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脑,李夏梳理着为镲儿塘量身定做的宣传策划方案。她预计,如果一切顺利,她们的第一个案子将在入夏前结束所有工作。点开名为“镲儿塘志”的文件,李夏将自己的大脑清空,继续整理关于镲儿塘的文字素材。
在镲儿塘,李夏遇到了很多奇怪的人。比如海边小酒店的老板娘,一笑起来简直排山倒海;总爱站在村口指挥交通的傻顺,每见她必要拉着她的手要她放屁,说这样才能接上地气。而最奇怪的当属赵俊辉的太奶奶。明明辈分大得很,却坚持要求村里所有人都喊她螺姑。螺姑是个故事大王,最爱拉着人听她讲故事。才来了几天,李夏就已经听过五六个。李夏从螺姑那儿听来的第一个故事是有关镲神庙的。当初说这个故事是因为村里要重建镲神庙,以此来和拥有500年历史的鱼骨庙村竞争。其实这两个村子现状差不多,庙毁了很多年连丁点儿痕迹也找不着了。重建镲神庙就能改变村子的命运?反正李夏对这一论调匪夷所思。但莫名地,她就想为镲儿塘留下点什么,即使将来村子没了,还有些别的念想。于是她从螺姑所讲的故事中获得了灵感,准备以那些有关镲儿塘的民间传说和故事为素材,打造一本带有传奇色彩的《镲儿塘志》。
不如……干脆为镲儿塘建个博客吧。这想法一滑过李夏的大脑就被她完全捕捉了下来。说干就干!李夏立刻注册并登陆,上传了第一个关于镲神庙来历的故事,她又继续整理上传第二个。
题目:《镲儿塘的由来》
出处:镲儿塘民间传说
讲述者:螺姑
记录者:李夏
“先有镲神庙,后有镲儿塘”。要说镲神庙对于镲儿塘有多重要,这句老话讲得够清楚了。但是,田家庄为啥改叫了镲儿塘,这里还有一段故事。
话说镲神庙落地田家庄,这下不得了喽,一传十十传百,田家庄名声大噪。远郊近村的渔家都来祭拜,香火十分兴旺。田家庄的人更不必说,其中就有陈姓、王姓、赵姓渔户最为虔诚,不光出海,捕鱼回来也总要到庙里上柱香。他们的渔船一出海就能装得满满的回来,没几年就成了村里的富户。
原本村里的大户田家却连年衰败,把田家族长愁得吃不好睡不着,族人们也怨声载道,埋怨他领导无方。又是新一年开海的日子,族长决定亲自带领族人们出海,争取搏个好彩头。没成想船队才出海,天就变了色,乌云密布,狂风暴雨,一会儿工夫族长就只看得见自己搭乘的这条船了,仅这一条还迷失了方向。眼看几无生路可寻,族长只好带领族人跪满舱板祈求龙王及各路神灵保佑,并发了大愿——倘若获救田姓族人将世世代代侍奉大小诸神。
龙王似乎并不买账,眼看渔船就要被一波又一波巨浪掀翻。众人绝望了。正这时,远处突然亮起一团星火,那团火越靠越近,船上的人们惊喜发现一条小船正朝他们驶来,船上有一红衣女子在船头提灯,一男子在她身后划着桨。近身一看,竟是芦花和田福。
族长大惊,以为他俩做了海鬼,是来换命以求取自己重新投胎为人的机会。芦花却开口道:“大家莫要惊慌,我和田福已被碧霞娘娘收在坐下修行,因田家村为我再生父母,我实在不忍见村人命丧大海,特向娘娘请命为渤海掌灯,娘娘念我情深意重,特许我和田福前来,咱们马上为大家引路。”
众人将信将疑,害怕这是海鬼骗人的把戏。族长壮着胆子问:“芦花,你不明不白自村里失踪,我们如何信你?”
芦花道:“是我对不住大家,我自景忠山带回神镲,却藏了私心把它交给田福,也因此害得田福失了性命。当日我投海自尽,就是想拿自己的命换取田福再世投胎的机会,是碧霞娘娘救了我。她说,镲是神物,自不能为一己私利所用。族长,这几年田姓日渐衰落所来为何,你可知?那些祖宗牌位怎能和神位并受香火,今日回去速速前往景忠山向娘娘请罪吧。”
田姓族长大骇,忙跪地求取神灵宽恕,并令舵手紧紧跟随芦花和田福乘驶的小船。那一叶小船在漆黑的海上飘啊飘,不知过了多久,船上的人终于看见海岸了,还遇上了失散的船只。那些船上的人们也纷纷讲述起暴风雨中遇见芦花和田福的事。而此时,他俩早已不见踪影。
田姓族长不敢再欺瞒神灵,自镲神庙中取回自家祖宗牌位后,便带领族人徒步前往景忠山,三步一叩五步一拜,迎回碧霞娘娘、送子娘娘、财神、药王等大小众神,并永诺田姓家族世代为众神仆役。更主动将田家庄更名为镲儿塘。
爽肤水、润肤乳、眼霜、面霜、隔离霜、防晒粉底,依次涂在了脸上;再细描上黑色眼线、刷上黑色睫毛膏;眉粉选了咖啡色,与李夏的发色相近,也使整个人看起来显得柔和;然后是眼影的选择,李夏选了浅金色,这淡淡的金色与皮肤贴合后会令眼睛看起来明亮有神;刷上成熟白领女性爱用的橘色系腮红;再扫些散粉定妆。半小时,李夏为自己戴好了最符合今天身份的面具,又拿起造型品开始整理头发,最后喷上香水。一切就绪,这才走出房间。这是李夏每次出门前必做的功课,把自己包装了十几年,现下的她是绝对不敢蓬头垢面出门的,那会让她觉得不安全。
第一次镲儿塘保卫战策划会在镲儿塘村长办公室召开。出席本次会议的有:镲儿塘村长赵有余、村长助理陆军;村委会成员谭玉凤、江贵大、唐福冒;出资方代表王庆荣、赵俊辉;李夏及其工作室成员袁天乐、马鸣。
会议由村长助理陆军主持。赵俊辉先介绍了要为宣传镲儿塘出资50万的构想,又宣布将聘请李夏工作室来负责操作整个策划活动。李夏信心满满地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策划方案,听着听着,村委会那些人脸上却隐去了笑模样。他们窥着赵有余的神色,见他脸阴着,便也不敢开口。赵有余不明白这大儿媳妇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舍了老脸给她打电话求她给村里办点事,她怎么倒把这一大笔钱给了外人?他抽着烟,耐着性子等到李夏说完,没二话,直望向大儿媳王庆荣闷声质问:“庆荣,这和咱们说的可不一样。”
“爸,这件事我交给俊辉管,让他说吧。”王庆荣把球踢给儿子,她是打定主意这次的事丁点儿不过问。一是为了锻炼儿子的处事能力,二是不想把自己一再处于尴尬境地。这些年,她一直告诫自己是镲儿塘成就了她的事业和神龙集团,对于回馈乡亲也算不遗余力,尤其是公公赵有余当上村长之后,村里修这弄那,只要他开口,自己从没驳过老人的面子。谁承想,这反倒给村里人留下了念想,现下村里一缺钱就找她,不给钱就戳脊梁骂。她是招谁惹谁了?要知道她每次掏出来的可都是自己的私房钱,就算是自动提款机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赵俊辉自是明白母亲的难处,甚至对于镲儿塘他还有自己的小心思。作为神龙集团地产开发公司的负责人,他十分看好镲儿塘的未来,但在商言商,没有回报的投入他可不想插手。见母亲点名,他正了正身子开口。
“在座的都是我的长辈,有些话可能不该我这晚辈多嘴,但为了咱村,这些话我不得不说。我知道大伙把咱村的希望都放在建庙这件事上,可建庙真的有用吗?咱不能因为鱼骨庙村打算重修鱼骨庙就跟风建庙,人家有600年历史咱们才300年,再者就算庙建好了也不是一个古迹,国家的建设规划是一个统筹的大盘子,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庙而保留镲儿塘。到时候,各位,这50万可就真打水漂了。”
“俊辉啊,照你这么说,咱镲儿塘是比不过鱼骨庙村了?”村办公室主任谭玉凤忧心重重发问。其他人也都直直盯着赵俊辉,包括村长赵有余。
“这也正是我邀请李夏来为咱村做包装宣传的用意。现在咱们最需要的是什么?不是一间庙,而是名气,要想发展旅游,没有名气谁来啊,酒香也怕巷子深,咱得走出去宣传镲儿塘,只要镲儿塘有了大名气,谁还敢随便拆?你们想想,天安门名气大吧,北京的土地那么贵,谁敢说把天安门拆了盖高楼?”见众人表情松动,赵俊辉继续忽悠,“我想再跟各位长辈介绍一下,李夏和她的同事都是滨海市最优秀最专业的策划人,她们筹办过许多大型活动,在这方面非常有经验。”
“这么年轻,能有啥经验啊,弄个开海祭就要走50万,这不是坑人么?”赵有余虽然心里略有所动,但嘴上仍不松口。
“村长,50万不光包括开海祭,我们还要为村里架设一个网站并在网上做推广,而且还要为镲儿塘出一本宣传书。”李夏耐着性子解释,她有些小尴尬,没想到对于50万的用途村里人原来有不同的想法。
“那个什么网的我不懂,就说这个开海祭,你打算啥时候弄?”
“我打算按照古礼,在阴历四月二十五举行。”
“啥?”赵有余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忽然激动起来高声质问,“还说不是坑人,这都是搞啥啊,咱要是等那天才出海,这半年怕不是都得饿死了!”
李夏一群人不明所以,赵俊辉饭反问:“五月末正好春暖花开,最适合搞户外活动,怎么了?”
“禁渔期!”一直未发一言的村长助理陆军开口解释,他是上面派下来的大学生村官,现任村长助理。“6月16号禁渔期就开始了,咱现在2月份海就开了。”
“开海祭只是个宣传形式,和渔业生产并不冲突。”李夏急着解释,见村里其他人仍凝着眉头,又匆忙改口,“如果大家觉得这个时间不好,咱们也可以再商量。”
“不行,我不同意!还说宣传咱镲儿塘,这不是瞎捣乱嘛。”赵有余火气越来越大,说罢,竟背着手冲出村长室。村委会其他人摇头叹气地也跟着出了门。赵俊辉想要追出去,却被王庆荣拦下。
“你爷爷说得在理,要想宣传好镲儿塘,不了解这个地方是不行的。”王庆荣对赵俊辉说完,又转向李夏说,“李小姐,你的策划方向还是好的,但操作细节方面考虑得确实有些欠妥。你要想签下这个案子,村长不合作肯定不行。这样吧,我给你十天时间,重新整理你的策划案,要是再通不过,我们只能另请高明。”
虽然暗骂这帮人难搞,但李夏必须承认自己确实轻视了对手,她以为村里人根本不懂这些,应付应付就能了事,没想到反被挑出疏漏。李夏的职业尊严可不允许她推脱责任,她正了脸色向王庆荣做出保证:“放心吧,王总,下次我们一定能拿出个最佳方案。”
李夏、袁天乐和马鸣三人出了村委会,一起往赵俊辉家的小洋楼走。现下,那儿是他们的临时住所。一路上,李夏沉思,袁天乐神游,马鸣嘴里则不停嘟囔着,他认为村长就是不想花这钱才借题发挥。
快走到门口时,马鸣突然拉住李夏。“李夏,我可能没跟你说清楚,我答应加入工作室是准备做兼职,一会儿我就先回市区去了,晚上有个应酬。”
李夏一愣,但很快收敛了失望笑说:“好啊,反正媒体这块主要是靠你那三寸不烂之舌,留不留在村里都无所谓,那咱们有事电话联系吧。”
没想到李夏如此爽快,马鸣倒笑得尴尬起来,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转身上车扬尘而去。
“靠,什么东西,早上我听见大老板给他打电话了。”袁天乐淡声咒骂。李夏没有回话,她也并不生气。马鸣从来都是一个逐利而行的人,能答应兼职已然是给她好大的面子。创业嘛,难免有失败的可能。袁天乐理解不了马鸣的行为,是因为她从来不缺钱,而李夏知道没钱的日子有多可怕,尤其是他们这些所谓有房有车的白领,他们是没有资格挑选工作的,因为未来的几十年他们都要替银行打工。所以,她现在最在意的事只有一件——究竟什么样的策划方案才会令村长赵有余满意,从而签下那一纸50万的合约书。
一回到住处,李夏马上要袁天乐上网搜集与镲儿塘、镲神庙、渔民等关键词有关的信息,自己则重新梳理这几天的采访资料。要说她完全没有为镲儿塘的策划案做功课绝对是冤枉她,在村里采访了5天,她做了许多案头笔记。仔细又翻看了一遍,没什么启发。李夏烦躁地出了门,打算在村里晃悠晃悠找灵感。
镲儿塘与北方大多数村庄一样四季分明。村里的冬天实在有点萧瑟,可能是太冷的缘故,路上没什么人,村人们都猫在家里找乐子。李夏穿着羽绒服,可还是觉得冷,她用羊毛披肩把自己裹得更紧些,慢慢在村路上瞎溜达。
镲儿塘由于是地震后重新规划建设的,整个村子看起来很规整。一水的尖顶瓦房,灰顶红墙,顶高就像量过似的,不讲究错落有致,谁家也别压过谁家的顶子,倒省去了无谓的纷争。这里家家都有个长方的小院,有人在院子里种花种菜,也有人修上了东西厢房。这几年慕名到镲儿塘来吃海鲜的游客不少,于是也有村民将自家厢房改建成了海鲜大排档。
靠近码头的地方,有个海鲜一条街。现下大部分饭店都是空的,这个季节没什么海货,很少有人会到渔村来。
没错,这就是镲儿塘发展旅游经济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以前李夏也曾和朋友慕名前来镲儿塘吃海鲜,但只限于春秋两季海鲜多产的时候,而且是吃了海鲜就走人。这里除了吃海鲜,实在没什么娱乐项目。出海,勉强算上一项,但人头费不便宜,出去转一圈撒一网就回来,一次也就玩够了。
说实话,李夏觉得镲儿塘并不是个适合发展旅游的地方。这里没有古民居,也没有碧海银沙,漫无边际的泥滩看久了会让人有种快被吞噬的恐慌感。光靠海鲜,拢不住回头客,更别说这几年由于过度捕捞和环境污染,海产的品质已经大不如前。
这样下去倒不如拆迁走人,村子里很多人都是这样想吧。镲儿塘渔业生产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些天和村里人们聊天,常有人这样跟李夏感慨。走上码头,看见有人在修船,李夏立刻掏出相机凑过去拍照。拍了一会儿,又跟背对着自己的修船小伙搭讪。“嗨,你好,能告诉我为什么所有的船都要漆成海蓝色吗?”
“因为龙王喜欢呗,龙王高兴就多给咱点儿好货……”浑身沾满了油漆点点的小伙子一开口,李夏脸上立即变了色,她拉过那人摘到他的帽子,几乎惊叫出声:“赵俊亮,你不在市里送快递怎么跑这儿来修船了?”
赵俊亮朝李夏咧开个笑,又继续回身干他的活。“我就是这村的人啊,不在这儿应该在哪?咱赵家也算村里的大户,村长赵有余是我爷爷,海边小酒店是我妈唐国翠开的,赵俊辉是我表哥。”
赵俊亮一连说出三个李夏熟悉的名字,李夏立刻恍然道:“你早就知道我来镲儿塘了,是不是?你故意躲我?”
一听这话,赵俊亮终于把手里的油漆桶和刷子都扔在了地上,示意李夏跟着他走到码头更远处没人的地方,才开口问:“我说李大小姐,是谁跟我说老死不相往来的?”
“我说过这话?”李夏明知故问,“我记得我说希望咱们做普通朋友。”
赵俊亮瘪嘴哼了一声。“又普通朋友了?”
“怎么,不愿意?”李夏朝他瞪了眼,赵俊亮马上矮了气势。“愿意,愿意,行了吧,不过咱妈说了,不能跟城市里来的坏女人说话。”
赵俊亮转身想走,李夏却听出他话里有话,立刻拉住他问:“喂,你这话什么意思?”
赵俊亮得意地朝着她笑。“没想到咱们无敌女超人也有搞不定的事,你还不知道吗,村里已经传遍了——说城市里来的漂亮姑娘原来是个女骗子,来骗村里建庙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