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鸥的孩子没保住。李夏瞧着周围这些人的反应,倒猜不透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了?翟隽一改漠不关心的态度,第一时间就出现在医院,甚至还安排了一个保姆专门替唐晓鸥煲汤补身;唐大鹏得知妹妹流掉的是个小财神,自是悔不当初,低声下气地凑在妹子身边照顾,被骂被赶也不走;唐国翠更是毫不掩饰她的高兴,自打接唐晓鸥回村休养后,她做主给她做了个“小月子”,补身兼洗脑,到后来还真管了用,就连唐晓鸥见着李夏也一副松了气的模样。
李夏知道这样的结果挺好,大家都省心,但不免又是一阵唏嘘。这人世间的事,怎么就总这么别扭呢?不说唐晓鸥的事,但说这镲儿塘两位头头——陆军和田家富之间的权力之争,一个村支书的位置能产生多大的效益啊,也值得争得你死我活?大权独揽的倒还能见些真金白银,可现下这地方基本就是多权分立的状况嘛。
李夏思虑再三,决定和赵俊亮私下透露些自己知道的情况,看能不能找机会给劝和劝和。这小子倒依旧是那副谁与争锋的架势,说他要“后发制人,以静制动”。赵俊亮最近一直在研究《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似乎颇有心得。李夏见赵俊亮有自己的打算,也就不再多嘴,径自去完善她的镲儿庙壁画。
壁画绘制工作在八月底全部结束,正好赶上了开海祭。李夏、马鸣、高木共和村委会几人共同策划了这次开海庆典,镲神庙也将在这天举行开庙大典。
明天就是大日子了,李夏这晚一直坐立难安。不是怕活动进展不顺利,她只怕自己的画作面对世人的检验不能过关。想着想着,她干脆又出了门。她想再去镲神庙看看,这已经是她一天之中第五次去镲神庙了,明明一切都已检查妥当,但她就是不放心。
悬在镲神庙门前的鱼形牛皮灯是古塘手工坊新来的制灯师傅特意创制的,燃在静默之夜,淡淡传递出古朴的温暖。李夏推门进去,已不见有人还为明天的庆典忙活。她轻步至一层殿,才刚站稳就听见外面传来急促脚步声。李夏不想被人窥见自己的心事,闪身藏在门后。
又等了一阵儿,那脚步声才越来越大。李夏猜这人应该是从二层殿走过来的,可这么晚了,谁还和她一样在这里晃悠,难道是萨米耶?正想着,那人就进了门。
来人却出乎李夏的预料。唐国翠抱着个包袱径直走到香案前,她把包袱放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竟从其中取出一对响铜镲。
李夏心里一激愣,心想这对响铜镲莫不是……还未等她深究,唐国翠的举动已替她解了惑。她举起响铜镲想把它摆到香案上方的祭台,神镲未丢失前就摆在那个位置。她前倾了大半个身子,响铜镲上了位却没能摆周正,唐国翠似是不满意,忽然回身满屋搜寻着什么。她很快扫到门口的人影,角落有些黑,她机警地小声喝道:“谁?快出来,要不我喊人了。”
李夏无奈,只好一边打招呼一边走到明亮处。唐国翠见是李夏,先是一愣,随即松了口气。她平静叮嘱李夏说:“刚才你看到的一切,可别跟人说,尤其是村里人。”
“台上那对响铜镲,真是螺姑烧庙时搞丢的那对神镲吗?”李夏不置可否,只追问重点。唐国翠见瞒不过,只好点点头。李夏不解,又问,“既然这对神镲一直在你手里,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
唐国翠并没有马上回话,她走到殿门口极谨慎地往四下望了望,才转身小声说:“满婆是上一代选定的龙骨看守人,你知道吧,就是这种制度,在镲儿塘也有几百年了,螺姑是上一代的护镲人,我是她选定的继任者。这可是秘密,只有村里的几个老人知道。”
李夏大概能联系起这事的来龙去脉了,可这种事情实在神秘,唐国翠为什么非在今夜让神镲物归原处,是她自己决定的?还是由谁做了这样的决定?李夏追问唐国翠,她却不肯再多说,再三叮嘱今夜之事不可外传。
李夏只好先帮唐国翠寻来板凳,将神镲摆正位置。唐国翠又催她赶快随自己离开,免得撞见其他人。两人默默不语走出镲神庙。李夏暗忖着,唐国翠不公开身份,是不是要冷眼看着这些镲儿塘的人,若有人再做了有辱神圣的事,她还会让神镲隐于市?
快走到码头边的岔路口时,唐国翠突然主动邀请李夏去她的小酒店喝酒。李夏见时间已晚委婉拒绝,并表示不会透露她的秘密。唐国翠却说:“我想和你谈谈我家亮子的事儿。”
李夏到底是没能拒绝唐国翠的邀请。两人回到小酒店,厨房已经熄火。唐国翠端出李夏最喜欢吃的半干小白虾、馇八代和花生米,又给两人都倒上一小盅白酒。
李夏没说话,她等着唐国翠开口。唐国翠却不紧不慢,喝了小半盅白酒,才说:“李夏啊,咱娘俩从来没坐一起道过心事,我呢文化不高,也不知道自己哪些话该说不该说,说重说轻你就担待着听吧。”
“翠姨,你有话就直说吧。再怎么说您都是长辈,千万不用跟我客气。”李夏心里多少有点紧张,她却故作轻松,说完这些还故意伸筷子夹了口馇八代,又嗫了口白酒。二锅头入口有点辣,她夹了几颗花生米丢在嘴里,顿时满口生香。
唐国翠并没马上接话,她望着李夏,嘴角弯出些笑意。李夏故意不闪躲她的注视,她淡笑着回望唐国翠,似是在鼓励她道出心声。
唐国翠终于开口。“我这人呢,一辈子都没什么大志向,年轻的时候就是喜欢亮子他爸,那时候二海可是这镲儿塘的美男子,多少姑娘惦记着呢,人又爽快,又在城里的工厂上班。我当时就想啊,我这辈子非二海不嫁。不怕你笑话,李夏,那时候你翠姨我也是打败了好多情敌才让你二海叔明媒正娶带回家的。”
唐国翠说起往事,脸上现出少女般的笑靥。李夏不懂唐国翠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但她不想破坏了气氛,便也就这么听着。
“我俩结婚后,我就跟着二海进了城,两人都在工厂上班。二海好文艺,会飞镲,在工厂里也是文艺骨干,厂子里好多女人喜欢他呢。哎……我原本以为结了婚,二海就跟我塌心过日子了,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二海他喜热闹,工友、朋友还有他的飞镲队,哪个都比我重要比这个家重要,以前我老为了这些生气,后来孩子大了,我也明白了,人呀还得为自己活着,做自己喜欢的事才能开心。”唐国翠停下话音,喝了口酒,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又继续说,“后来我们都下了岗,二海操持他的飞镲队不少赚钱,但我更喜欢村里的生活,现在我们两处分居,倒比以前关系更好了,不吵架了,吵了大半辈子终于不吵架了,不容易。”
李夏低头喝酒不语,唐国翠说的这些事,她作为晚辈可不好发表意见。她甚至有点心急,恨不得唐国翠能直入主题。
唐国翠似乎窥见了李夏的心思,她突然语重心长道:“李夏啊,我活了半辈子终于明白了,这老人的话一定得听。龙配龙,凤配凤,王八就得配绿豆。就说我和二海,他一心想往上奔,可我就是个围着锅台转的女人,我追着他好多年,这真是件累人的事儿,一年两年看不出好歹,十年八年就耗得人不想再折腾了。这罪不好受,我花了半辈子才想明白,这苦我不想我儿子再受一次。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城里小姐,我儿子几两重我清楚,他降不住你。”
“哎呀,翠姨,我看你一定是误会了,我们年轻人有时候逗着玩没轻重,亮子只是把我当姐姐崇拜吧,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夏急忙辩白,又故意说,“我有别的计划,还没跟任何人透露呢,既然今晚咱们交了心,我也就不瞒你,我准备离开镲儿塘了,我接了一个新工作,正在筹备出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