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一盅打翻的墨汁，以丝丝缕缕的绸缎般的质状感在透明的空气中湮染、蔓延、掀展……
突然间，天色阴暗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长离，别害怕。」随着男人的声音传来，一团蓝盈盈的光跳跃出现，点亮了她的视野。女童仰起头，前方就是岁云的背影。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
毛笔、砚台、书案、睡榻等，玲珑亭的一切器物，皆融入了这浓稠深邃的、突如其来的黑暗。
她跳下凳子，跑上前拽住岁云的衣摆。唯有这样，她才能安心。
远远地，仿佛听见了叮铃铃的声音。黑洞洞的世界深处飘进一缕微风，缓缓吹吹拂向两人的面颊。
岁云迎风甩袖，那缕气息便如碎屑般撞裂，发出一声玉碎般清泠泠的声响后，无数闪亮的小晶体纷纷零落，斑驳明丽似雪花。
这时许多绿色的微光汇如河川，悠悠然然地穿过雪影，带来浓郁的仲夏夜的气息。
「萤火虫！」女童惊呼出声。
岁云摸了摸她的头，「那不是萤火虫。是流火。能焚尽婆娑三千的烈焰，死亡的信者。」
绿光缓缓降落，攒聚出一道人影。也是距离变近了，他们才能看清楚，那每一朵微光里，居然都漂浮着一个拇指大小玲珑的蝉翼小人。
金玉相击般清脆的声音响起，音线却不只一道，其间还夹杂着高高低低的其它声音，像是有许多人齐声开口。
「
韩凛，我有一事相求。
（韩凛，我有一事相求。）
（韩凛，我有一事相求。）
……
」
『流火』，开篇。
燐快步穿过校道，走向九中已经废弃多时的初等部。
风穿过他头顶的叶层，惊起阵阵连绵不绝的潮水声。康平九中的校园时值盛夏，明明朗朗一片绿色的树海摇荡。但总会有一些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
教学楼与教学楼之间的窄巷僻径，从里面传出女孩子压抑忍耐的呻吟，紧接着一连串的诅咒声传入耳中，低而愤慨，伴着拳打脚踢，不绝于耳。
不止康平镇，大多数学校都有好坏之分的排行。
一中到九中，由人才摇篮到人蛇混杂，今天的欺负事件只不过是边缘学校里众多隐秘又正大光明的黑暗里最寻常的一次。或许，又是最不寻常的一次。
阴谋的开始总是一些不经意的小细节。
午后，13：43。
教学楼的墙根下，偶然路过的人循声走过来，面对巷口散落满地的纸笔书本，脸上毫无表情。
弱者，强者，难以想象才是这点年龄的学生，已经有了如此强烈的攻击意识。但是相比施加恶手的人，面对这种情况却还袖手旁观选择保持沉默的他们……
他抬起头，望向前方那对亲密地手拉着手并肩靠在墙上听热闹，一边朝自己笑的人。
一模一样的脸，各自在脑后梳了高高的侧马尾，真像漂亮的洋娃娃。
此刻她们脸上闪耀着如出一致的戏谑光芒。其中一个语气轻快地跟他打招呼：「哟，你不去英雄救美么？考验哟，这也是入社考验的一部分哟。」
目光平静地直视她们，他推了推眼镜，淡淡开口：「与我无关。」
「哈啊！真是恶劣的人呢……」
「与其说我，你们不也是吗？」
「我们？」她们相视一眼，掩唇低低地笑起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学校的老师也好，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好，周围的人也好，不管做什么都没办法讨他们的欢心。可是有些人却轻而易举地被奉为神。
这样一想，上帝真是不公平呢！
「打断别人的乐趣，岂不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异口同声在下一秒变成了双胞胎的互相询问：
「呐，对吧，游希？」
「呐，对吧，游里？」
独特的说话方式。像是两人合为一体，两个灵魂同在一身，却又分明是互相独立的个体。
「呐，对吧，燐？」再次齐声道。
「这不足以成为欺负人的理由。只能算是借口。」简短地总结了自己的看法，燐几步跨过地上的课本，夏季校服包裹的清瘦身影出现在巷口。
「有、有人来了！」
脚步声凌乱纷沓，白衬衣黑色百褶裙摆慌慌张张，掩映了角落阴影里流泄出来的一角血色衣摆。
「快上课了吧。」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像是跟里面的人说的，接着身影轻飘飘地掠过去。
「走吧！（走了！）（该上课了！）」刚才还凶神恶煞的人群瞬间散了个一干二净，逃也似地离开。
真是奇怪，明明刚才还是自己亲手制造了罪证，现在却心虚得连一个路人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惊弓。
转头望了一下已经融到阳光里的燐，那对奇特的女生再次相视一笑。
「真是有趣的人啊，呐，对吧，游里！」
「真是有趣的人啊，呐，对吧，游希！」
同时：「那就选他了吧！」
在上课铃响的前一刻，燐回到教室。
班导那个谢顶的老头已经在点名了。良好的素养让他迟疑了片刻是否应该打个报告，两个女生已经推开他挤进门，嘻笑着小碎步往教室后面跑去。
她们的笑声感染了周围的同学，齐齐盯住扶着门框瘦不禁风的少年，嘴角咧出一致的嘲笑弧度。
一定是病毒的卑劣作祟。否则他并不是个能讨人欢心的人，无意间却娱乐了这帮莫明其妙的家伙。
被中途打断的老头不悦地按下学生名册——因为他滑稽的发型，大家私底下戏称他为地中海。
燐推了推松脱的眼镜，站直身体，规规矩矩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妥。
他慢悠悠地回到靠窗第四排自己的位置上，打开课本，讲台上传来的声音瞬间变得遥远起来——地中海正在问：「你们班长呢？迟到了还是没来上课？」
人声沸沸扬扬：
「啊，老师，我们怎么知道！」
「跷课约会去了吧！班长那种人居然也学坏了噢！」
「跟男朋友去看电影了？呐呐，听说最近上映的『XXX』了没？」
「哈啊！怎么可能会有人看上她！」
「就说啊！」
全是幸灾乐祸。无法控制场面的地中海用干瘪的爪子拍得讲台上角粉笔屑飞扬，拨高的男人声音尖锐又嘶哑：「你们都给我安静！安静！不要说话了！——」
窗边，燐恍若未闻地看着眼前的书本。
转学到这个班不到两个月，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喧杂和混乱。再翻过几页，里面跑出来一张巴掌大的暗色卡纸，龙飞凤舞地勾勒出两行书法体：
致我们亲爱的未来伙伴，燐——
不要用所谓的正义敷衍我们。
神知道你的秘密噢！
落款，游希&游里。
游里跟游希，也就是之前出现的双胞胎女生，她们是歌多帕三角社的人。
一周前，燐无聊至极，刚好看到了他们社团招新的海报。上面的宣传标语写得很血腥，很暴力：死亡是世上唯一存在公平的真理。
撇了撇嘴，燐觉得有些新鲜，便随意填了入社申请表投过去，等了好几天不见回音，他还以为会就此作罢。
没想到……
——考验哟，这也是入社考验的一部分哟！
双胞胎之一的话回荡在耳边，燐抬起头往后一靠，背抵在了椅背上。须臾，嘴角弯了弯，露出一抹淡笑：她们暗中观察过他多久了？
班会课进行到一半时，一度引起混乱的人出现在教室门口。
滴滴嗒嗒的水沿着裙角往下掉，白衬衣湿过水之后成半透明，少女的狼狈成功得吸引了在座所有同学的注意力——迟到许久的班长。
「报告……」轻飘飘的声音打断了地中海激情洋溢的演讲。
地中海转身一看，惊讶脱口而出：「你、你这是怎么了？！」
「老师，我可以进去了吗？」她低垂着头，满头湿漉漉的发缕也随之掉下，脸色苍白无血，身体因为某些不知名的冷意而瑟瑟发抖。
「你先进来！我们正在开班会。下次别再迟到了。」
燐看着地中海把到口的责备吞了回去。
几个女生在低声碎语，指指点点：你看她你看她……
男生则惊奇地盯着她泡成半透明状的白衬衣，研究里面的内衣带子究竟是黑色的还是棕色的，碎花的还是圆点的。
她一脸明明快要哭出来了却用了十分的力气强忍住的晦涩神情，快步穿过窃窃私语的人群，从燐面前走过时，似乎抬了抬眼皮，空洞的视线掠过他隐藏在镜片后的眼睛，才有了焦点。
她就坐在他后面。
「刚、刚才……谢谢你……」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送入燐耳中。随即身后传来女孩低低的哽咽抽气声。
燐突然感觉自己有些心烦意乱。
第二天午休回来，燐再次在自己刚买的书本里翻出了一张新的暗色卡纸：
落款依旧是游希和游里。
燐挑挑嘴角，镜片上反光出那一行奇怪的数字。她们以歌多帕的名义，约他在四号栋见面。
四，死。FOUR。
学校的后勤处喜欢编号，本部栋，一号学生楼，二号教学楼，依此类推。依国人避讳不吉数字的天性，九中不可能在学校里命名四号栋。
即使有，也不可能是那里。幌子而已。
不。幌子，全是幌子！
下午排新的值日表时，燐看到自己跟另一个女生的名字一齐出现在黑板上，还有一柄红色粉笔画的相合伞，两个人的名字在伞下站成暧昧。
校园纯情电视剧的狗血桥段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恶作剧完之后，他们嘻嘻哈哈地跑出去。
教室里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远处操场上的踢球声。
燐放开手里专注已久的书本，推了推眼镜，盯着被强行配对的名字看了许久，似乎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跟一个叫『花见』的人扯上关系。
「对、对不起，都是我害你……」身后不期然地传来轻飘飘的声音。
燐把书放了回去，转头问：「你是花见？」
「我叫梁花见。」她怯生生地避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下头。「那天的事，谢谢你……」
他没有什么表情：「开始打扫吧。」
她默默收拾好自己桌面上的书本，接着起身去教室角落取卫生器具，也是个不多话的人。两人分工合作，洒水，搬凳子，除尘，扫灰，洗黑板，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结束时，燐回来整理自己的东西，她拖出自己已经装好的书包和笛袋上肩，抬腿要走，一本书歪出桌面，怦地摔在她脚边。她弯腰捡起书，看了看，眼角微微弯起，轻声开口：「这本书……我也看过。」
『罪民の自述』。
为一位笔名叫『子夜』的网络作家所著，今年初终于有机会出版成实体书。故事以恐怖血腥的屠杀现场描绘以及罪犯的杀人心理深层自白为亮点，吸引来大量的书迷。
「只是无聊时的消谴而已。」燐淡淡地道，并没有平常人找到知己书友的兴奋。
她抿了抿嘴唇，把书递了回去。
意外地，中途从书页里滑落一枚书签掉进她的掌心。看到上面的落款名字，她猛地抬头望向燐，「你要加入歌多帕三角社？！」
「噢，那个啊。我刚好递了社团申请表，想试试看，好像很有趣的样子，那个社团。」平静如初的燐说道。
少女捏着硬质地的卡纸，眼睫毛一下下地掀动，担忧地看着他。
「呐呐，燐，可不要忘记了和我们的约会噢！」
隔壁班的同学出现在靠过道的风窗前。双胞胎之一还朝他们眨眼，神秘兮兮地宣布：「那天，我们亲爱的和真社长也会过来，他说要亲自考验我们三角社的新成员呢！」
乍然听到那个名字，花见低呼一声立时闪到了燐身后，等他反应过来，只见她细白的手指掐着他的衬衣下摆难以自制地发着抖。
「哈啊，这样子就被吓到了！」游希道。
「真可怜啊，真可怜啊！」游里道。
「但是就是有人喜欢她这付样子……」
「我就喜欢看别人把她变成这付样子！」
「我也喜欢！」
「哈啊真恶劣啊游希（游里）你……」她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挥了挥，手牵着手从窗前走过。「总之，燐不要忘记了哟。我们社长，真的是超期待和你见面的！」
因为新玩具，真的超有趣呢……
呵！游希和游里的嘴角同时弯出诡黠的弧度。
花见飞快地冲出门，看着双胞胎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她扶住金属门框，脸色跟指尖一样冰凉。
燐提起书袋准备离开。
她激动地扯住他的手臂。「不要惹那帮危险的恐怖分子！会死的……真的会死人的！」
燐把她掐得自己手臂发疼的手指强行拨下来。「这跟你无关吧。」
「你知道歌多帕是什么地方吗？只有三个人，建社至今，永远只有三个人，两个副社长和一个社长，从来没有接受过其它学生。申请入社却没能通过面试的同学最后都、都……即使能通过严苛的考验的同学，没多久也自动退了社团……」
那些同学的悲惨下场她甚至不忍说出口。
「那又怎样？」这些事情燐早已经听说了。
歌多帕，又被称为恐怖三角社。九中流传着的众多恐怖传闻里有一大部分是关于他们社团，自杀，虐待，围殴……
那些流言的根本源头，是两位副社长游希和游里的恶劣玩笑与心血来潮的把戏——把正常人逼疯，再诱使他们走上死亡之路。
因为他们的社铭正是：死亡，是世上唯一存在公平的真理。
也正因为这样，燐才觉得它很有趣啊。
见他完全无动于衷，花见更加焦急，像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喊出来：「和真！他是个杀人犯！」
燐淡漠地望着她：「你有什么证据吗？」
哑然：「但、但是，大家都说是因为受到里面人的排挤，所以一时想不开才……」
「那就是没有任何证据。」
「但是！不管事实怎样，他们一定是在里面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即使不是他们的做的，借刀杀人本身跟亲手杀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吧！」清澈的泪水沿着她瘦削苍白的脸颊蜿蜒流下。「对不起，我……我多管闲事了……」
「噗哈……」少年清朗的笑声响起。
花见呆呆看着他，脸上还挂着小颗的泪滴。
燐眯了眯眼睛，问：「我可以抱一下你吗？」随即他又说道：「啊，还是算了吧。毕竟你不可能是她。虽然你总让我想到她，到底不是同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花见不经意地咬了咬下嘴唇，
「跟你一样经常被欺负的可怜虫罢了。或许你已经忘了她的名字。毕竟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然、后？」声线陡然颤抖。
又来了，那种表情。燐甚至能将她此刻的神色称之为畏惧，恐惧。既然如此，他更不会介意再加深她的惶恐和不安。「我杀了她。」
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
花见头顶传来轻拍的震动，「现在，以你的观点来看，我也不算是个好人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虽然眷恋来自异性的美好体温，但燐还是收回了手。
她说的对，借刀杀人跟亲手杀人根本没有区别——只是，在分岔路口选择向左走还是向右走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别人的死亡？
又或者，自身的愧疚。
看了眼发怔的她，燐垂下眼帘微微笑了笑：「不用对那天的事觉得感激。我不喜欢多管闲事。但收到了人家的邀请函总不好断然拒绝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