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舒了一口气,其实她内心里也有点小小的紧张。她承认,她提议编排这阵是存着那么一点点小私心。据说镲儿塘在古时,女人是只能看镲不能摸镲的。但是,若不是几代镲儿塘女人保护着神镲,又口耳相传地一代代讲述着那些传说故事,镲儿塘岂会还是今天的镲儿塘?
“镲儿塘的女人们都是芦花。”李夏现在终于有点明白螺姑临终前说这句话的意义了。在镲儿塘,女人们永远要守着那片堤岸,守着家,守着庙。无论是充满希望地守着,还是绝望地守着,这片海岸都因她们而生生不息。
一如江金满、江银满两姐妹,一如唐国翠、马三姑,还有不再好高骛远的唐晓鸥。她在古塘开张营业卖祖传的“八大馇”手艺了,可买可教,只有最绝密的配料需买现成的。听说有些饕客吃惯了嘴,定期就会下单订购。唐晓鸥干脆开了个网店,以便与外地的客商交流。唐晓鸥终于原谅了唐大鹏,她还劝说去了城里打工的哥哥回来帮忙,唐大鹏确实又回来了一次,却是故意以厂人事代表身份到村里招工。不过,他没再反对陆军和唐晓鸥恋爱的事,似乎不再幻想妹妹能嫁入豪门。
有时候李夏真是羡慕唐晓鸥的洒脱,比如现下,她一点都不忌讳别人的眼光,十分亲昵地搂着陆军的胳膊,两人边走边笑咬耳朵。她也想拉了赵俊亮找个清静的地方一起说说话呢,陪萨米耶在镲儿塘过完年,她就要出发去非洲了。这次回去,她大部分时间都要留在市区筹备出国的事。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虽是这样想着,李夏还是十分理智的没有打扰赵俊亮,因为按照传统,飞镲会还要在三道茶棚和碧霞娘娘殿前表演。
飞镲会行至二道茶棚时,已尾随许多爱看热闹的香客。李夏默默退在人群后面,安静地充当着观察者。突地,视线和一个人胶着。李夏朝站在龙缸前的田家富笑笑,他回了个笑容,便又和身边的一对老人讲着什么,那是陆军的父母。田家富真将他们接到了镲儿塘,并视同亲生父母般赡养着。
田家富突然就这么变了,变得热心村事,变得慷慨大方,真正变成了传说中的致富领头人的模样。据说今年过年错季养殖的河海两水混养大虾就要上市了,这是田家富带领养殖合作社一起实验的新项目,仅这一项就能为村里带来十分可观的收入。
有时候李夏不禁猜测:究竟是海上遇险的经历使田家富明白了因果报应的可怕?还是陆军救了他家的命根,他由衷地理解了人性温暖的可贵价值?
飞镲会这一番“八仙过海”打得极好,纵使八人分散在人群中竟也能各司其职,并没像上次一样乱了镲点。飞镲会进庙拜过后,镲儿塘的香客们才鱼贯进了殿内祭拜。许是正日子的缘故,今天香客特别多。李夏从外望去,殿内虽挤满信众却秩序井然,大伙都自觉排队,有些人等不及了就干脆跪在地上。李夏突然又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即使是平日里的泼赖户在她的信仰之地也不会撒泼使混呢。
人真的需要有所敬畏!正感叹着,李夏突然被人拉走。回神一看,是赵俊亮。他也不说话,直把她拉到大殿后山。李夏一看见那两棵松树就明白了,却故意假装不懂问:“你拉我来这干嘛?”
赵俊亮也不啰嗦,掏出两把铜锁,递了其中一把给李夏。李夏仔细看看,上面是刻了字的,竟是她曾经跟萨米耶提起的那首古诗。她稍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赵俊亮问:“是萨米耶跟你打小报告了?我都不知道你英语水平提高得这么快?”
赵俊亮倒实在,笑着承认是袁天乐帮忙传达的。李夏故意闹他,一边挂锁一边威胁说:“那你要赶快提高一下英语水平,是你自己说的,你要越来越强,我决定以后给你发邮件只用英文。”
“别别别,你总得给我一段学习期吧,你要真把我逼急了,咋俩就只能是画图为信了。”赵俊亮将自己的铜锁挂在李夏的锁上,回身突然搂住李夏,在她脸上偷了个香。李夏轻轻推了他一把,才接话说:“我看画图不错,我画了作品直接拍下来传给你,写信的功夫都省了。”
“行行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一定认真把英语学好,这总行了吧。”赵俊亮做投降状,又嘟囔说,“不知道是谁说的,还是咱们中国的文字最好看,最有美感。”
李夏还想斗嘴,赵俊亮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立即令她止住了话音。她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响铜镲片,千万别告诉我你不认识。”这次换赵俊亮耍嘴皮子了,他试图掩饰心里的紧张,甚至害怕李夏的拒绝。
“送我的?”李夏再次确认,她拿过一对只有方寸大小的镲片仔细观察着:每个镲片镲肚凸起的一面上都雕着浪花纹;镲肚凹下的一面则刻了字,仍是那首诗,正如同那对同心锁一般,一支镲片上只有半首诗。
赵俊亮轻轻念起上面的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赵俊亮念完,李夏眼睛已经有点酸了。她夺过赵俊亮拿去的那片响铜镲,说:“一人一片吧,这片送给我。”
“这本来就是送你的那片。”赵俊亮笑着从口袋里掏出皮绳,从镲肚上的小孔穿过,小小的响铜镲片瞬间就变成了一个别致的项链。赵俊亮也不多话,直接就帮李夏戴在了脖子上。
李夏抚摸着胸前的小镲片,突然故意刁难:“是你亲手打制的吗?不是亲手打的我可不要。”
“当然是自己亲手打的,要让这么小的镲发出好听的声音真不容易,我弄了一个多月才搞成的。不过我承认,在上面刻字太难了,最后还是找了外面的人用机器刻上去的。”
赵俊亮说着,又拿出根牛皮绳系在另一个镲片上。李夏整个人都好像被泡在蜜罐里了,她笑着拿过赵俊亮手中才弄好的项链,一边帮他戴在脖子上一边小声在他耳边呢喃着这诗的下半首:“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真的到处去拈花惹草,别说我没警告你。”李夏刚深情款款地念完这诗,赵俊亮就给出这么一句。
李夏哭笑不得,干脆直接楼上赵俊亮的脖子,狠狠地吻上他的唇。在这充沛着爱和希冀的地方,有什么比亲吻更好的表达方式吗?
此刻,他们恨不得吻到地老天荒世界末日去。
一分一秒都不分开。
小镲片挂在了脖子上,李夏心思终于沉静了许多。飞镲会去了三道茶棚打镲,李夏在二道茶棚遇见陪着小赵阳来参加活动的童美,便主动过去带走了小赵阳。她想帮童美制造些机会,童美和赵俊辉这对前任夫妻已经暧昧了很长一段时间,或好或坏就差那么一个恰当的时机挑明一切,或许今天正是时候。
可惜的是,童美似乎仍未能把握住这次机会。许是家庭的变故使她由自傲变得自卑,她做事总是缺乏一种勇往直前的勇气,而赵俊辉似乎也不想主动示弱。
折腾了大半天,终于踏上回程。萨米耶不死心地又提起重走朝圣路的事,李夏想着这事也有些心痒,便跟赵有余和村委会几人商议。最后还是司机打包票说这些路他都熟,可以先走一段,实在不行就上高速,一众人才下定决心走走看。
车一驶上朝圣路线,赵有余的表情就突然严肃了起来,他一直扒着车窗往外瞧。赵俊亮倒很兴奋,见着一个村子就问他爷爷以前去没去过,赵有余却是一劲摇头。李夏知道赵有余只在13岁时曾跟随飞镲会一起走老路线去过景忠山,可过了这么多年,即便是同样的村子,也大不相同了吧。
客车又经过一个村子了,赵有余仍是一副陌生表情,赵俊亮却忍不住喊了司机停车。李夏不解问:“看这村子像是新建的,又不是老村,为什么在这表演?”
“为啥一定要找老村啊,看看这名字——芦儿塘村,跟咱村只差一个字呢,这就是缘分!我先去探探路,你们在这先歇一会儿。”赵俊亮说完就径自奔下车。赵有余起身想跟着下车,可琢磨了一下又落了座。李夏见此情形知他是有心考验赵俊亮,可还是不放心,随即叫上陆军、田家富一起下了车。
陆军提议先找村委会,问问人家村支书的意见。一众人来到村委会,许是赵俊亮表达未清,芦儿塘村的村支书竟支吾了好一阵儿才说:“表演嘛,不是说不行,但是你们突然来,我们这儿可什么都没准备。”
听这话,大伙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陆军急忙笑着解释:“您放心,我们不收费。我们村的飞镲会刚从景忠山下来,以前我们那儿有个习俗,去景忠山的路上遇到村子都得打一场镲,和当地的百姓一起乐呵乐呵。”
田家富接着说:“我们不勉强您,要是不让打,咱们就走了,绝对不给您添麻烦。”
李夏一直未说话,观察着众人。眼前年逾半百的村支书脸上渐渐清明了起来,他突地恍然喜道:“我记得我爷爷那时候,有个飞镲会每年都要在村里打一场,不会就是你们村吧?镲儿塘,对就是叫镲儿塘!”
“对,我们就是镲儿塘来的。”赵俊亮又扬起他那张电力充沛的笑脸了。他们终于获得了表演许可,赵俊亮立刻打电话给爷爷让司机把车子开进村来。
村支书带领他们一路从村委会走到村民广场。边走边介绍着这些年村里的变化。这显然是个富裕的村子,家家都有小二楼,还修了一个极漂亮的村民广场。陆军问那村支书:“你们村这么富裕,支柱产业是什么呀?”
“卖墓地,也发展旅游。”村支书说这话时透着一股子骄傲,陆军和李夏悄悄对了个眼神,两人都忍住笑。
大喇叭里开始播放观赏飞镲表演的通知了,无论现代科技手段多发达,在村子里用大喇叭放送消息显然还是最便捷有效省钱的方式。村人们陆续走到广场上来了,飞镲会也正在准备表演事宜。
李夏站在广场一角,拿起相机等待需要记录的那一刻。她莫名觉得这一刻很重要……突地,有人拉了她的一角。李夏回身一看竟是小赵阳,他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说:“我不想表演了。”
“怎么了,谁惹咱们的小哪吒不高兴了?你用风火轮打他。”李夏逗弄小赵阳,却没有效果,赵阳还是嘟着小嘴耍脾气。李夏于是摆正了态度,认真问他,“好吧,我认真听,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不表演?”
“我没有心情表演。”这么老成的话,亏他说得出口。李夏忍住笑,耐心又问:“那究竟是什么事让你没心情表演了呢?”
“你觉不觉得,我妈特别笨。”李夏不解,只望着赵阳鼓励他继续说,赵阳似乎有些犹豫,李夏拉着他寻了个石凳坐下,好半晌他才小声说,“我爸妈是不是不会再结婚了?我不想要后爸,也不想要后妈。”
听了这问话,李夏猜测赵阳可能是在景忠山上听见她和童美的谈话了。可是这种事要怎么跟孩子说呢?李夏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如就利用这事刺激两人一下。于是她和赵阳决定演一场戏。
赵阳罢演的事,自然是把他的一对父母都吸引了过来。李夏将他们带到背人的地方说话,又故意让小赵阳说出心里话后哭着跑走。童美想去追孩子,却被李夏拦住。李夏问:“你们知道赵阳为什么小小一个孩子脾气就常常阴晴不定吗?”
赵俊辉和童美显然被问愣了,或许他们都没意识到这问题。李夏见两人不语,继续骂道:“就是因为你们两个,你们让他感到不安,让他老是害怕,害怕有一天爸爸妈妈突然都没了。你们两个成年人,也老大不小了,感情的事真有那么难抉择吗?自己看着办吧,要断就断干净,别老给孩子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赵阳年纪小受不了这个。”
李夏说完,甩下一句“我去找赵阳”,就故意气哄哄地走掉,把谈话空间留给两人。飞镲表演快结束时,李夏和赵阳才见两人由暗处走出来。他们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都轻松了许多。赵俊辉朝赵阳招招手,赵阳跑过去,两父子说着什么。不一会儿,赵阳脸上终于漾开了笑。
赵阳一手牵起童美,一手牵手赵俊辉,这一家人雄纠纠气昂昂地朝李夏走过来。直走到李夏跟前,赵俊辉才说:“我们决定再试一次,我想我们全家都欠你一声谢谢。”
李夏急忙摆手拒绝:“别别,我可受不了这么温馨的场面,你们要浓情蜜意就一边凉快去。”
童美被逗笑了,她在赵俊辉的示意下带着孩子先离开。赵俊辉又问李夏:“听说你已经决定去非洲了?”
“嗯,年后就出发。”
“你这女人,心太野了!别忘了给我寄明信片。”
“羡慕我吗?”李夏听出了赵俊辉话里的遗憾,故意逗他问。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听假话好了。”
“祝你一路顺风。”
“真话呢?”
“保持联络,还是好朋友。”
赵俊辉说这话时格外真诚,李夏真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倘若当初她选择和赵俊辉成为恋人,现下大概也只是留下一段情伤而已吧。赵俊辉这样的男人,需要的妻子终究还是宜家宜室的那一款。
宽阔的广场上,镲点越来越急了。李夏知道,飞镲会已飞至第三番,准备亮相结束表演了。
正这时,鼓点镲点一齐收音。围观的村民大声叫着好,他们不吝掌声,正如同飞镲会的小子们不吝热情。