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塘的高山草甸,月亮风景,山丘浑圆绵长。海拔越高的地方,地形落差反而越小,就像酥油茶快灌满前和碗沿的落差越小一样。超常的能见度和从未见过的辽阔使内地人的距离感错乱。“早上看见一枚帐篷,晚上才能见面”。当雄附近用土围子围起来的一棵树,那是从拉萨到羌塘的最后一棵树,或者说是从念青唐古拉山下来到拉萨的第一棵树。海拔五千米的古路兵站,汽车爆胎,用气筒打气,我们中最壮的能打到五十七下,我打到五十四。壁立的乌云移过公路,烈日又来,被暴雨和冰豆子打湿的羽绒服开始冒烟,人像个热包子。从帐篷里冲出来的藏獒在五六十米的距离里没有追上我,那是我平生跑得最快的一次。我扶着那曲的电线杆子抽一口气,像鱼养久了不换水。吉普车一路烟尘,吴专员,诗名“草青”,朝一片空旷草原用下巴指了指,那就是我那个群众艺术馆的工程用地。长年在干硬草原上掏草根吃的绵羊进化出一口龅牙,专吃装水泥的牛皮纸口袋。洗完硫磺温泉穿过草原回来,进了屋我才看见脸上依然半明半暗,已经被夕阳晒出了阴阳。压房顶的大石头。白脸牦牛在雾中的鬼样子。永久冻土带,九度抗震设防,地下的基础比地上的房子还大。建筑出土的时候,我的智齿也在发芽。图书馆下面挖出一个暗洞,抽水机抽出了盲鱼。李兄,我那个工程的项目经理,半夜里被醉酒的藏族守卫用枪顶着在草原上走了一圈,大家都不敢上,生怕钢筋绊着守卫使他扣了扳机。李安然无恙,现在是规划局长,权力大了责任也大,顶在他后背上的东西并不比当时软了多少。回忆回忆回忆,1984年到1987年,我常在拉萨游荡——但是我得打住了,这是给建筑专业杂志的文章。
因为马原,不由得想起当年西藏那个意气风发的文学圈。龚巧明冷峻灼热,马丽华内秀外讷,田雯话语反叛但内心可能相反,扎西达娃阴郁寡言,马原才情满溢,吴雨初目光一闪……我不属于那个圈子,我是成都来的朋友,是给吴雨初和加措设计群众艺术馆的建筑师以及龚巧明赏识的文学青年。我“半文学半建筑”,既这又那,像蝙蝠或青蛙。作为一个有点暧昧的边缘人物,我参加过他们在强盗林卡灌木河滩上烟雾缭绕的烤肉野餐。那时我和他们还不是熟朋友,如果加措和李新建不来照应我,我就只是坐在一边看着:马原甩动宽宽的手腕向拉萨河对岸扔石头,田雯在一旁惊呼,马丽华半闭着眼往烟里添柴,吴雨初兀自微笑……那是些激扬文字的日子,有一点创造历史的感觉,某人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在场的某人写进作品而跻身经典——但时过境迁,烟消云散!龚巧明死在尼洋河里,冷面朝天,双手握拳。田雯死于塌方崩溅的石头。马丽华平地翻车摔断尾骨但逃过命劫。当年就流传着一种说法是西藏不庇护女能人,这说法多年后又经马原再说,变得像定论一样。那么它又庇护了谁呢?那片土地金光灿烂辽阔无边,人是个小黑点。
在一片无遮无拦无红线的草原上修房子,我有点不着边际。没有任务书,只好乱想想,翻翻资料集。最后是根据土围子的启发,用一堆房子围了大大小小一些院子。我一直没有亲眼见到那房子修成后的样子。1987年我专程去看,但那一片正在闹鼠疫,从当雄就封了路。听说最好看的是主体正面倾斜墙上尖尖的光影。倾斜墙?尖光影?看过照片我才知道其实是我画错了,斜墙和直墙有一个未曾料到的胡乱交接。那房子最高处也就两层,但诗人马丽华当时认为是“月光下壮丽的大厦”。那房子风光了一阵,后来听说成了设计中没有考虑过的“歌厅”。再后来,听说院子里面主要是挤满了避风的羊。生性敦厚慷慨的加措,第一任馆长,后来给我写了封不留情面的信,痛批了一些想当然的设计处理,因为他的宽厚,也因为他的耿直,我们是一辈子的老朋友。
藏胞自古以来的娱乐生活是围着火堆跳锅庄,男欢女爱,在一年一度的集会上骑马打枪扛石头,人家的群众艺术根本就不一定需要花那么多钱盖一片那种房子。我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塞给人家这样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而人家就那样生活!从此我知道了建筑设计的要旨不只是设计建筑。
就在几天前,李新建途经那曲,给我发来短信。“群艺馆皮相全毁。”“拍些照片。”“不忍!”“不忍也拍!”但新建再无下文,他在群艺馆前廊创作的壁画早就风雨剥蚀,他在布达拉宫脚下的旧屋也已经夷为广场了。不管难不难过,这正是生活。我从不拟定旧地重游的计划,像知青时代的乡村景色一样,那些西藏的往昔风景已成为我心中的原风景,在那些风景里,我才感到自己的一段生活是真实的。我想起马丽华写的诗句:不见不见/在永远的年代/有一个永远的翩翩少年。
1989年。新疆。汽车在茫茫戈壁上向着公路的灭点进行,前面天上是孤零零一朵正在徐徐融化的白云。人慢慢睡着了,一场好觉醒来,眼前竟然还是那幅景象,那朵云正在重新融化,仿佛时光倒流。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的胡杨林。喀什郊外林木葱郁但一片死寂的土坯村庄。香妃墓精美的砖墙,高大阴凉的墓堂里像亡灵一样飞上飞下的鸽子。远东最大的巴扎(维吾尔语,集市、农贸市场)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五颜六色,白杨叶子在烈日下闪闪发亮像摇钱树一样。银镯子成交,我们各自暗笑,双方都认为对方是傻瓜。同一辆驴车上,眼睛看上去比嘴巴还大的两朵少女,我们猪很想认识她们羊但语言不通。
塔里木盆地发现了大油田,设计院不知怎么成了石油城的设计单位。石油城到底建在库车还是库尔勒,需要做个决定。我是专家组成员。我懂个屁!一位原已准备辞官回乡的常州来的市长,看见了库尔勒的大好希望,倾其全力接待:早上起床就要喝酒吃肉,四两一串的羊肉串中间那块肥的最香。博斯腾湖里坐快艇,钓不钓得上来中午反正都吃大鱼。大姑娘小姑娘载歌载舞,心怀不满的维吾尔小胡子男青年走了又来。腰上拴着铜链子,我从盘旋的直升飞机肚子上开的门往下看,一些斑斓的色彩,一片晕眩。石油城就定在库尔勒了,跟我的考察没什么相干。几年间,设计院在那边设计了半个城,我的任务是一个文化中心的设计。我,专家,给中央来的部长介绍方案,有点人模狗样的,但小飞机因为驾驶员在边境上多带了私货,据说超重飞不过天山,要赶一个人下来,赶的还是我。我在突然间变得空无一人的机场游荡了一下午,一面想象天山的山尖尖挂破了小飞机的肚皮,一面用枝条打死了好多蝴蝶。
我们被关在库尔勒郊区一个招待所里做设计。漫长的白昼,下班时间过了好像都还剩一个白天,成天趿拉着拖鞋,有事画图无聊了也只好画图。一盘磁带反复放,罗大佑的《恋曲》听得都进入新陈代谢,欲罢不能了。像大多数建筑师一阵一阵迷恋某种形态那样,也许是肥美的曲线看多了,我迷上了椭圆,死活做了个椭圆形大厅,把合作的同事们画惨了。后来听说它并不好用。幸好这一次我观察并体会到当地居民对户外集会活动的喜爱,在那个大厅外附加了一个室外剧场。据说倒是这个附加的户外空间比较受欢迎。建筑师在设计前应该尽量删除自我,观察现实。这个建筑我仍然没有见过,开工时我已离开。完工后留守的同事不懂摄影,专门挑了个凉快的阴雨天,拍回来一叠迷迷蒙蒙的照片。
对我这代的好些人来说,除了当知青时的青春期迷茫,1989年之后的那几年,通常会像戈壁一样荒凉。理想幻灭,感情破裂,我个人的情节中还有一场真实具体的老屋烈火作为象征。我想出国,哪里都行,能不能以壮男之身随便嫁个外国胖婆娘。已在国外的朋友还帮我认真张罗了一阵,但何多苓正告我,那胖可不是你想的那种胖哦,再说你这样对人家也是极不尊重的。我想挣钱,哪怕从阴沟里爬出来,手上有叠钱就行。但这也不易,因为人人都在竞争。缩编情色小说,出演最差主角……走新疆有点像前人走西口,总之是从位置到内心都必须另寻去处。戈壁的荒寂而不是雪山的雄奇更适合我的情绪。受聘于作协文学院当专业创作员的一段日子,其结果是使得我得了文学厌恶症。我放下拿不动的钢笔改摸绘图仪,同样也是一种逃避。
上大学之前从来未听说过“建筑学”,填志愿时连“仓库保管”和“皮革处理”都填了,无非也就是一个知识青年想跳出农村找个工作。毕业十多年间,主要的精力和兴趣都没放在建筑上,由我主持设计的两个建筑远在边疆没有见过,我想,从未经历过图纸变为物质的那种撼动,也许是我总是对建筑提不起兴趣的重要原因。1993年,我已经考虑改行,这时恰逢同学汤桦在上海办个展,我作为朋友而不是建筑师出席。这次活动对我震动很大。从上海转道南京的列车上,窗外的景物纷纷向我诉说关于建筑的事情。我拍了很多照片,现在看起来图像不清动机不明,但从此以后,用同行的何多苓、翟永明的话说,我“一夜突变”,成了建筑人。
有很多词语可以修饰一个人的突变、转型、扬弃,甚至顿悟等,但具体的感受其实就是撕离。在南京的一间幽暗房间里,韩东给我看他从诗歌转向以后的第一篇小说。看他用炼砖一样细密坚实的文字一层一层砌筑想象中的楼房,我感觉到自己正在一帧一帧地远离这种乐趣。其实我当时还没有向建筑真正迈出,但我已经在心里暗暗对文学说:我还要回来。以后许多年间我听许多人都说过类似的话,却没见一个人真正能够回来。我是不是也一样?我是不是不一样?相信前面的心有不甘,相信后面的自欺欺人;对我将要放弃的我已经失去信念,对我将要投身的我全无信心,但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走了。今天我已明白,文学,这么困难的事业,真要做好,一生加天赋都嫌不够,哪容你进进出出!拔得出来的肯定就不是最深的根,人各有其命。
以画家罗中立的工作室为开端,我开始了在川西平原的建筑实践。罗中立工作室是当时国内首批兴建的艺术家工作室。这举动已经奢侈得令画家自己不安,投资建设当然更要节俭了。买地的时候已经约定要由当地人来施工。当地人卖了地,想通过修房再挣点钱是情有可原的。就这么些农民兄弟,大家往田里一站,事情该往哪个方向去做好像不言自明,如果你执意要去干些花钱多技术上又难的事,不过是自找没趣。到修建何多苓工作室和犀苑休闲营地的时候,情况稍好,但也差不多。经过几十年的衰落,农村工匠的手艺已经失传,丢失得更彻底的是那种要把东西做好的质量意识。原本自下而上的技艺累积已经失去了基础,而在城里建筑业打工的农民,做的也多是杂活,带回来的也是新时代技术的低端甚至坏习惯,手上出来的活儿比原来就很粗制滥造的城市建筑更加粗劣。一眨眼,他们就会出错,有时令人啼笑皆非。但他就是不会嘛,你就是把他打死又救活,他仍然会出错。扣工钱也只是说说罢了,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制约,他已经在底线,你把他“社员的身份取下来也还是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