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当时以为……我以为……两条救生艇足够大家都跑掉。”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等着第二条救生艇,你是船老大,你应该最后一个走!”
“那时候谁还想这个,我也有老婆孩子,我也想活命!”
“哈哈哈……终于说实话了吧,你明明白白知道遇上海祸,早一秒或晚一秒都能决定人的生死,那时候就是你,你把我弟弟送给了阎王爷。”
“没有,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要害人,那真是一场意外。那之后,我不也赔了你们家一大笔钱?”
“对,你是赔了一笔钱,那笔卖命钱让我读完了研究生,有了来报仇的机会。你以为给钱就没事了吗?你这是谋杀,罪该万死!”
陆军对田家富又是一番拳打脚踢。李夏听不下去了,她打算上楼去,刚迈出一步却被人拉住。她一惊,回头发现是赵俊亮,才松了口气。两人对了个眼色,赵俊亮示意她继续听。
楼上,陆军又开口说话了。“我真没想到,你这人怎么这么命大,或许真是祸害遗千年,车祸没有弄死你,江豚的事也没能把你搞进监狱,看来我只有最后这一个办法了。”
“陆军,你千万别冲动,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弟弟,我可以再给你一大笔钱……”陆军的话吓坏了田家富,可他还没说完就被陆军高声叱问:“给我钱?给我再多钱我弟弟能回来么,你要我怎么忍心花他的买命钱?”
“当时我真不是故意不管他,我真不知道他不会水。”田家富哭号着替自己辩解,试图想要打动陆军,“你当我真的没良心吗,那事之后我就再没上过船,每到你弟弟的祭日我就睡不安慰。”
“呵呵,那刚好,今天之后,咱俩都能睡安稳觉了。”陆军的声音不再像刚刚那么激动,李夏却越听越怕,楼上传来混乱的脚步声,她再也等不下去了。赵俊亮却不让她上楼。
“让女人冲锋陷阵,那叫什么事,我赵俊亮可干不出来。”赵俊亮小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去卫生间躲着,我刚刚已经联系了码头,他们应该派船出来了,我上去瞧瞧。”
李夏听这话虽感动,却仍有些踟蹰。斟酌了一下,她还是摇摇头。她在赵俊亮耳边说了几句话,赵俊亮终于松开手。
李夏一个箭步冲上顶层。果然,陆军已将捆绑了双手双脚的田家富拉到栏杆边。李夏急喊:“等等,陆军,请听我说一句。”
李夏的突然出现显然不在陆军的计划之中,他表情呆愣了一下,田家富的眼中却绽出希冀的光芒。李夏趁机连忙劝说,“你弟弟拼死拼活为你筹钱上学,他想看到的哥哥的美好未来绝对不是今天这一幕。你想想,你牺牲自己为弟弟报仇,值得吗?这就是你勇敢面对自己的结果吗?”
李夏这话似乎起了效果,陆军揪着田家富望了李夏好一阵儿,突然松开手把他推倒在舱板上,自己则颓丧地靠在栏杆上。李夏丢了一包烟给他,陆军抽了一支又扔给李夏一支。李夏趁他点烟的空赶紧示意田家富不要再开口刺激陆军。
一支。
两支。
三支……
陆军又如同昨天一样,闷头抽烟不说话。薄薄的烟雾中,天边烧起了火红的晚霞。李夏靠在游艇围栏上,仰起头望着那美丽的霞光,心下却不确定自己能熬过今晚,快乐迎接明日的朝阳。陆军不说话,他在想什么?不会是在想……怎么把她也给处理掉吧?
李夏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可又不敢贸然招惹陆军,怕一个不小心就点燃了他的愤怒小宇宙。她于是唱起了昨晚的那首歌。然而,陆军似乎封存了他的感觉一般,面无表情。
李夏又搭讪说:“陆军,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吧,是这个村子里的外人,也是这座城市里的外人,其实……说真的,不怕你笑话,我一直都觉得我也是这座村子甚至这座城市里的外人,虽然从户籍上讲,这座城市是我的故乡。”
这个话题似乎稍稍引起了陆军的兴趣,他转头望向李夏问:“你想说什么?想改变我的决定?”
李夏使劲摇摇头,说:“我尊重你的任何决定,只要你自己不后悔。但是这值得吗?田家富真的值得让你自毁前程吗?”
“如果这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愿意与他同归于尽。你以为我这些年好受吗,用着弟弟的买命钱读书,我没有一天快乐过。”
“那也不一定非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报复吧,事情都过了这么久,是不是……你今天的决定和昨天见的那个女孩有关?”
李夏似乎说中了些陆军的心事,他故意偏过头不看她,嘴里却接了她的话:“她是我以前在学校时候的女朋友,学长毕业的时候甩了她,只给她留下一把吉他,是我陪着她走出上一段感情的阴霾,但她是怎么报答我的,一出校门她就变了,马上提分手。我听人说她在绿会所做什么高级管家,什么管家能赚那么多钱,没几年她就买房买车了。”
李夏当然知道为什么绿会所的高级管家能赚那么多,但她并不想纠结这个,怕又刺激了他,只淡淡回说:“一个变了心的人,你还想着她干嘛,你应该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别的人喜欢你。”
“你是说唐晓鸥?”陆军提起这名字竟笑得苦涩,他自嘲道,“如果她没有之前的遭遇,能看上我吗?她现在不过就是想抓上一根救命稻草罢了。”
陆军直白的分析,令李夏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她沉默了。好半晌。陆军突然主动开口:“李夏,你和我不一样,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咱俩打从出生开始,我就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了。有时候我常常会怨恨我父母,既然他们没能力照顾孩子,干嘛把我生出来受苦?像我这样的人,谈未来根本就是奢侈的,我没有后台也黑不下心,这辈子最多就是个平头百姓了,就算结个婚生个孩子,不过也是重复我受苦受难的老路。”
“你怎么竟是这些丧气话呢,我承认我家的条件是比你家好些,但是我一路奋斗上来也不是坐享其成,我不吃不睡做方案的日子只是你没亲眼见着罢了。这世界或许不公平,但是老天爷绝不是没给努力奋斗的人成功的机会。”
李夏说得有点激动,陆军却只是冷笑应对。“或许老天爷真给了这机会,但是他一定忘了我。凭什么我累死累活干了那么多,这镲儿塘的人还不认可。那么一点点错误,就把我的职务给降了,我要求调职到别处去,你知道上面怎么跟我说,他说村里不放人,他们也没办法。就是田家富搞得鬼,他有今天都是自己造的孽。好吧,他不让我好好活着,我就跟他同归于尽。”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只要你放了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陆军,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请李夏作证人,咱们白纸黑字写下来,我这次绝不骗人,一上岸立马兑现承诺。”田家富忍不住又替自己谋求生存的机会,却只换回陆军一口狠啐。
李夏皱起眉,试图寻找个更恰当的说辞打动陆军。想了想,她问陆军:“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在游艇上吗?”
“为什么?”陆军这一问实在敷衍,但李夏还是继续解释说,“我和赵俊亮准备出海看夕阳的,陆军我平日对你不错吧,我可真是误打误撞破坏了你的事,这或许也是老天给你的一次机会。”
李夏最后一句话显然引起了陆军的兴趣,他凝视着李夏等待下文。李夏见陆军已有所动,便说:“你和田家富的谈话我都听见了,你弟弟确实是受害者,但是后来你做的有些事也属违法,你想想家里年迈的父母吧,虽然你恨他们没给你好的生活,但是他们毕竟给了你生的机会,你努力了这么多年,你真甘心就这么放弃一切?如果你愿意给这船上所有人一条生路,我想有很多人会因此受益。田家富的妻女并没害人吧,他家小儿子才刚读小学而已。田家富制造了一个悲剧,难道你还要制造更多个,那将来他的孩子是不是还要去找你家的人报仇?”
“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知道,没有退路了。”陆军脸上显出挣扎。李夏立刻追说,试图摧毁他的心理防线:“只要活着,就有退路。你们的谈话我都录下了,并且上传到了网络硬盘,只要你调头回村,我想田家富肯定愿意与你签订一个协议,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依旧倒在舱板上的田家富立即附和。陆军却惨淡一笑,说:“对不起,李夏,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为什么?我保证绝不向外人透露今天发生的一切!”李夏有点急了,她没想到陆军求死的心意如此决绝。
“仪表盘已经被我砸了,咱们回不了岸了,我今天出来就没打算回去。”陆军说这话时,声音低了许多,似乎不再一心求死。李夏暗骂他做得决绝,正沉默不知该如何应对,赵俊亮突然一个闪身扑倒陆军将他制服。
“陆军,对不住,上岸之前都得委屈你了。”赵俊亮不知从哪寻来了绳子,将陆军捆了个结实,又骂他,“你说你,瞎搞什么呀,至于搞成这样么,有什么难关过不去的,田家富再不好,他也是个人,就算他不是人,就是个猫啊狗的,你狠得下心直接往海里扔?你弟弟是死得冤,你这样为他死,不是更冤吗?哥——我一直当你是我哥,你这样我很失望。”
赵俊亮说得急,竟有些哽咽了。陆军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像个讨不到糖的孩子。田家富喊赵俊亮帮自己松绑,却又被给了一脚。赵俊亮骂道:“你他妈是人么,真给镲儿塘丢脸,海狼做不出你那事,咱不是从祖辈就立下规矩的么,你是船主,你就应该是最后一个活命的。”
李夏管不了他们了,她奔去驾驶室,无比希望陆军说的是假话。然而,望着破碎的仪表盘,她的心凉了。她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窗往天边望,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整个海面。
今夜,天幕真清亮,星星都闪烁得格外耀眼。李夏走回船头,却没心情看那些。她跪了下来,第一次如此虔诚地呼唤芦花娘娘。
“你在干什么?”赵俊亮不解李夏的举动。李夏望向被捆着的两人,淡声说:“你们放心,若今天能安全回村,我和赵俊亮绝不会多说半句。所以,此次此刻,也请你们和我一起期待神迹出现吧。我相信,娘娘会为咱们点灯的。”
赵俊亮十分干脆地跪了下来。或许是求生的欲望真在陆军和田家富心中燃烧得浓烈,他们都不再多话,默默挣扎着跪坐在床头乞求神迹。
海风,由清爽变成了刺骨。
海上夜,暗黑得可怕。
李夏瞪大了眼望着远方,期待能看见一盏指路的明灯。不知过了多久,当李夏终于快熬不住闭上眼时,她依稀看见了海那边渐渐亮起温暖的渔火。
哦,一定是娘娘点灯了吧!
她最近一直在努力做好事,不是吗?
李夏是在市区医院里醒过来的,海上太冷,她被冻感冒了,高烧了三天才渐渐好转。那天赵俊亮发出的求救短信很及时,飞镲会的几个小子开了一条船出海,本也不知道要到哪寻人,可那日真挺邪性,到黑天还没寻到人,他们都想回码头了,却突然发现船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光点在晃啊晃,他们就一直朝着那小光点开船,最后竟真寻着了人。奇怪的是,他们凑近游艇时才发现艇上并没有亮着的灯。
李夏很愿意相信这是芦花娘娘为他们点了灯,那至少说明他们都还不算是大恶之人。她嘱咐赵俊亮一定要让出海的小子们对当晚发生的事封口。李夏住院期间,赵俊亮一直报告着事情的进展:田家富并没把事情闹大,而是给了那晚出海救人的小子们每人一笔封口费,嘱咐他们那晚的事绝对不可再提起;听说田家富还主动去问了陆军的想法,是想继续留在镲儿塘还是拿笔钱离开;陆军的最后决定是拿钱走人,临走这天,正遇上有孩子在海边垂钓意外坠海,他二话不说下去救人,捞上来才发现竟然是田家富的儿子。这阴差阳错的善举终于触动了田家富内心深处的羞愧,他恳求陆军留下来,他愿意出钱把他的父母接过来,代替陆明终生侍奉。
李夏回到村里时,陆军又恢复了村支书的职务,田家富自愿做回副支书。当她再次看见那条差点引她完成死亡之旅的白色游艇,忽然又想起来了《水果篮子》里的那一番话:“人不是生下来就懂得温柔的,人出生时只知道食欲、物欲等欲望,换句话说,只是求生的本能,温柔是随着人身体的成长在每个人心中发育,也就是所谓的良心。所以每个人的良心也会随着人的不同而有不同的形状;所以温柔是每个人亲手打造的;所以人的良心是有形状的,我就常常在与人面对面的时候想,他的良心是什么形状?”
远处,又传来傻顺的号子声。他最近谋了个新活,正式被投资公司雇佣成了一个专业的喊号手。这也算是投资公司为那些辛苦工作在一线的建筑工人们提供的福利吧,工作需努力也需张弛有度。李夏走去西塘那边的工地,号子声越来越响亮,还有人齐声附和——
哥几个加把劲呀,
唉唉嘿呦哇,
谁也别偷懒呀,
唉唉嘿呦哇,
把钱往兜赚呀,
唉唉嘿呦哇,
媳妇笑开脸呀,
唉唉嘿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