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面前一步步逼近的虚影绝非玉琼本人,樊烁却也提不起一刀斩下的勇气,一退再退,在那虚影面前放下了所有坚持。
只是面色痛苦的无法形容。难以割舍断绝的痛,比那穿心的无数支箭带来的痛苦多了不知几倍。
随着他越退越远,终于是拉开了与玉琼影的距离,幻世中却被漫天的浓雾充斥。意识愈发混沌不清。
退了不知多久,缠缠不明的意识突然醒了一瞬,樊烁抬起沉重的双腿,下意识的往前迈出一步,霎时间不知何时代替箭雨填在天地间的重雾便消散一空。
一条生在灰黑色地面上的羊肠小路从脚下蔓延至无尽遥远之处,左手边竖着一块界碑,上书一个二字地名,血红的漆字格外显眼,竟是“黄泉”。
樊烁蹙了下眉,竟不疑惑自己怎会来到这民间传说的地府景色。
无察觉般的前行不知多久,甚至意识都要再次模糊之时,荒芜一片的景色终究有了别色,那如倒插之剑般的碧绿叶子随着前行愈发浓密。
又不多时,耳畔传来轰轰河浪之声,前路终尽,成了座桥。桥头有一座高大亭子,亭上匾面写着三个大字“望乡台”。
那亭两侧分立两块青玉大石,石上分别有用金粉涂满的几个大字,一石为“铭”,一石为“三生”。
“那人,若不舍,你将手置于石上,还能再回味下前世今生。铭石所刻为你今生所有,三生石上刻你过往百世。若尽了兴,便早些来此,早些转世吧。”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亭子里边传出。
樊烁无兴致知晓所谓的前世,想了想仍旧历历在目的今生,抬脚便走入亭中。亭子里有个炉,炉上有一汤鼎。汤鼎旁有一木桌,木桌两旁分放两只长凳,里侧坐了位衣着朴素,将银灰色发丝挽成发髻用木钗簪着的老妇人。
“孟婆?”樊烁随意坐下。
“樊公子。”老妇人还了一声,“你倒是少见的来此不看三生铭石,上台不转头望乡的幽魂。”
“前生既然选择遗忘,又何必记起。今世仍旧历历在目,又何须再看。回头家不再,望何为乡。”樊烁反问。
“你倒是看的开。”孟婆从汤鼎中盛了一碗汤,放在木桌之上,石碗中的汤作淡红色泽,晶莹剔透。
“来吧,饮了这碗汤,便转生去吧。”
“转生可有她?”
“地府中也无她。”
樊烁沉默。
良久,樊烁开口问道:“你这汤,是何物所熬?味道如何?我若饮了,又会如何?我若不饮,又会怎样?”
孟婆执着一柄木勺,缓缓搅动着汤鼎中的汤,缓缓回道:“此汤,以河畔曼珠沙华之蕊、曼陀罗华之蜜为主料,太上老君落魂散、南极仙翁忘情水为辅,集过往孤魂望乡后饮汤前的那滴泪水,最后用河源之水熬在这汤婆鼎中千年方成。”
那汤在鼎中呈现出如同心血沥出的鲜红模样,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香味。“此汤味苦,却也是良药。你若饮了,便能忘却今生所有,获得往生之资。你若不饮,那投生部见你灵魂不净,怕不止不允你入轮回,还要捉你入十八层地狱中受苦,你就是侥幸逃了,也不过成这地府中一无心灵魂。”
“能忘却今生所有?”
“今生所有。”
“能忘了她吗?”
孟婆自顾看着汤鼎中物的温候,她看过太多魂的不舍,看过太多魂的执着,樊烁那眸中的悲意,甚至没有让她抬首正式一眼的资格:“所有,便是一切,你所能记得的,自然在其内。”
“所有便是一切。”樊烁品了下这句话,“原来有人教我‘无所不杀便可无所不能’,我便为了复生她杀了世间万物,只她站在世界尽头前一尺,我却下不去刀。我杀不了她,即使只是我执念中的幻想,也无法无所不能,因此我才落于此地吧?你这汤,当真无所不忘?”
“当真。”
“可我忘不了她。”
“你不是不能,只是不愿。只要饮了这碗汤,前世所有恩怨记忆都将被封存在轮回印之中,你如今的灵魂,便会涤尽红尘,洁如初生。”
樊烁再次沉默,又是良久:“孟婆婆,我问你一句,你说,人无心可活吗?”
孟婆笑将起来:“古神将比干无心尚且成魔,你说这人失了心怎么会活着呢?”
“那你可知,忘,乃‘亡心’吗?”
“亡心乃忘,此话倒是不错,虽说人无心不可活,但你去了下世重生,肉身重塑,那心也会再长,今生的痴心一片,忘了也无甚不可。莫再推辞诡辩了。”
“地府中人,哪里懂得凡情。”樊烁息然。
孟婆抬头望了他一眼,问道:“你可知桂下月老。”
“知又如何?”
“数万年前,他与我还只是一界凡人,我们起誓,要相与白头。然造化弄人,如今他成了红线缘君,我成了断缘鬼婆。”
“你,再见过他么?”
“再见?你看这红白两色彼岸花,生在忘川河畔不知多久,花开千年,叶盛千载。二者同根,虽从未相见,不也好好的么?忘了,也不过如此。”
“那你为何不曾饮一碗自己的汤药,忘却了那桂下月老,断了这缕旧念?”
“数万载的念想,怎能说忘就忘?”
“你这孟婆汤,不是饮了就能忘么?又如何不能说忘就忘?你既然自己都不愿忘却自己的缘,又为何要让别人断忘!”
“他牵红线,给这世间人无尽缘分,让世间人入红尘,经历颠痴情恨,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然人死为魂,莫多魂苦,痛。去下世无可忘却,悲痛而不欲生。我见他们可怜,便踏南极寻仙翁,求得忘情之水。入天庭找老君,乞得落魂之丹。在这忘川河畔守了千载有余,摘彼岸花、叶。问这过往魂魄要了愁思情泪。熬在这河头水里,做成汤。缓解他们的痛,然而,他们却欺骗自己,相信我这汤能令他们忘却往生。”
“如此说来,你这汤,并非能让人遗忘?”
“能,但却奈何不得痴情至极之人。你说我为何不忘了他……我也在无人之时忘月,思他想他。我心也痛,然而我喝了这汤,只觉苦,却从未能忘掉。你说地府之人不懂情,我们……唉,只是时间太久,习惯了而已。”
樊烁再次默然。
孟婆:“你若真忘不了,放不下,婆婆我还有一个方法,能让你在三生之后,带着记忆再与她相见。”
樊烁一听,有些惊喜的追问道:“真有方法可以让我不忘她而入轮回么?”
“你,看这桥下。”
望了眼桥下湍急流水,樊烁不解:“怎么?”
孟婆幽幽说到:“你若不愿忘,便须以轮回印入这忘川河受冰河刺骨销魂之苦,期间见你所念之人在这奈何桥轮回三生三世。无论她如何被蹂躏,无论她是否选择饮下我这汤,无论她心中有你没你,所念是否是另有他人。无论她作何模样,你都不能发出一言。亦不能忘记初心。”
“我若忘了初心又如何?”
“你若忘了,便会成为这河中孤魂,随流水去往僵灵尽头。那里,是忘川河汇入轮回海的地点,所有灵体,一旦入了轮回海,便会失去轮回印上所刻所有意识,直至消弭。”
“那我入这河中,见她三生轮回转世,之后就能与其长厮守了么?”
“不,你只是可以带着前世与他的记忆投胎而已,重生后,不可提起今生之事。否则,黑白双使会拘你生魂入拔舌狱囚禁施刑千年。并且剥夺你入人道的资格。”
“轮回印是什么?”
“天地除开,大道分化清浊以及虚无,虚无化作轮回,生出无数轮回印。轮回印入轮回成魂魄,投胎转世成这世间亿万生灵,每次消亡,生灵之魂魄此生所有经历便会刻入轮回印,而其本身则再入轮回。因携回忆之魂太过巨量,浊神立地府,监管灵魂入十八层地狱中消磨掉所有回忆之后才能入轮回,直到我来此,才能让你们饮汤后便入轮回。”
“那轮回海呢?”
“忘川河直通轮回海。你若入河,我便能依约此你封印,让你可带着轮回印中的今生记忆入得轮回。但是忘川河会逐渐消磨你的意识,你的记忆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淡薄,直至你失了执念,便失了能在站在河中的力气与念想。一般灵魂最多也就三世轮回。一但随着河水入了轮回海,轮回印便会失去再入大轮回的机会,最终会被海水腐蚀消散一空。从那之后,便再难有任何能证明你曾存在过,那是从任何角度来说,你真正的死亡。”
樊烁起身踱步至桥边。看到桥头一左一右的两字“奈何”。又看到桥身两面写的“望穿”及“?水”
“我原以为是‘忘川’,原来却是‘望穿’,莫非这名字就取自望穿秋水吗?”
“‘望穿秋水’便取自此。每每有难舍过往之魂在此台上看家乡时望眼欲穿,便将‘望穿’两字刻在了这?水河上这座桥上河名的另一侧。”
樊烁笑了笑,伏在石栏上。
“我,跃入这河中即可么?”
孟婆看着他,淡淡说了一个字。
“是。”
看着樊烁跃下,消失在混沌奔涌的河水之中,孟婆搅了搅锅中的汤,自言自语的说道:“河水之中,那个灵,也是择了三生苦受之路,你能坚持三生,她能否坚持三世不忘?若你二人有其一落入幻灵海,岂不是可惜了又两个纠缠了千万世的轮回灵印?何不如饮了我这碗汤,重入轮回,重历轮回。重悟一次红尘?”
“下一个,你,可愿饮了这碗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