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沉默了几分。李夏嗫了口茶,打破尴尬气氛。“跟大家汇报个好消息,老范来电话了,说咱们这次真是把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今年是改革开放30年又是中国奥运年,明年是新中国成立60年大庆年,若能把握好这些机会,利用飞镲和镲儿塘的资源做文章,被树成报道典型,那以后他来的机会可就多了。”
这话赵有余爱听,脸上顿时多了几分骄傲,他忙应和:“你跟老范说,他愿意啥时来就啥时来,不报道新闻也可以来玩,村里招待。”
“铜镲的检验结果出来了,还给咱们出了个鉴定证书,证明那镲是古董。咱们总算没白折腾一回。李夏,我想以后你在村里做事可以更有底气些,村长肯定大力配合。”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俊辉倒会抓时机,立马要给李夏吃颗定心丸。李夏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要在村里顺利推行他们的镲儿塘策划案如果得不到村长的全力支持肯定干不下去。
几人目光都落在赵有余身上。赵有余咳了一声,竟默默起身穿衣,直到他把身上的羽绒服穿得严严实实,才出声道:“咱还得继续看表现啊,继续看表现。”说完,便和唐国翠一起告辞。
赵家在村里建了两栋小洋楼,一栋是赵俊辉家的,一栋是王庆荣孝敬老人的。但赵有余和螺姑不常住,比起小洋楼,他们更喜欢老宅的平房。只是平房里没暖气,冬天冷,螺姑年纪大了才在儿子的劝说下搬到小楼里过冬。现下,除了这对年龄相加超过140岁的母子,从城里下岗回来渔村开办海边小酒店的二儿媳唐国翠和孙子赵俊亮也住在那儿。
没了长辈,客厅里的气氛顿时轻松许多。一直假装隐形人的袁天乐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起笔记本电脑无线上网,她刚在这栋洋楼里安了一个无线路由器,并且升级了带宽,现在电脑上网速度还算凑合。李夏再次偷窥餐厅里的面试,却发现只剩下袁天浩一个人坐在桌前不知道想些什么。似乎感受到了注视,袁天浩偏过脸正巧和李夏对个正着,李夏有点尴尬,只得高声邀请:“要不要过来喝茶?”
袁天浩接受邀请,走到沙发这边坐下。赵俊辉今晚煮茶煮得十分用心,话少得很,李夏见他不语,只好继续搭话问:“面试得如何?一定要给天乐找个超优保姆,我才能跟着沾便宜啊。”
袁天浩沉默不语,说实话今晚见的几个他都没看上,他在想要不要把家里的管家派来住些日子,他还比较了解袁天乐的生活习惯。袁天乐似乎感受到了哥哥的意图,她立马插话说:“我觉得马三姑不错,人挺干净的。”
李夏瞪了眼袁天乐,提醒她马三姑可不是一个上选,见袁天乐使劲朝自己眨眼,她终于忍下心里话。
“你觉得不错,那就她吧。”袁天浩见妹妹开口点了人,就不再在保姆问题上纠结,他快速转了话题问李夏,“听说挖镲那段视频在网上已破了百万点击量了。”
“这还真要感谢你,要不是你朋友帮咱们一直将视频挂在网站首页推荐,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点击量。”
“李夏说的倒是实话。”赵俊辉为四人添了新茶,话音一转又问袁天浩,“你的动作够快啊,我都不知道你跟我爷爷已经深入交换了彼此的想法。”
“有钱当然要一起赚啊,好兄弟的事我哪能不上心啊。”袁天浩明白赵俊辉指的不是他出钱请飞镲队去绿会所表演并且替飞镲队包车在市区几处巡演的事,但他现在并不想在李夏面前说破其它计划。
同样是生意人,赵俊辉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不再追问。李夏可不认为袁天浩真想做善事,他愿意为镲儿塘的事出钱出力,无非是想在这谋些赚钱的项目。不过据她所知,赵俊辉回镲儿塘搞宣传策划案纯粹是因为母亲的逼迫,他的投资兴趣还是在中心渔港那边的大工程。镲儿塘不远的海岸线上正在建设千万吨级的大型中心渔港,李夏和赵俊辉一起看过沙盘,那里除了港口正在建设之外还要建度假酒店。与镲儿塘相比,那里无疑更有发展潜力,李夏不懂袁天浩怎么会对这个也许就快消失的村子兴趣盎然?只是,这话不该她问。
“睡吧,各位,明天还要早起。”袁天乐难得发话,心思复杂的三人随即应和。
“绿”是滨海市最顶级的一家高级会所,它的奢华却不在于其主建筑“绿阁”装潢讲究,而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央竟能拥有一座恍若迷宫般的私家花园,树影窈窕,移步换景,每一条羊肠小道都能将客人引向他的目的地,却不必担心偶然遇上不想见的人。8座独领美景的VIP原木房子,客厅、餐厅、影音娱乐室、卧室、卫生间一应俱全,屋外则以树为界将每栋房子都隔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不为外人所窥。也就是说,只要有钱,你不管想在这里怎么玩、玩多久都不会有人打扰,也无需害怕有人泄露你的隐私。
引导员在前方领路,李夏赏着景并不着急赴宴。今天飞镲在市区的几场表演都很顺利,这让她心情大好,也倍觉面对旧老板说起话来定会硬气。她跟袁天浩特别商借了上回那栋木屋,她要请欧总吃顿散伙饭,以表示过去一年对于他的提携,她并非不知感恩。只是她无法原谅,作为自己十分信任的老板和业界前辈,他是那么轻易地出卖了她。
园子其实并不大,只是设计的巧妙。思忖间,已走到一栋木屋门口。引导员为她开了门就转身离开,她只是负责引导工作,木屋都有专属管家。
李夏进了客厅,就见管家已迎在门口。“李小姐,欧总说他还要半小时才能到,您若需要什么尽请吩咐。”
要了杯茶,李夏走上二楼露台。她想抽根烟。想到上次在这房子里发生的一切,她就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憎恨亲爱的欧总。说到底,她在他心中不过是件可以标价出售的商品吧,纵使她为他的广告公司打响了策划品牌。
露台上,风有点劲,和那天一样,恍惚间李夏又回到了那夜——
欧总要在“绿”的独栋木屋里招待公司的VIP客户,这事让李夏吃了一惊。年终答谢会而已,以吝啬著称的欧总怎么会突然这么大手笔?猜测欧总可能是想吃喝玩乐都在这里解决,李夏就不太想参加,怕自己碍眼反倒令客户们玩不痛快。要不是欧总一再表示敬过酒随时都可以撤,她绝对玩失踪。在这圈子里混了十多年,李夏可比谁都门清,酒桌上有情谊没实话,要谈买卖最终还是得拿出真金白银。尤其是年轻女人,千万别以为酒桌上被捧着就是女王了,哪个男人不是憋着一肚子坏水,不玩死你也要灌你个半残,没一个真心想怜香惜玉。
那天都大黑了,管家才迎进来一位客人。李夏拨打欧总的电话,那头却总是在重复着“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第三次拨打欧总电话后,李夏终于有了新想法。她走进客厅问那唯一的客人:“这木屋是你定的还是欧总?”
翟隽放下手上的商业杂志,似乎早已猜到李夏会来提问,他微笑作答:“据我所知,今晚的客人只有我一个,而负责招待的主人只有你。”
李夏皱起眉隐忍住不悦,又问了一遍:“我只想知道,这木屋是你定的,还是欧总?”
“我也觉得欧总太破费了,只有我们两个人,难道这顿饭还能吃到明早不成?”翟隽语露挑逗之意,也把李夏的问题回答得透彻。见李夏眉头越皱越紧,翟隽心情倒更愉快了些,他从沙发上起身凑到李夏身边,几乎靠在她耳边轻声问,“难道欧总没好好教育下属么,对待敝公司的大客户,你应该表现得更热情。”
“哎呦,翟总,既然我们欧总都这么吩咐了,您今天可要多吃点,欧总真是下了血本招待您。”李夏迅速跳开几步,忍住逃跑的冲动,咬着牙故意拿腔拿调耍热情。她倒要看看,眼前的男人费尽心思邀她见面,究竟图谋什么。
李夏吩咐管家备餐,将翟俊引入餐厅落座便再无二话。翟俊也不逼她热络,两个人就专心致志地看管家招呼服务人员布菜。菜色是提前安排好的火锅料理。一小锅纯正四川红汤底,一小锅鱼翅汤底,一浓一淡,用料道地,丰富却不夸张。餐桌旁,服务员推进来一个专门摆放调料的推车,麻酱、沙茶酱、花生酱、味噌酱、辣椒酱、香蒜酱、和风酱、番茄酱、豆瓣酱、芥末酱……光是酱料就准备了二十几种,还有许多辅料如韭菜花、豆腐乳、蒜泥、香葱、香菜等也是盘盘碟碟各司其职。主菜是日本空运来的霜降牛肉和据说吃天然牧草、喝矿泉水长大的草原羔羊羊肉,配菜则有鲜虾滑、野山菌拼盘、茼蒿、油麦菜。
一桌子上齐,李夏就明白这肯定是翟俊专门为她点的菜,每一样都是她的喜好。可惜了,若是十年前,她会很感动他的贴心,可现下只觉得浪费。美食啊,要有美好的心情才能享受到个中美味。10年前,翟隽为了钱选择和大他十岁的女老板结婚,从而顺利由一个小职员晋升为副总。怎么,他现在有钱了,就觉得地球该围着他转?天知道,她多想忘记自己曾经认识此人。
管家和服务生都撤出了餐厅,两人依旧无话。红汤那锅烧开了,不想饿坏自己,李夏埋头往火锅里丢了一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她甚至打开了电视,看起新闻联播。她是打定主意故意冷落翟隽,对面的男人也不计较,甚至自己换坐到了她身边的位子,和她一起边看电视吃火锅。
“你还是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啊,知道么,10年来如果没有应酬我也喜欢在家边吃饭边看电视。”翟俊突然侧身在她耳边说话,李夏愣住,骤然发现自己竟然没在第一时间阻止翟隽的攻势,她正在放纵自己沉湎过去。翟隽见她脸上变了色,得意地继续挑逗,“我告诉过你,就算不接我的电话,我们也会见面。这就是缘分!”
李夏“啪”地摔了筷子。
翟隽关了电视,起身又走回另一侧坐定,才笑着问李夏:“吃饱了?想谈谈了?”
李夏望着眼前穿着一身名牌休闲装的男人,他看起来很年轻,只是那双被欲望浸蚀而愈显浑浊的眼,告诉李夏他再也不是10年前的亲爱男友,而只是个功成名就的中年商人。
“什么时候你脾气变这么好了?伺候太后可真磨练心智啊。”李夏点上一根烟,试图缓解内心的紧张。她需要在这个男人面前变得更自信更强大。翟隽不理李夏的讽刺,他似乎更关注她手上的东西。
“你以前不抽烟。”
“10年我还是处女呢。”
“我知道你气我,我会补偿你。”翟俊干了杯中红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李夏跟前。“这张附卡给你随便刷,以后我也会把集团所有的活动都交给你的工作室代理。”
“哈哈哈,好大方啊。大款就是不一样。”李夏嗤笑翟隽,又故意问,“不可能没条件吧?”
翟隽知她聪颖也不打算相瞒,他是怀着诚意来的,也决定这次要开诚布公。“她病了,这些年也没有为我生育,所以回到我身边吧,为我生个孩子,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李夏拿起那张附卡,翻转着把玩。好半晌,不说话。翟俊等得不耐烦,刚要催促李夏快做决定,就见她将卡扔进了桌上的汤锅。“谢了,有钱赚是好事,不过我想你不会接受我的条件。”
李夏起身准备离席,翟俊伸手拉住她,急切地问:“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我肯定答应。”
这话如果换到10年前说,李夏为他死都行,可是现在……李夏笑着,她靠近翟隽勾住他的脖子,十分亲昵地靠近他耳边问:“真的什么都可以吗?那用你的钱养我的小情人吧,我觉得这个食物链更有趣。”
翟隽惊诧的眼神,李夏至今仍记得清楚。怎么,他以为过了10年还会有个女人在痴痴等他么,尤其还是在被他抛弃后?哼!可笑。
“李小姐,欧总到了。”管家出声,唤回李夏的游思。李夏收拾起情绪,她知道该是和旧生活做了断的时候了。她已变得如此厌恨城市,憎恶为了维持一种虚荣的优越假象而忍耐不断透支健康、快乐和幸福感的生活。人生已有其它选项……首都她都毅然决然地逃了,再逃一次又何妨?
冬天的渔村,裸着土的地方不是光秃秃一片泛着碱白,就是枯黄黄的倒着些将死未死的芦苇和狗尾草,而占了最大地界的水面绽着一层层冷光,多看几眼都觉得寒意太浓。莫名地,李夏打了个寒颤,又想起欧总的那句问话:“滨海市就这么大点儿,你能去哪儿?”
车里的暖气被开得更大了些,赵俊辉问:“还是觉得冷吗?”李夏偏头望他,揣测着眼前这个男人,自己的现任老板,究竟能不能称为朋友?是不是终究会像欧总一样将她挂牌出售?他等在“绿”会馆的大堂降尊纡贵地主动要求送她回镲儿塘,是不是另有图谋?
李夏讨厌这样的自己,城市让她对任何人都无法信任。而她现下的决定,去镲儿塘的决定,真是对的么?
“今早翠姨给我送了饺子,说是咬了元宝肯定行大运;螺姑还剪了我一绺头发,说是龙抬头的日子还让刘海挡着眼不吉利,她们对我是不是期待太多了?”
“刚刚欧总问我,我能去哪儿,赵俊辉,你说我能去哪儿呢?是啊,他说的没错,滨海市就这么点儿大,就是去了镲儿塘,早晚我不还得回头。”
“你说,有人给钱明明是挺好的事,我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曾经我多想要一张怎么刷都刷不爆的信用卡啊,什么叫不劳而获,有人他妈的累死累活一辈子都吃不上一块霜降牛肉。我这是典型的没事找抽!”
……
赵俊辉不应话,默默听着李夏抱怨。他很少见她失控,她总能将自己伪装得刚刚好,聪明能干、性格爽达、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看起来,这次欧总给她带来了极大地挫折感,还是……那个男人依旧对她影响深刻?
“赵俊辉,你他妈说话呀,要让我去镲儿塘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喝光第三罐啤酒,李夏终于问出长久以来的困惑。赵俊辉瞥她一眼,淡声说:“少喝点,村长晚上要宴请那个对飞镲感兴趣的勃朗先生。”
“勃朗先生?”李夏困惑,“什么时候又出了这么一号人物?是老范介绍的那个日本人?”
“不是,这位是美国来的。”
“我靠,没准过几天八国联军都到齐了。”李夏放肆地呵呵傻笑。赵俊辉微皱起眉,他干脆将车停在路边,转过身对李夏正经八百地问:“你真后悔了?你要真想回去,咱们立马掉头。”
笑容隐去,李夏瞪了他一眼,故意将身子坐正,也不再拿唠叨骚扰赵俊辉。她点上根烟,慢慢抽起来。赵俊辉也点上根烟。沉默了好半晌,李夏才又开口说:“镲儿塘的事,我知道你有其它想法,那些我不关心也不参与,只要该我赚的那部分你都兑现,我也会尽我所能把镲儿塘的企划案做漂亮。”
李夏话中有话,聪明如赵俊辉当然听得明白,但有些事现在确实还不能透露。踌躇之际,忽地,对面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吸引了两人的注意,那车仿佛脱缰的野马闪电一般划过黑漆漆的村路。
李夏轻轻闭上眼。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