼神。
乃乃是个十分爱笑的女孩子。可在她梦里,面无表情的乃乃咧嘴一笑,下巴整个掉了,身体瘫软在血汩里抽搐着,如失去骨架支撑的人偶。
初凉一整晚都没睡好,以致第二天上课时魂不守舍。
班导手持课本由她身边走过,屈指敲了敲她的桌面,眼神里有一丝关切。「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上一次初凉进入班导的办公室,是接受警察的单独询问:「根据我们收集到的信息,你是跟西城乃最后见过面的人。在她失踪前,你有察觉到什么异样的地方吗?」
警察怀疑地看着这个纤瘦的女孩子。
初凉苍白着脸,听完他的话顿时眼圈泛红。
小凉,我要回到过去,我要阻止那件事发生——乃乃跟她分享的最后一个心事,她选择了保守秘密。
「没有。什么都没有。」
「初凉,马上就中考了,你要注意调节好自己的心情。」
「是。」
「我知道你跟西城乃平时关系很好,但现在是非常时期。」
「……是。」
除了推卸责任之外,所有人都摆出无能为力的姿态。唯独乃乃是个傻子,把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夏树的死,说到底……
但如果说夏树的死不是乃乃的错……
初凉捏紧拳头,制止自己再往可怕的深处挖掘事实。夏树跟西城乃都是她最好的朋友。
初凉刻意让自己忘了梦里那只跟西城乃长得同一张脸的人偶。
是,不要,不要再想了……
距离乃乃失踪已经整整两个月,南国的夏天即将过去。
初秋的微风栽着油墨香掀起初凉的校服裙,她如愿以偿地升入自己喜欢的高中,抱着刚领的课本独自一人穿过落满紫荆花的校道,苍白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一直保持到正式入学的那一天。
「大家好,我叫夏树……」
一个女孩子掀翻课本冲到他面前拽住他的领子,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仿佛青天白日见鬼了一样。
夏树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位热情的女同学从身上扒下来,痞笑着朝她挤了挤眼睛:「嘿,同学,我承认我长得很帅,但你也没必要这么激动吧!」
夏树没有死,他回来了。
初凉分不清楚这一刻自己究竟是绝望还是惊喜,又或者两者兼之。
「你不记得我了吗?」她问。
「咦?你认识我吗?」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歉:「我前段时间出了车祸,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那乃乃呢!乃乃呢!西城乃呢!」
「嘎?」
无法原谅的遗忘!不能容忍的遗忘!乃乃那么在乎他,那么爱他!
初凉从口袋里摸出三人的合照。她那么小心翼翼地珍藏着,甚至舍不得装进钱包,因为担心会跟皮夹一齐被偷。
「你怎么可以忘了她!」连相片一道摔在夏树脸上的是她的耳光。
啪!好响亮。
夏树惊愕地看着相片,又看一眼满脸义愤填膺的少女,态度变得诡异起来:「难道……你是我的前女友?」
初凉目瞪口呆。
西城乃从相片上消失了。
初凉在新同学异样的目光中昏噩了一整天,等她反应过来,不知不觉来到了乃乃家所在的碧风苑小区。
一对中年夫妇推着婴儿车说笑着从门内走出来。
踌躇片刻,她迎了上去,「叔叔阿姨……」
乃乃曾经的父母疑惑地看了初凉一眼,警觉地抱起孩子,快步从她面前掠过。
难堪,慌张,愧疚。
初凉的脚踏车兜转过熟悉的大街小巷,在警局门口的通告栏前停了下来。失踪人口那一栏,没有一张她认识的脸。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初凉再次出现在相馆。
这个女人身上的气势太强。面对初凉近乎无礼的质问,她只是轻佻地挑了挑眉,微抬起下巴,目光妩媚而冰凉。
初凉摆在膝上的手指又不由自主地屈紧,恐惧得像在等待对方的判决。
西城乃站在拥挤的过道上,跟许许多多尊人偶一起。从女人口中逸出的烟雾飘散在空中,使森冷的气氛变得暧昧起来。
「不是我的错噢。是她违反了我们事前的约定。」
相馆其中一面墙上嵌着许多翡翠棋子,缀置成棋局的模样。
「杏,横七竖四。」南无唤出素白的少女。她走过去手指点了一下角落的一颗翡翠,一格抽屉自动弹了出来。
杏双手捧着一卷纸走回来。那是西城乃跟南无签订的契约书。
初凉撕开红腊的封印,顿时脸色煞白,上面白字黑字写得分分明明:为寻找事件真相而回到过去,不可为了私情改变既定发生的事实,从而影响到已经形成的未来……
……否则,此人的灵魂将消失于人世。
乃乃救了夏树,她自己的灵魂却永远被放逐于时空夹缝的黑暗中,不生不死。而作为交易失败的报酬,南无则得到了这具失去灵魂的身体的所有权。
南无喜爱傀儡人形的艺术,于是把西城乃的身体制成了人偶。
事实上,相馆里的每一具人偶,都曾是与她交易过的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